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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修女弗罗斯特(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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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女恩格尔满怀同情地晃了晃自己的帽子,但这纯粹是障眼法,是为了向盯着看的修女亚当和修女克里斯表示,她是带着怎样天使般的怜悯扮演施刑人的角色的。

“路易斯,”修女恩格尔说,“我必须惩罚你。虽然我也难受。记一次表现不合格,在祈祷室跪一个小时,然后抄写两百遍这行话‘我必须学会谦卑,尤其是在艰难时期’。”

“这不止一行了。”

“抄三百遍。”

“可这就会是三百行的二倍,是六百行了!”

“哟,他还真会算数啊。”修女克里斯说。

“三百五十遍,”修女恩格尔说,“我这样做已经够照顾你了。你到底因为什么迷了心窍?放假回来后,你就不听话了。你就想靠这些没教养的行为出风头。”

路易斯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两位帮腔的修女身边。修女恩格尔说得对,他就是要反抗一下。就像基督山伯爵在牢中蓄谋反抗一样。就像修女圣盖洛尔夫在城堡中某处的门锁门闩之后威武不屈一样。(不过有谣言说,她此前已经被送进了专为修女而设的林堡医院里。这都是太常见的迷惑手段,是让人一眼看穿的第五纵队把戏;更可能是整个国家的修女集合起来在假期里开了个秘密的紧急会议,决定将她放进一间三乘三米的屋子里,这间屋子是深夜里泥瓦匠匆匆忙忙在城堡墙壁边盖起的一座没有窗户的监狱。这座修道院刚由第三会 [185] 的几个修女和胡里克·凡·德·胡斯特拉特牧师一起修起来时也有这样的惩罚监狱,教皇尼古拉五世随后就允许修女们穿受赐福和诅咒的制服了。修女集体说:“违抗修女长;跪下,修女圣盖洛尔夫,手举荆条;将荆条交给你的修女长;姐妹们,教训她。”)

路易斯又见到了弗里格。弗里格,其实应该叫狐狸哥,或者小狐狸,因为他长了比看上去要软许多的深红色板刷头发、转来转去不安静的猛兽眼睛和湿漉漉的尖嘴巴。弗里格向他伸出手。“啊,你到了呀!”而这是违反使徒所有的欢迎规则的。其他使徒也都在慢慢消散的假期幻境、绿洲式的时光里丢掉了他们联盟的规矩习俗,与普通学生和霍屯督人一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使徒佩德鲁斯,创立者和守卫者,孤零零地一人站着。

波兰被入侵了。现在怎么办?在遥远的假期沙漠里,在飞旋起来的沙子中,勇敢的铠甲骑兵和持矛骑兵,连同他们的牡骆驼为了保护自己毫无武装的可笑祖国,被训练有素的敌人那无懈可击、出奇灵活的坦克(在坦克炮塔里是:冷酷无情的使徒,藐视死亡的头上戴了有骷髅头标志的贝雷帽)碾压成了碎片。天道如此。

“就因为打仗了,他们才这么不听话。”修女们说。巨大的蝙蝠挂在教堂墙上。

“假期作业……惨不忍睹……”

“他们连写字都写得差了。”

“家长们……没有时间……这么不关心……”

“这样更要让孩子们清醒清醒了。”

“历史就是教训。尤其在今天这样的形势下。”

修女长嬷嬷在食堂里等祈祷结束后说:“……我不会再容忍这些放肆表现了。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的院规要执行得更严厉。有意捣乱者不会再在我们这里待到小学期结束,而是立刻被送回家。哪怕这会让我们的寄宿学校当众丢脸。这一点我很清楚。尽管如此,坏小孩一定要被赶出去。”

管家嬷嬷:“哪怕这样会让我们在经济上都出血掉肉。”

修女克里斯:“我们是一家穷光蛋修道院,我们这个联盟的生存都成问题。虽然这样我们还是……要彻头彻尾地……”

修女萨普里斯蒂:“在我们现在这样的年代,我们必须团结,孩子们,拜托了。每个人都要努力。”

管家嬷嬷:“采取措施。尤其是在当下这个时候。”

修女萨普里斯蒂:“不要听邪恶势力的话,男孩儿们。不要听坏朋友的话,他们以为打起仗来就能无法无天了。”

新来的修女(带布鲁日口音的一个瘦杆子,要么是从更严厉的修道院逃出来的,要么是从布鲁日某家医院赶出来的,要么是得了某种看不出来的麻风病被人从比利时辖刚果送回来了,名叫修女特雷泽,但由于她的冷脸很快就被人叫作修女弗罗斯特 [186] )出现在了祈祷室,路易斯在这里跪坐在自己脚后跟上。她从墙壁里走出来,就像是圣特蕾莎 [187] 从她的圣龛走出来一样。

“跪着,不要坐着。”有声音传来,然后是手将他的肩膀往上提。三天之后,从无声无息的冰冷门外也是突然传来一声:“塞涅夫。”

“是,嬷嬷。”

“我都听到什么了?刚刚在学校院子里?就那个词。如果有胆子就再说一遍,当着我的面!”

