第三章(2/2)
“去美国。”亨利勋爵咕哝着。
托马斯爵士皱起了眉。“恐怕你的侄子对那个伟大的国家抱有成见,”他对阿加莎夫人说,“我曾坐车遍游美国,当地官员提供的车子,他们在这些事情上非常客气。我敢担保,美国游是一门教育。”
“但我们为了接受教育就必须去芝加哥吗?”厄斯金先生可怜巴巴地问,“这旅程我可受不了。”
托马斯爵士摆了摆手:“特莱德里的厄斯金先生的书架上有全世界。我们务实的人喜欢实地看世界,而不是读世界。美国人属于极其有趣、绝对理智的民族。我认为这是他们最突出的特点。是呀,厄斯金先生,他们是一个绝对理智的民族。我敢说,美国人从来不胡说八道。”
“多可怕啊!”亨利勋爵喊道,“我能忍受野蛮的暴力,但实在无法忍受野蛮的理性。这样用理性有点不公平,是对理智的暗算。”
“我不理解你的意思。”托马斯爵士的脸更红了。
“我理解,亨利勋爵。”厄斯金先生微微一笑说。
“自相矛盾的事儿自有其道理……”一位从男爵插话说。
“那自相矛盾吗?”厄斯金先生问,“我不这样想。或许是吧。好吧,自相矛盾的方式就是真理的方式。要验证事实,我们就必须把它放在钢丝上看。当事实变成杂耍演员时,我们就可以判断了。”
“天哪!”阿加莎夫人说,“你们这些男人多会争辩不休啊!说真的,我永远搞不明白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哈利,我对你很生气。你为什么要劝我们可爱的道林·格雷先生不在伦敦东区演出?我敢保证,他一定会是无价之宝。他的演奏会招他们喜欢的。”
“我想要他为我演奏,”亨利勋爵笑着朝桌子那头瞅了一眼,看到道林·格雷报以高兴的一瞥。
“但白教堂区的人们太不幸了。”阿加莎夫人继续说。
“我同情一切,只苦难除外。”亨利勋爵耸了耸肩说,“我无法同情苦难,因为它太丑陋,太可怕,太让人痛苦了。现代人同情痛苦,这是一种可怕的病态。人们应当同情色彩、美丽和生活的欢乐。至于生活的痛苦,说得越少,则越好。”
“但东区仍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托马斯爵士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说。
“的确如此,”年轻的勋爵回答,“这是一个奴隶制的问题,而我们却想要以取悦奴隶来解决它。”
政治家热切地看着他。“那么,你建议进行哪些改变呢?”他问。
亨利笑了。“在英国,除了天气,我不想改变任何东西,”他回答,“我非常满足于哲理性的思考。但是,由于人们在十九世纪滥用同情以致枯竭,我宁愿建议求助于科学来匡扶我们自己。感性的优点,就在于把我们引入歧途,而科学的优点,则在于它不感情用事。”
“但我们负有重大责任。”范德勒太太赔着小心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非常重大。”阿加莎姑妈随声附和。
亨利勋爵看了看厄斯金先生:“人类太把自己当回事了。这是世界的原罪。如果洞穴人知道如何笑,历史就会改写。”
“你真会安慰人,”公爵夫人柔声道,“我来拜访你亲爱的姑妈时,总觉得非常愧疚,因为我对东区毫无兴趣。以后我就可以直面她而不脸红了。”
“脸红与你非常相称,公爵夫人。”亨利勋爵说。
“人年轻时才会这样,”她回答,“像我这样的老太太,脸红就是坏兆头了。啊,亨利勋爵,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如何才能恢复青春。”
他想了想,问:“你还记得自己年轻时犯过什么大错吗,公爵夫人?”他的目光越过桌子看着她。
“恐怕有很多。”她大声说。
“那就把这些错再犯一次,”他一脸严肃地说,“要重返青春,就只有重做以前的蠢事。”
“真是令人高兴的理论!”她叫道,“我一定付诸实践。”
“危险的理论!”托马斯爵士从紧闭的嘴唇挤出这句话。阿加莎夫人摇了摇头,但忍不住觉得有趣。厄斯金先生在听。
“是的,”他接着说,“那是人生的伟大秘密之一。当今,大多数人都死于某种危言耸听的常识,当他们发现自己唯一绝不会后悔的是自己犯的错时,已为时太晚。”
整桌的人都笑了。
