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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剧(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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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们走进凉亭时,一圈男人都站了起来。埃尔多萨因看见其中有一位身着少校制服的军官,惊愕不已。

除了少校以外,出席会议的还有“淘金者”、哈夫纳以及一个他不认识的人。“淘金者”和哈夫纳将手肘撑在桌子上。哈夫纳审视着几页白纸,“淘金者”的面前则摆着一张地图。地图上压着一块粗糙的石头,让图纸不会被风吹走。“皮条客”与埃尔多萨因握了握手,埃尔多萨因在他身边坐下,专注地观察起少校来——少校引起了他极大的好奇心。“占星家”确实是个制造惊喜的高手。

然而,那个陌生人给他的印象却不太好。

那是一个高个子男人,脸色苍白,双眼发黑。他身上有某种让人反感的东西,也许是他轻蔑噘起的下嘴唇,又或许是他横穿过额头三道皱纹的长长的鹰钩鼻。柔滑的胡须搭在红彤彤的嘴唇上,在相互介绍后他即坐进一张扶手椅,目光再没有落到过埃尔多萨因的身上。他的头靠在椅背,剑夹在双膝之间,一大片头发贴在他扁平的前额。

在刚开始的几分钟,所有人都沉默着,不自在地观察着彼此。“占星家”坐在凉亭入口的一侧,点燃一支香烟,打量着在接下来一次会议中将被他称作“主管”的男人们。突然,他抬起头,看着桌边坐着的五个男人,说道:

“我觉得没必要再重述我们都已经了解的、在单独会面中已经达成的共识……也就是说,这个秘密社会将由道德与不道德的商业活动来维持。这一点我们都没意见,对吧?我们把社会中各个支部称作‘胞’在几何学里,胞是指高维物件中的三维或更高维度的元素。——译者注(我非常喜欢几何学),你们觉得怎么样?”

“在俄国也是那么叫的,”少校说道,“每个胞里的成员无法与其他胞的成员接触。”

“难道……主管之间相互不认识吗?”

“我再说一遍,相互不认识的是不同胞里的成员,而不是主管。”

“淘金者”打断道:

“这样就什么也做不了了。靠什么将不同胞里的成员联合起来?”

“但将这个社会联合起来的是我们六个人啊。”

“不,先生……社会是我,”“占星家”反驳道,“认真说来,是所有成员组成了这个社会……但必须是在我同意的情况下。”

少校打断道:

“我觉得讨论这个没什么意义,因为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个社会将有一套完整成熟的等级制度。胞里的成员每晋升一次都将会有一个新的主管。有多少个晋升,就会有多少个胞主管。”

“现在有几个胞?”

“四个。我将统管一切,”“占星家”接着说,“您,埃尔多萨因,将是工业主管;‘淘金者’”——坐在桌子一角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将负责营地和矿场;少校将负责在军队里传播我们的社会,而哈夫纳则将是妓院主管。”

哈夫纳站起来,大声喊道:

“对不起,我不想当什么主管。我对加入你们没什么特别的兴趣。我在这儿只不过是帮你们起草一笔预算罢了,仅此而已。如果你们对此有异议,我就此告退。”

“不,别走。”“占星家”连忙说道。

“忧郁的皮条客”又坐了下来,拿起铅笔在纸上乱画。埃尔多萨因十分羡慕他的傲慢。

然而,毋庸置疑,在场最引人注目的绝对是少校,他充满威望的制服以及出席会议这一事实让所有人都深感好奇。

“淘金者”转向他,说道:

“怎么?难道您认为我们的社会可以渗入军队?”

所有人都在扶手椅中坐直了身体。那即是会议的惊喜,暗中准备的“剧情突变”。毫无疑问,“占星家”完全具备当领袖的才能。唯一遗憾的是,他总是秘密行事。然而,埃尔多萨因却为与他共享一个秘密而感到自豪。此刻,所有人都坐直了身子,等待少校开口讲话。少校看了“占星家”一眼,然后说道:

“诸位,我要对你们说的话都经过了周密的权衡,否则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目前的情况是这样的:我们的军队里充满了不高兴、不满足的军官。这其中的缘由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你们也不会感兴趣。‘独裁’的概念,以及最近在西班牙和智利发生的政治军事事件让我的许多同事都认为,我们的国家也可以成为一个繁荣的独裁之国。”

极度的惊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他说的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淘金者”回应道:

“难道您认为阿根廷的军队……我指的是……那些军官们,会接受我们的想法吗?”

