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层黑暗(1/1)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到床上去的。
对埃尔多萨因而言,时间的概念不再存在。内脏的疼痛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睡觉。要是有力气的话,他一定会把自己抛到一口井里面去。绝望的气泡在喉咙里沸腾,让他感到窒息,双眼对黑暗的敏感度远胜过溃疡对盐的敏感度。他时不时地磨牙,借此缓和体内绷紧的神经发出的刺耳声,而海绵般柔软的肉体却已让位给大脑散发出的黑暗海浪。
他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无底深渊,于是紧闭着眼睑。他往下坠啊坠啊,谁知道他体内隐形的高度究竟有多少里里,西班牙里程单位,一里合55727米。——译者注!他在被绝望盘踞的意识里不停歇地坠落!一层层更浓稠的黑暗从他的眼睑脱落。
他的疼痛中心在无谓地挣扎着。在他的灵魂里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逃脱的裂缝。埃尔多萨因的体内装着全世界的痛苦与全世界的否定。地球上还有谁比他的皮肤布满更多痛苦的皱褶?他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溃疡,随着每一次血管的跳动而扭曲、尖叫。然而,他还活着。活着的他与身体的距离既遥远,又令人恐惧地靠近。他不再是一个装满痛苦的生物体,而变成了一个缺乏人性的东西……也许是的……一个蜷在房间黑暗腹部的怪物。从他眼睑脱落的每一层黑暗都是一个胎盘,让他越来越远离人类的世界。城墙上的砖块越砌越高,源源不断的黑暗瀑布从洞口飞流直下,他蜷在洞底,瑟瑟发抖,仿若一只躺在海底的贝壳。他连自己也认不出了……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奥古斯托·雷莫·埃尔多萨因。他用手指按了按额头,指头的质感让他感到奇怪,而且他也认不出自己额头的皮肤了,仿佛他的身体是由两种不同的材料制造而成。谁会知道他体内已经死去的部分?他体内仅存的知觉是一个存在于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之外的意识、一个比刀片还要薄的灵魂,像生活在烂泥里的鳗鱼一样蜿蜒爬行。这个知觉在他体内只占据一平方厘米的面积。其余部分都消散在黑暗之中。是的,他是一个一平方厘米的人,一个一平方厘米的存在,用他有知觉的面积维持着支离破碎的幽灵生活。他体内的其他部分都已经死去,已经被将他置于这可怕现实的黑暗胎盘吸收。
他越来越确信自己正身处一座水泥大厦的底部。像在另一个世界一样!暴雨天的一道看不见的橘色阳光持续地照射在墙上。一只孤独飞行的鸟儿的翅膀斜穿过方墙上空的蓝天,而他则将永远待在那个沉闷的洞底,被暴雨天的橘色阳光照耀着。
他的生活被局限在那一平方厘米的知觉里。他甚至可以“看见”自己心脏的跳动,他也无法推开那个将他压在深渊底部的庞然大物——它一会儿呈黑色,一会儿呈橘色。他只要稍稍放松警惕,体内的现实就会冲他咆哮。埃尔多萨因不想看,又想看……但一点儿用也没有……他的妻子在那儿,在一间蓝色房间的远端。上尉在一角忙活着。尽管没人告诉他,埃尔多萨因也知道那是一间六边形的狭小卧室,一张宽大的矮床几乎占据了房间的全部空间。他不想看艾尔莎……不……他不想,然而,即使有人拿性命威胁他,他也不会将视线从那个在她面前脱衣服的男人身上移开……在他的合法妻子的面前,虽然此刻她不在他身边……却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比他的害怕更强烈的是他对更多恐惧、更多痛苦的需求,突然,之前一直用手指遮住双眼的艾尔莎跑向大腿结实的裸体男人,紧紧抱住他,不再躲避他在蓝色背景中高高耸起的紫色男子气概。
埃尔多萨因感到自己完完全全被恐惧压扁了。即使将他放在一架滚轧机上,他的生活也不可能比现在更平。马路上被车轮压过后的蟾蜍不也是那副压扁且灼热的模样吗?但他不想看,他异常坚定地不想看,于是只模糊看见艾尔莎的手支撑在男人肌肉发达且多毛的胸部,与此同时,男人用手捧起女人的下颌,将她的面孔抬到他的嘴边。
突然,艾尔莎尖叫着:“我也是,亲爱的……我也是。”她的面孔因绝望而变红,裙子堆在奶白色的大腿根部,着迷地盯着正在颤抖的男人坚硬的肌肉,露出她阴部的卷毛、挺拔的乳房……啊!……他为什么要看?