他玩弄着这个念头,慢慢肆无忌惮起来。他把它抛到空中,变换个花样;一会儿让它脱手而去,一会儿又把它捉回来;他用幻想给它涂满光彩,又用矛盾使它展翅飞翔。就这样玩着耍着,他对蠢行的赞美竟升华成了一种哲学,而哲学自身则变年轻了,像人们想象的那样,穿着酒渍斑驳的长袍,戴着常青藤的花冠,伴着疯狂的欢乐曲,像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一样,在生命之山上跳起舞来。她嘲笑愚钝的森林之神西勒诺斯竟还能保持清醒。事实在她面前纷纷逃离,犹如受到惊吓的林中动物。她白皙的双脚踩着智者奥马尔所坐的巨大的榨酒机,踩呀踩呀,直到葡萄汁翻腾着涌出来,在她的赤裸的双脚周围泛起紫色的泡沫。红色的酒泡沿着黑色倾斜的桶边,缓缓溢出。这是一件出神入化的即兴之作。他感觉到道林·格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而因为意识到自己希望吸引听众中某个人的心,他似乎更加才思敏捷,想象更富有色彩。他才华横溢,想象丰富,不负责任。听者情不自禁为之倾倒,他们随着他的声音笑不合口。道林·格雷的眼睛始终未离开过他,只是着了魔似的坐在那里,嘴角闪过一阵阵微笑,惊讶的神情在渐渐加深的眼眸里慢慢转为严肃。
终于,现实穿着这个时代的服装,变成仆人的模样,走进了房间。仆人禀报公爵夫人,她的马车正在等候。她绞着手,装作很失望。“真讨厌!”她叫道,“我要走了。我得到俱乐部接我丈夫,送他去威利斯会议厅主持一个荒唐的会议。要是我迟到了,他一准会发火,戴着这种帽子可不能和他吵架。这帽子太脆弱,话说重点都会毁了它。是的,我得走了,亲爱的阿加莎。再见,亨利勋爵,你很讨喜,也真让人失去信心。我能确定的是,我不知道如何评价你的观点。哪天晚上你一定要来同我们共进晚餐。星期二怎么样?星期二你没有别的约会吧?”
“为了你,我可以拒绝其他任何人,公爵夫人。”亨利勋爵鞠了一躬。
“啊!那太好了,但你这样做也很不对。”她大声说,“记住一定要来呀!”她说着,风一般飘出了房间,阿加莎和其他几位夫人紧随其后。
当亨利勋爵又坐下时,厄斯金先生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把手放在他胳膊上。
“你大谈特谈,出口成书,”他说,“你为什么不自己写本书?”
“我太喜欢读书,所以无意写书,厄斯金先生。当然,我想写一部小说,一部像波斯地毯一样可爱、一样不真实的小说。在英国,除了读报纸、初级读物和百科全书的人,没有谁读文学作品。在世界上所有的人种中,英国人是最没有文学美感的。”
“恐怕你是对的,”厄斯金回答,“我自己曾有过一番文学抱负,但早早就放弃了。而现在,我的年轻朋友,如果你允许我这样称呼你的话,我是否可以问一下,你午餐时对我们说过的话都当真吗?”
“我都忘了说过什么了,”亨利勋爵微笑着说,“都是坏话吗?”
“真的,都不是什么好话。说实在的,我认为你极其危险,如果我们善良的公爵夫人出了什么事,我们都会认为你应当负主要责任。但我很想与你谈谈人生。我们这代人都乏味无趣。如果哪天你厌倦了伦敦,就到特莱德里来,给我阐释你的快乐哲学,我有幸拥有几瓶上等的勃艮第红葡萄酒,等你共享。”
“我会迷倒的。拜访特莱德里是我的一大荣幸,有完美的主人和完美的图书室。”
“你来,这些才完整无瑕。”老绅士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现在,我得和你的好姑妈告别了。我该上雅典娜俱乐部去了。这会儿我们该在那儿打瞌睡的。”
“你们所有人都这样吗,厄斯金先生?”
“我们总共四十个人,坐在四十把扶手椅上。我们在模拟英国文学院。”
亨利勋爵大笑,他站起来,大声说:“我要去公园了。”
他刚要跨出门,道林·格雷碰了碰他的胳膊。“让我和你一起去吧。”他低声说。
“但我以为你已经答应过巴兹尔·霍华德要去看他。”亨利勋爵回答。
“我更愿意跟你走。是呀,我觉得必须得跟你走。你一定得让我去。你能答应一路不停与我说话吗?谁都没你谈得精彩。”
“啊!今天我谈得已经够多了。”亨利勋爵微笑着说,“我现在只想去看看生活,只要你愿意,你尽可来同我一起去看。”
[1]伊莎贝拉指波旁王朝的西班牙女王伊莎贝拉二世,于1833年至1868年在位,后改革派将领胡安·普里姆于1868年发动军事政变,伊莎贝拉因此流亡法国。
[2]提坦:希腊神话中大地女神盖亚与天神乌拉诺斯所生的巨人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