“当然会接受……只要你们能够恰当地表达内心的想法。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对民主那一套理论失去信心的军官的数目要比你们想象的多得多,甚至连国会也对民主失去了信心。先生,让我说完。我国百分之九十的议员都比一名中尉的文化水平要低。一名被指控参与谋杀一名官员的政客一针见血地指出过:‘统治一个国家并不需要高过农场领班的才能。’就拉丁美洲而言,他说的的确是真话。“

“占星家”带着溢于言表的满意之情搓了搓双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少校身上,他继续说道:

“军队是一个低级社会中的高级阶级,因为我们是国家的力量。然而,我们却屈从于政府的决议……政府又是由什么组成的?……立法权和执行权……也就是说,由各个政党选出来的代表……诸位,他们能代表什么呢?!你们比我更清楚,要想成为议员,必须先拿一个扯淡的学位,去委员会里游手好闲一阵子,然后得和各色人等打交道,一句话,就是活在法律和真相之外。我不知道在其他更文明的国家是否也是这样,但在我国就是如此。在我国的众议院和参议院里,有放高利贷的人,有杀人犯,有被外国公司收买的骗子;这些极度愚昧无知的人让议会制成为一出最荒诞的闹剧,让这个国家堕落。总统大选的资金来自美国,作为交换,政府将允许外企开采我国丰富的资源。把政党之间的斗争比作商人想要把国家卖给出价最高者的竞争,一点儿也不夸张。”这部小说写于1928年至1929年间,由ros出版社于1929年10月出版。因此,少校的这番话不可能是受到了1930年9月6日发生的革命运动的启发。然而,有趣的是,9月6日事件中革命者发表的声明与少校的这番话十分相符,并且接下来发生的事都与少校的预言吻合。——评论者注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少校。透过菱形的木条和风铃花可以看见早晨蓝色的天空,但没有人留意那番景致。埃尔多萨因后来对我说,没有哪一个与会者曾预料到星期三的会议竟会如此让人震撼。少校用手帕擦了擦嘴,继续说道:

“我很高兴你们对我说的话感兴趣。有许多年轻军官和我的想法一致。甚至还包括一些刚上任的将军……最好是——你们别被我即将要说的话吓到了——让这个社会穿上共产主义的外衣。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阿根廷还没有共产主义(我是不会将那群帽子也不摘就聚在一起胡扯社会学的木匠称作共产主义者的)。我想以一种非常清晰的方式向你们阐述我的想法。所有的秘密社会都是集体中的恶性肿瘤。其神秘的机能将破坏该集体的正常运转。因此,我们这些胞主管就需要为这些机能赋予布尔什维克的特色,”——那是那个词第一次在会议中被提起,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这个特色将吸引无数的疯子,于是,胞的数量将成倍增加。这样,我们就可以建立一个虚构的革命军,专门进行恐怖袭击。即使一个不怎么成功的恐怖袭击也可以唤醒社会中黑暗且残暴的力量。假如我们每年进行一次恐怖袭击,并且配合反社会的宣传,煽动无产阶级创建‘苏维埃’……知道我们将获得怎样的成果吗?既简单又令人钦佩的成果。我们将在全国激起革命的动荡。

“我将‘革命的动荡’定义为一种集体性的不安,人们不知道其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每个人都感到紧张且激动;报纸煽风点火,警察逮捕并虐待无辜者,于是无辜者忍无可忍摇身变成革命者;每天早上,人们焦虑地醒来,查看新闻,期待着比之前更残酷的恐怖袭击的发生,以此证明其怀疑的正确性;警察的残暴让受害者愈加愤怒,直到某个头脑发热的人对着警察的胸口把弹匣里的子弹射光;工人组织也站起来反抗,发起罢工;而‘革命’和‘布尔什维克’这两个词会将恐惧和希望传播到每一个角落。于是,当城市里发生了无数起的爆炸,当人们阅读了传单上的信息,当革命的动荡成熟起来后,就轮到我们上场了,军队……”