艾尔莎徒劳地……是的,艾尔莎,他的法定妻子,试图用小手将他的男子气概整个握住。男人发出欲望的呻吟,紧按太阳穴,用手臂遮住双眼;她斜靠在男人的身上,将炙热的烙铁死死焊进他的耳朵里:“你比我的丈夫更英俊!天呐,你太英俊了!”
假如有人为了让那残忍的场景深深拧入他的灵魂而把他的头缓缓从脖子上扭曲,他也无法承受更多痛苦。那痛苦是如此之深,假若将它截断,他的灵魂将会像弹片一般爆炸。灵魂怎么能承受这么多痛苦呢?然而,他却想要遭受更多的痛苦。想要一把斧头把剁板上的他砍成几块……即使把他大卸八块扔在垃圾箱里,他也还会继续遭受痛苦。他体内的每一平方厘米都在忍受着极度可怕的痛苦。
在庞大车床的高压下,所有的线都被绷断了,突然间,一阵宁静的感觉延伸到他的四肢。
他什么也不想要了。他的生活在静静地走下坡路,仿佛堤坝塌陷后的湖泊。他没有睡着,只是将眼睑闭起来了,清醒的昏厥比氯仿导致的昏迷更能麻醉痛苦。
埃尔多萨因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他艰难地移动了一下脑袋,把头皮从过热的枕头上挪开,他毫无知觉,只感到后颈的凉爽和心脏的开合;心脏犹如一只巨大的眼睛,将昏昏欲睡的眼睑撑开,让他看见黑暗,仅此而已。仅仅只有黑暗吗?
艾尔莎在他的回忆中越来越遥远,在那短暂的催眠中,他不敢相信自己曾与她相好过。他甚至怀疑艾尔莎是否真实存在过!从前他可以看见她,而如今,他却需要费好大力气才能认出她……而且还差点没把她认出来。事实上,她不再是从前的她,而他也不再是从前的自己。此刻,他的生活在静静地走下坡路,他仿佛变回多年前的那个小孩,盯着绿荫下从泛红的石头间不断消失的河流。如今,他自己就是黑暗中的肉体瀑布。谁知道他的血什么时候才会流干!他只能感觉到心脏的半开半合,犹如一只巨大的眼睛,将他昏昏欲睡的眼睑撑开,让他看见黑暗。从马路对面的路灯发出的一道银光穿过裂缝,落在蚊帐上。他痛苦地渐渐恢复了意识。
他是埃尔多萨因。此刻,他认出了自己。他费力地弓起腰,看见一束黄色的光线从通向饭厅的门下方照进来。他忘记了关灯。他欠了……啊,不!不,艾尔莎已经走了……他欠了糖厂六百比索零七分……不,他已经不欠钱了,他有一张支票……
啊,现实啊,现实!
路灯的银光落在蚊帐上形成的斜边形证明他的生活还和从前、和昨天、和十年以前一模一样。
他不想再看那道光,如同小时候不想“看就在那里的那道光亮,尽管他知道人的力量是无法将那道光驱赶出去的”。是的,和他父亲对他说第二天要收拾他的情景相似。不,此刻不一样了。小时候的光是蓝色的,而这道光则是银色的,但它却与过去的那道光同样刺眼、同样预示着真实的世界。汗水浸湿了他太阳穴周围的发根。艾尔莎已经走了,她不会回来了吗?巴尔素特知道了会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