“哪个词?”

“用来说排泄物的那个词。说出来,塞涅夫。要不然你的不贞洁会自己羞愧得不行,就会……”

他闪电一般迅速地想起来了,那个词,完全无邪。他带着谨慎的得意说:“嬷嬷,我刚说的是卡卡 [188] 。”

“是的,这……”

他立刻打断她。“卡卡是澳大拉西亚地区的一种鹦鹉,嬷嬷。”他想解释说,他这么大声地叫出这个词,是因为冬迭南需要这个词来做《佐能兰》杂志上的填字游戏,可她已经打了他。她衣服上一点褶子都没出现,而她的指关节和戒指已经击中了他的下巴。显然她还想踢他一脚,她已经抬起了支在后侧的腿。他用手挡住脸,等着。

“把手拿开。”

他听从了,说:“是澳大拉西亚地区的一种鸟叫卡卡,全名卡卡杜。就像洛里鸟一样。”

“行了,走吧,你这法利赛 [189] 佬。”修女弗罗斯特是她在天国的新郎派到罪人中间来的,是为了审判,不是为了传播,或者获取知识。

在那些天里,路易斯踢小家伙的小腿,在游戏室里抢占霍屯督们的积木,深夜里他床上出没的都是淫乱的米泽尔。

“弗里格。”

“又有什么事儿?”

他们在玩捉迷藏,满身大汗地蹲在梨树的树荫里,修女弗罗斯特是不可能藏在这树后面的。她也不会坐在树枝里。

“总有一天……”

“快往下说。”

“总有一天我再也不会怕任何人。”弗里格嘴张开着,舌头是棒棒糖一样的粉红色。

“什么都不会把我毁坏。什么告密人都不会扰乱我的灵魂。”

“你又发疯了?”

“唯一一件……”

“快往下说。”

“我也许还会害怕的事儿,就是我的灵魂里再没有你的位置了。”

“你读了太多傻书。”

“有一天,我会拥有一座大房子,房间很多,我在里面不想看到家长、姨妈、舅舅或修女。十匹马也没法把我从这房子里拉出来。我唯一会放进来的,就是你,实在不行,就在深夜里放进来。因为你的灵魂就如同我的。比起我母亲,我更希望有你在身边。你进了我房子,我就会做你的仆人,你可以命令我,可以拿走我的邮票。你可以在我的灵魂里进进出出,就像是进出一个鸽子笼。我会拥有一座塔楼,我会把自己关进去,带着我的小马和大弓,每个想从我这儿把你抢走的人,都不得不相信这一点。他们有可能打败我,当然,但在那之前他们肯定要流血的,这是塞涅夫对你说的,记着我的话。”他知道,他在说傻话,就像是一个骑士在月光下对着一座城堡的城垛和枪眼说话,就像在同样的月光下火鸡黑克托的咯咯叫。这些话像是爸爸在“格略宁尔”酒馆买的廉价巧克力黏在了他的口腔上,在它们从他嘴里涌出之前,源源不断地涌出。

“我们会一起上天堂。如果他们不让你进去,我就会在门口的冷风中等,等到你受尽炼狱中的磨难。我会请求圣母马利亚,让她尽快向你开恩。她会听到我的请求的。”

修女弗罗斯特从梨树后面走了出来,但她在读每日祈祷书,没有看到他们。弗里格的手指甲有一圈黑边,在指甲壳低端也有。他就用这手指甲划过了自己的膝盖骨,上面画了一颗猩红色的星星。

“你还要继续这么装疯卖傻吗?”弗里格问,“给别人去讲你这些蠢话吧。”他说得这么不果断,不能信以为真。

“继续讲吧。”弗里格说。

“不讲了。”

第二天,神甫举起了酒杯和圣饼,路易斯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在那只颤抖的手里并没有他 的肉体,他 的血。他四处环顾了一下,吓得要命,我着魔了,一定要有人从我身上赶走魔鬼。彩色玻璃窗外沙砾旋转飞舞,随时都可能聚集成一道粗粗的,可以毁掉一切的闪电,打中我,就打在这儿,砸进我眉毛之间的皱纹里;助理神父随时都会从老人手里接过酒杯。看哪,神甫的手在颤抖,因为我对信仰的忤逆震撼了整座教堂。如果助理神父手法准的话,他向我投掷的酒杯就会撞到我的牙齿上,酒会晃出来,洒到我脸上。耶稣的血,我也就只能尝尝了,味道和海水一样咸咸的。我会吞下几滴,我会呛到,窒息,受到永恒的鄙弃。

耶稣是存在过的。就连临死前从床上掉下来,带着叛教嘴脸落进夜壶淹死的伏尔泰也不能否认。但是他 真的是那个小圆片,那块圣餐饼吗?这难道不是空想出来的?

