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2)
从这个晚上开始,一切都变得真诚温和。天气不那么冷了,雪在从天而降的过程中变成了雨。孩子们摸黑踢着足球,根本不把黑暗和雨当回事。停车场里只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来自披萨店的霓虹灯招牌和娱乐中心的厨房窗户,布里特-玛丽就站在窗口,躲在窗帘后,远远望着他们。坦白说,大多数孩子的球技都很糟糕,就算有更多盏灯照明,也只能让他们的弱点表现得更清楚。
老鼠已经回家了。布里特-玛丽锁上门,又洗刷了一遍整个娱乐中心。她回到窗口,望着外面的世界,足球时不时地跃过地上的几个水坑,砸到路面上,然后孩子们就用猜拳决定谁去捡球。
大卫和佩妮拉小的时候,肯特曾经告诉他们,布里特-玛丽不能和他们玩,因为她“不知道”怎么和他们玩。但这不是真的,布里特-玛丽非常明白怎么玩猜拳,她只是觉得把石头放进布袋子里有点儿脏而已。至于剪刀,根本连想都不用想,谁知道来历不明的剪刀曾经剪过什么东西。
当然,肯特总说布里特-玛丽“消极得要死”,这是她缺乏社交能力的旁证。“该死!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开心点儿?”肯特拿出雪茄分给客人,布里特-玛丽打扫卫生、收拾家务,日子就是这么过的,肯特还算有点儿快活劲儿,布里特-玛丽总是臭着一张脸。也许生活就是这样,要是你每次都负责打扫别人留下的狼藉,恐怕很难高兴起来。
薇卡和奥马尔姐弟俩踢球时,薇卡比较冷静,精于算计,用脚的内侧轻轻拨球,就像你熟睡时无意识地在你家另一口子身上蹭脚指头那样。她弟弟却爱耍脾气,患得患失,紧追着球不放,好像足球欠了他一-屁-股债。连布里特-玛丽这种对足球一窍不通的人都看得出来,薇卡是停车场上最棒的球员,至少不会是最挫的那个。
奥马尔的风头总被他姐姐压着,和场上其他小孩一样,她让布里特-玛丽想起英格丽德。
英格丽德就从不消极。这种人有个特点,你很难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她,因为她太积极,但也许积极的原因恰恰是每个人都喜欢她。英格丽德比布里特-玛丽大一岁,身高也比她多出五英寸——当然,要想压过妹妹的风头,不用高出这么多就能做到。布里特-玛丽已经习惯了给姐姐当背景,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
有时候,布里特-玛丽也会真的渴望得到一些东西,渴望到几乎忍不住,这感觉简直要人命,不过它不会赖着不走,忍忍总能过去。
英格丽德当然总是渴望得到各种大大小小的东西——比方说她想当歌手,认为自己命中注定会出名,所以邻居家的男孩太普通,配不上她。布里特-玛丽却觉得,邻居家的那些男孩太不普通,以至于看都不看她一眼,而对姐姐来说,他们又太普通,哪方面都配不上她。
与她们住同一层楼的邻居家男孩是兄弟俩,阿尔夫和肯特。布里特-玛丽不明白的是,他们不管为了什么事都要吵架,而她却是姐姐的跟屁虫。然而这个问题从未困扰过英格丽德。“就咱们俩,布里特。”她常常在晚上这样低声告诉布里特-玛丽,说她们将来会去巴黎生活,住进一座满是仆人的宫殿里,这也是她叫妹妹“布里特”的原因——“布里特”听上去像美国名字。
诚然,巴黎居民有个美国名字似乎也挺奇怪的,但布里特-玛丽从不会提出不必要的反对意见。
薇卡性格严肃,可当她的球队冒着雨,在黑暗的院子里把球踢进两只饮料瓶组成的球门里时,她的笑声听上去竟很像英格丽德。英格丽德也喜欢玩。和所有爱玩的人一样,很难弄清她究竟因为爱游戏才擅长游戏,还是因为擅长游戏才爱游戏。
一个红头发小男孩的脸上被球狠狠地砸了一下,倒栽在泥坑里。布里特-玛丽不禁打了个寒战。砸中小男孩脸的那只球正是砸过她脑袋的同一只,看到那些泥巴,她很想给自己打一针破伤风,然而又很难不看孩子们踢球,因为英格丽德也会喜欢看的。
当然,如果肯特在这里,他会说这些小孩踢起球来太娘们儿了。肯特就是有这个本事,能用“太娘们儿了”五个字来形容所有的糟糕事。布里特-玛丽其实不是特别喜欢反讽,但她敏锐地注意到,眼前的比赛中,踢得最不娘们儿的那个恰恰是个小女孩儿。
布里特-玛丽终于恢复了理智,不再犯傻似的盯着外面,在别人发现她之前离开了窗口。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娱乐中心沉浸在黑暗中,布里特-玛丽摸黑给她的花盆浇了水,往土里撒了小苏打,越发思念起她的阳台来。即便一个人站在阳台上,也不算彻底的孤单,街上那么多汽车、房子和人都陪着你,你既属于他们,又不属于他们,这就是阳台最大的妙处。第二个妙处在于,她可以一大早(肯特起床以前)就站在阳台上,闭上眼睛,感受风从发间穿过。布里特-玛丽经常这样做,感觉就像在巴黎。当然她从没去过巴黎,因为肯特不和那边做生意,但她解决过许多关于巴黎的填字游戏,它是世界上跟填字游戏最有缘分的城市,住着各种有钱的名人,他们都有自己的清洁工。英格丽德喜欢喋喋不休地谈论她们到了巴黎会有多少仆人,只有这点布里特-玛丽不太同意——她不想让人觉得自己的姐姐不擅长打扫,以至于到了请别人帮忙打扫的程度。布里特-玛丽的母亲就曾经用蔑视的口气谈论这样的女-人,所以她不希望别人也这样谈论英格丽德。
既然英格丽德将来注定要精通外面的世界,布里特-玛丽就想象自己擅长家里的各种事,比如打扫卫生、收拾屋子。她姐姐注意到了这一点,也注意到了她。布里特-玛丽每天早晨都帮她绑头发,英格丽德跟着她黑胶唱片里的旋律摇头晃脑的时候,从来不忘评论一句:“谢谢你,你绑得很好,布里特!”布里特-玛丽就从来不想要什么唱片,假如你有一个能真正看到你的姐姐,还需要什么别的东西呢?