少校把靴子从阳光下挪开,接着说:

“是的,就轮到我们军队上场了。我们将宣称,既然政府无法保卫国家的机构、资产和家庭,那么就让我们来掌控政权,建立一个临时性的独裁政府。所有的独裁统治都是临时性的,其目的是为了获得人们的信任。资产阶级资本家(尤其是右翼外国政府)将会很快承认新政权。我们将把这一切归咎于强迫我们这样做的‘苏维埃’,并枪决几个可怜的供认制造炸弹的罪犯。两个议院将被废除,国家的预算也将被降到最低。政府的行政机构将由军队接管。这样,阿根廷将会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功。”

少校沉默了下来,在开满花的凉亭,其他人热烈地鼓起掌来。一只鸽子突然飞了起来。

“您的想法太棒了,”埃尔多萨因说道,“但也就是说,我们都将为你们工作……”

“你们不是想当主管吗?”

“是的,但我们得到的不过是一点零头罢了……”

“不,先生……您搞错了……我已经想过……”

“占星家”打断了他:

“诸位……我们聚在这里,不是为了讨论我们现在还不感兴趣的未来方向……而是为了讨论每个胞主管的活动。如果大家都没意见,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

一个至今一言未发的体格强壮的年轻人加入了讨论。

“我可以发言吗?”

“当然可以。”

“我认为首先应该讨论的问题是:你们想不想要发起革命?组织的细节都是后话。”

“那个……那个,的确是后话……没错,先生。”

陌生人解释道:

“我是哈夫纳的朋友。是一名律师。为了不与资本主义政权妥协,我放弃了我的职业可以带给我的福利。你们说,我有没有权利发表我的看法?”

“是的,先生,您当然有权利。”

“那么,我认为少校刚刚说的话将成为我们社会的新方向。”

“不,”“淘金者”反驳道,“他说的话可以作为社会的基石,但同时也不排除其他原则。”

“当然。”

“对。”

讨论即将再次展开。“占星家”站起身来:

“诸位,请改天再讨论这个问题。现在我们需要讨论的是我们的商业组织……而不是想法。所以,与商业组织无关的事宜我们都先暂且搁在一边。”

“那是独裁!”律师喊道。

“占星家”看了他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依我看,您自以为是个天生的领袖……没错。假如您是个聪明人的话,就应该在远离我们的地方组建另一个社会。那样我们就可以一起瓦解当下这个社会。但是在这里,您要么听我的,要么就乖乖离开。”

两个男人对视了一阵子;律师站了起来,目光死死盯着“占星家”,带着强壮者的微笑弯了弯身子,然后离开了。

打破沉默的是少校的声音,他对“占星家”说:

“您处理得很好。纪律是一切的基础。我们都听您的。”

菱形的光斑将金色的马赛克印在凉亭黑色的土地上。远处传来铁匠铺劳作的声音,数不清的鸟儿在树枝间飞舞鸣叫。埃尔多萨因将一朵白色风铃花含在嘴里,而“淘金者”则手肘撑在膝盖上,专心致志地注视着地面。

“皮条客”在抽烟,埃尔多萨因暗中观察着“占星家”愚钝的面孔,他的灰色防尘罩衣一直扣到领口。

伴随着少校那句话的是一阵让人尴尬的沉默。那个闯入者想要做什么?埃尔多萨因突然有些恼怒,他站起身来,大声说道:

“你们想要纪律,这毫无问题。但谈论军事独裁就太荒谬了。我们只对军队参与我们的革命运动感兴趣。”

少校在椅子里坐直了身子,看着埃尔多萨因,微笑着说:

“也就是说,您承认我演得不错咯?”

“演?……”

“是啊……我可以是少校,您也可以是少校。”

“你们意识到谎言的力量了吗?”“占星家”说道,“我让我这位朋友伪装成少校,你们就都信以为真地以为军队里也会发生革命——尽管它还处于保密阶段。”后来经证实,这位少校并非伪装的,而是一名真正的少校。他撒谎称自己是在演戏。——评论者注

“所以呢?”

“所以这不过是一次彩排罢了……但是某一天,我们会正儿八经地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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