欠债不还的行家们(1/2)
由于时间的积累,以及我所学的理论装配上了实际经验——像光秃的骨骼装配上了肌肉与内脏那样,我开始体会到兽医行业尚有基本上不曾提到的一面:那就是与金钱有关的。金钱常常在农民与兽医之间构成了一道壁垒。我认为这是由于农民脑海里深埋着一种信念——也可以说是深藏在他们潜意识之中的——他们自以为对于牲畜的了解远超过局外人,因而以为付了钱请人来诊治他们的牲畜,无异于自己承认对于牲畜的了解是完全失败了。
在早些日子里,当时没有免费的农牧指导机构,农民们不得不付钱给兽医,当时横隔在彼此之间的壁垒是非常坚固的。可是,到了后来,有种种免费的牲畜健康服务机构出现,兽医更突出地变成了惟一要收钱的人了。
所以,大多数农民都是咽下苦水,而拿出支票簿付款给兽医。但也有一小部分,大约是十分之一吧,对于兽医尽量选取了不合作不信任的态度。
在德禄镇,我们就有这么十分之一的农民,为数虽小,却永远让人恼火。我只是西格的助手,当然谈不上有这一类为收取医药费而怄气的事。但西格自己就时常要受烦扰。
女秘书哈伯图小姐不断地把账单打出来,弄成整齐的一叠送给西格。西格的烦恼往往也就在这时候开始。他先一张一张地看,接着他的血压就升高了。
有一天夜里,我发现他在伏案工作。这时候已经是深夜11点,而这一天他已经工作得够辛苦,他的忍耐力已到了极限。但他仍在细核每一张账单,核过以后,把账单面朝下地堆成一叠在他左边;他的右边也有一叠薄得多的账单。每一次他核过一张账单而把它放到这较薄的一堆上时,他嘴里总要怒骂一声,甚至有时还拍桌子大发脾气。
“你相信不相信?”当我走进去时他对我说,“勃伦桑这家伙,两年多以来没付过我们一个铜子。可是他一点也不穷,生活好过得就像一位苏丹,附近几英里以内的市场没有断过他的足迹,一个礼拜总有好几夜喝得醉醺醺的,而且上月我看见他花十英镑赌跑马呢!”
西格把这一份账单“啪”的一声,重重地放到右边一堆上去,气呼呼地又去看下一张账单,却像被冷冻那样地呆住:“喏,再看这一张!劳勒农场的老夏!我敢赌咒他床底下至少埋了几千镑金子,却不愿先还一点医药费给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把几张账单看过而放在左边的大叠上去,然后又大声对我咆哮着,还把一张账单在我面前抖动:
“天老爷,天老爷!吉米,这个真是太过分了!白梅逊欠了我27先令6便士。我一年又一年地寄账单给他,所花的邮费恐怕比他欠的钱还要多了!可是,你知道吗?昨天我瞧见他驾着一辆崭新的轿车,由我们门前经过!这家伙真混蛋!”
像旋风一般他把这账单放下去,又开始去看另一张。他只用一只手按着账单,而另一只手在头上乱抓着。我迫切希望他遇到好主顾的账单继续多一些,因为我担心他的神经系统会受不了。我这个愿望似乎暂时实现了,因为他持续了好几分钟,都是静静地看看账单就把它放在厚的一叠上去。可是,一下子,他又突然发僵地坐在椅子里不动,两眼呆望着面前的单子,然后把单子举起来,凑近眼前再看了几秒钟。我硬起心肠注意瞧,这一次爆发一定很可观!
然而,使我惊讶的是,西格竟然吃吃发笑,接着把头一仰,变成了捧腹大笑。最后他笑到几乎筋疲力尽,才转过头对我说话:
“这是那位少校的账,吉米!”他说,“那位有义气的上校。你知道,你是不能不佩服他的。当我买下这间诊所的时候,他就欠了前任一大堆的债。到了现在,他仍然在欠我的医药费。我替他医疗动物,根本是一个铜子也没拿到。最重要的一点是:他跟别人一样欠债,但他是一个铜板都没给。别人欠债只是业余的,而他却是有高深的欠债艺术!”