门上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有人拿斧头劈了门板,布里特-玛丽惊得跳了起来。薇卡站在门口,虽然没拿斧子,但也和拿了斧子差不多糟糕:她身上的泥巴混合着雨水,滴滴答答淌了一地板,布里特-玛丽的内心在咆哮。
“您为什么不开灯呢?”薇卡眯缝起眼睛,盯着黑魆魆的屋内说。
“灯坏了,亲爱的。”
“您没试着换个灯泡?”薇卡皱着眉头问,语气似乎原本想在这句话的末尾加上个“亲爱的”,后来硬生生地憋住了。
奥马尔从她身后跳出来,他连鼻孔里都沾着泥巴。请注意,的确是鼻孔里面。布里特-玛丽根本想不出他是怎么做到的,地球上难道没有重力这种东西吗?
“您需要买几个灯泡?我有最好的节能灯泡!特价!”他热情地介绍着,不知从哪里拖出个背包。
薇卡踹了他的小腿一脚,脸上带着青少年特有的想装老成却放不开的紧张神情。
“我们能在这儿看比赛吗?”她问。
“什……什么比赛?”布里特-玛丽反问。
“那个比赛!”薇卡回答,跟人家问你“什么教皇”,你回答“那位教皇”时的语气差不离。
布里特-玛丽交叉着扣在肚子上的两只手无意识地拧了一下。
“比赛什么?”
“比赛足球!”薇卡和奥马尔吼道。
“哈。”布里特-玛丽嘀咕道,反感地打量着他们泥水斑斑的衣服。当然,她只对脏衣服有意见,可不是针对孩子们。她一点都不讨厌小孩。
“他总是让我们在这儿看球。”薇卡指着门里墙上挂着的照片说。照片上是那个举着黄色球衣的老头。
旁边另一张照片上,这个老头站在一辆卡车前,穿一件白球衣,衣服前胸有两只口袋,一只上面印着“博格足球”,另一只印着“教练”。这衣服该洗洗了,布里特-玛丽想。
“我怎么没听说?真是这样的话,你们得找他去。”她说。
两个小东西都没说话,沉默得仿佛要把屋子里的氧气吸光。
“他死了。”过了很长时间,薇卡盯着自己的鞋尖说。
布里特-玛丽看着照片里的老头,又看看自己的手。
“那真是……哈,真是太遗憾了。可这也不是我的错呀。”她说。
薇卡恨恨地瞥了她一眼,接着拿胳膊肘捅了捅奥马尔,有些愤怒地说:
“走吧,奥马尔,我们去别的地方。别他妈的指望她了。”
薇卡转身要走的时候,布里特-玛丽发现几英尺开外的地方还有三个小孩在等着,全都只有十来岁的样子。一个红头发,一个黑头发,一个从体态看胆固醇明显偏高。三个人同时用控诉的眼神瞅着她。
“我能问问你们吗?为什么不在披萨店或者修车铺或者……管它是什么……看球赛呢?如果这个比赛那么重要的话?”布里特-玛丽礼貌地问,一点儿都不咄咄逼人。
奥马尔一个大脚把球开到停车场对面,平静地说:
“他们在那儿喝酒。要是输了的话。”
“哈。要是赢了呢?”
“赢了喝得更多。所以他一直让我们在这儿看球。”
“你们不会回自己家看吗?家里没有电视吗?”
“我们全队都要在一起看,谁家的地方都不够大,装不下这么多人。”薇卡突然斩钉截铁地插话道。
布里特-玛丽掸了掸裙子上的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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