路易斯像平常那样走在比特贝尔身后,手合拢,头垂下对着圣坛;无处不在的受膏者 [190] 随时会扔来他的石斧,砸进他汗津津的后颈。或者,他那烧红了的滚烫复仇飞镖,比声音还快,能从下颚和下巴之间刺进来。路易斯就会倒在走在他身后的弗里格脚前,而弗里格,这个好心撒玛利亚人 [191] 会把他扶起来,小心地放到圣坛台阶上,助理神父的自行车专用鞋旁边。

路易斯继续拖着步子走,祷告,伸出舌头,祷告;我主耶稣对他的动摇和怀疑报以慈悲,他的每个基督教孩子都曾经受过这种怀疑的侵袭(尤其是在他们刚对一个狐狸一样红、狐狸一样狡猾的坏小子表白自己的好感就遭到他的致死侮辱的情况下),哈尔贝克祈祷室里的上帝没有用铸铁火钳拔掉他伸出的舌头。路易斯咂了咂牙齿。“请宽恕我!”“张嘴。”站在神甫身边(准备着在摇摇晃晃的老头倒下的时候替代他,用牢牢抓住过印第安摩托车把手的那双强有力的、毛乎乎的手飞快接住飞起来的黄金圣体盒的)助理神父轻声说。圣饼,他 的肉身,像一张绵纸一样躺在路易斯的舌头上。路易斯站起身,没有像他身边肥胖的懒家伙冬迭南那样撑在受餐用的长凳上。他朝后走,没有看弗里格。在这混乱的几步中,圣餐饼还压在他牙齿背后的牙龈上,他居然拒绝了保护他免于电击致死的耶稣的好意,把这好意当作微不足道。你不敢在你的圣坛上杀死我,因为你根本就不在场,不然你已经那么做了。他嚼着、咬着、磨碎了饼。一种强烈、狂热的骄傲在他整个身体中膨胀起来,我骄傲得都可以尿裤子了。他把胆怯或根本不在场的耶稣吞了下去。就像那些犹太人,他想,我就像那些犹太人一样要被人在全世界赶来赶去了;曾经存在过,在许多地方依然存在着的耶稣,会派他的天使追赶我。它们尽管来好了。

有人看到了这一切。修女弗罗斯特,有着巴氏合金般长脸的瘦杆子,还有点像自行车赛世界冠军马塞尔·金德,那只收紧了黑色翅膀,紧贴着告解室墙壁站立的黑色雄鹰。她咂了咂舌,朝他挥挥手,他便跟她走。

在图书室门前,修女弗罗斯特站住了。她朝过道里审视地看了一眼,然后把他推进了有霉味的房间,里面装满了包扎在蓝色封皮里的书。像体操课里那样——修女们其实都在城堡里锁了四重锁的门背后做体操吗?——她纵身跳上了桌子,突然就成了个无忧无虑的生物,晃着腿坐在桌子上盖着的波斯地毯上。

“坦白吧。”

“坦白什么?”

“你在教堂里都干了什么?坦白吧。”

“我去领圣餐了啊。”

“同平时都一样吗?没啥特别的?”

“是啊。”一个朱红色的十字架开始在他额头灼烧。

“塞涅夫,我当时就站在离你两米的地方。我不瞎。”

“您什么都知道,那我还有什么非要坦白的?”路易斯说。

愤怒的主立刻就派了他的一个新娘来了。

“我知道的,比你以为的还要多。”

“我坦白。”他说,等待着命运降临。拒绝承认基督。要用什么样的责罚才合适呢?

“是谁干的?”她问。看他没回答,一下子火冒三丈。“是哪个男孩摸了你?”摸?我?

“是冬迭南。”他说。冬迭南,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总是靠得特别近,在他跪下之前冲到了他身上。

修女弗罗斯特不再冷冰冰的了,她大口大口地呼吸,把手按在桌毯的紫罗兰色和红色绒毛之间。

“就在两位神职人士的眼皮底下?在教堂里?当着我们亲爱的天主的面?”

路易斯点点头。修女弗罗斯特认真地审问,这是她的天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她的职守。

“你当时知道我们亲爱的天主在那一刻正看着你吗?”

“他随时随地都在看着我们。”他的回答是按照教义问答的规则来的。她在那许多宽大的黑色褶皱里找出一块手帕,用它擦干净脸。

“到我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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