说着西格站起来,走向玻璃橱,拿出了一瓶威士忌,两个杯子,阔气地把酒各倒了一大杯,递了一杯给我,他自己走到沙发里坐下去,脸上仍然微笑着。那位上校已神奇地恢复了西格的幽默感了。
这位上校名叫薄烈文,我记得是一位有着强硬的使人不得不服从的性格的人。他的仪表好似罗马贵族,说话声音有如莎士比亚戏剧演员,他举止优美,轻松愉快。随时只要他随意地对我说两句友善的话,我就觉得非常的荣耀,虽然我知道我替他所做的工作只是一些琐碎而已。
薄烈文上校有个安乐的小农场,有个俭朴的好太太,还有几个善骑猎的女儿。他家里的所有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但他绝不付他该付的钱。
他在这儿立足才不过三年。当他刚来的时候,本地的生意人被他的外表所迷惑,纷纷抢着想赢得他的光顾。他们以为他正是跟他们同一类型的人,宁可在德禄镇享受财富。但是,跟我常常在苏格兰所发现的比较起来,人们对于这位自己独力挣扎的人,怀着颇深的疑问。不久,一项流言传开了,说他刚来德禄镇之初是一文不名的,这时候人们开始对他失望。
当上校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逐渐下降之后,人们开始对他抗拒,却没有什么效果。本地一家修车厂,把上校送来修理的一辆老爷车给扣留住一个时期老不放,结果却被上校连哄带骗又讨了回去。上校赖账的惟一失败是欠了电话费而被剪线。那位电话局局长似乎是能够不受上校诱惑的少数人之一。
不过,即使最精明的行骗专家,也有技穷的时候。有一天,我驱车经过离德禄镇大约十英里的荷纳顿,瞧见薄烈文的女儿们手挽大篮子,在商店区转来转去。看起来薄烈文上校已经把他的魔网张大到邻镇去了,当时我还不知道他是否有意要迁居。等到几个礼拜之后,他果然搬走了,让镇上一大堆人自己去舔自己的创伤。是否有的人曾经找回一些债我可不知道,但西格是一个铜子也没捞回来。
然而西格似乎并不心痛,反而把上校看成是这一行里的能手,一个独一无二的怪杰。“吉米!”有一次西格对我说,“如果把道德观点放到旁边去,你必须承认,一个人能在德禄镇上的理发店欠了50英镑的理发费,这人不能不使你钦佩!”
西格对于欠债的人,怀有两种很令人吃惊的相反情感。某一时间,一提到这些欠债者的姓名他就大光其火;另外一些时间他又以十分奇异的仁慈看待他们。西格更时常说,如果他要举行一次鸡尾酒会招待主顾的话,列为最先邀请的就是那些老欠账的顾客,因为这些人都是很会迷人的!
话虽这么说,西格对于这些人,仍然借助着一连串的信函,发动了无情的讨债战。那些信函是按照欠债的情形,一封比一封严重。这种办法西格叫做“先礼而后兵”,先是去一封很有礼貌的,再去就是使收信人很难堪的,最后是以律师的口吻拿法律来做盾牌。西格起初对于他自己的这一套很有信心。但是,事实上是很可悲的,因为他这种办法对那些死赖债的人根本没什么作用。他们已经把这一类带威胁口吻的信,看作家常便饭了。他们对于有礼貌的来信,甚至对于看了很难堪的来信,都打个哈欠就扔了;对于带着法律威胁的,也不加以重视,因为他们由经验上知道,真正到了要上法庭的边缘,西格必然会退缩不前。
当这些办法都失败之后,西格开始动起非正统的脑筋来索债。他对于邓尼就是个例子。邓尼是个矮胖的人,他欠的医药费真是不少。大约十八个月前,西格就已经通过“先礼而后兵”的全程,索回了一部分大约五英镑的欠款,而余额仍是个大数目,邓尼却一文也不给。西格十分为难,因为他不愿意跟这位亲切而又愉快的人闹翻。
邓尼脸上是经常挂着笑意的。我记得有一次,他有一头母牛乳部生个肿疡,我跟西格一起到他农场去治疗。在路上我跟西格谈了些好笑的事。当我们到了农场下了车,我们仍在大笑不止,就在这时候,邓尼开门出来。我们跟他相距大约三十米,他绝对没听到我们在车上所谈的笑话,但他一看见我们笑,他也来个捧腹大笑,笑得几乎要晕倒。当他终于走到我们面前的时候,我瞧见他眼里的眼泪都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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