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比利时(10)(2/2)
“你不该这么激动,维奥蕾特姨妈。”
“他抢走了我的礼拜会会员证!”她叫道。
“维奥蕾特,你根本就不再去礼拜会了呀。”
维奥蕾特姨妈喝下了四碗掺苹果干的黄油牛奶汤。
“是他把我赶出了合唱团,赶出了礼拜会,赶出了第三会。他在分发圣餐的时候,看到我,眼睛就像是红肿了一样。最糟糕的哦,路易斯,是他陷害我,说我和费尔蒙姨夫手挽着手在集市上走来走去。”
“他是在谁那儿陷害你的呢?”
“他是在红十字会集会的时候,假装漫不经心地说出口的,当时有许多弗拉芒独立分子在场的。”
“咦,你当然可以和你妹妹的丈夫手挽着手走路了。”
“但和一个犹太人就不行了!你要明白,或者你还是弄不明白呀。最糟的是,根本就没这回事儿!完全是反过来的,梅尔克能证明。她和我都使出了浑身力气要阻止我们的贝赫尼丝嫁给一个犹太人。梅尔克在他们坚持要结婚的时候,还拒绝签字了呢。我们所有人,这家里所有人好说歹说,又是威逼又是劝说她头脑清醒一点,就想让贝赫尼丝离开那个犹太人。她连着好几年都不准进娘家家门呢。”
“她一步都不能踏进来。”梅尔克说。
“可她为什么又来了呢?因为艾利克斯·莫伦斯先生,那个在巴斯特赫姆的更衣室里骚扰过我们可怜的欧梅尔,结果挨了一巴掌的男人,到处散播谣言……”
“莫伦斯先生为什么要骚扰欧梅尔舅舅呢?”
“维奥蕾特。”梅尔克说了声,然后很快地咳了咳。
“因为他……呃……是和钱有关吧,我猜。”(她猜?她在撒谎!)“不管怎样,他到处散播谣言,说贝赫尼丝和费尔蒙在法律上已经是离婚了的,他亲眼看到贝赫尼丝在凌晨三点的时候和另一个男人从‘可可里柯’酒馆里出来,喝得醉醺醺的。为了彻底灭绝这样的流言……”维奥蕾特姨妈举起了肥嘟嘟的手指,声音高涨起来,就像是要让最后一排的男生都听到,“……为了让我们不受这样的侮辱,我们觉得还是让她再回家比较稳妥。完全是因为这个,我才决定陪我的妹妹和她的法定丈夫去一下公共场合 ,去一下集市。可怎么会手挽着手呢?拜托啊!还是和这个费尔蒙,我们家这颗老鼠屎!”
“还别说,”梅尔克说,“我有时候想到他随时会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都还感到害怕呢。”
“或者那些德国人会抓住他,我们所有人都会因为他那些反德宣传被带到司令部 受审问。”
“你们可以把他藏起来。藏在阁楼上或者地下室里。”路易斯说。
“就像条狗一样!”梅尔克叫道。
“那该怎么应付盖拉尔德呢?”维奥蕾特叫得比她还响,“他能嗅到方圆一公里以内的犹太人。他会掐死他的!”
梅尔克织着毛衣。在这样一个夜晚,远处有村里的孩子在欢呼,有火车呼啸而过,将花园里灌满烟灰和蒸汽,而水果树就像脱离了树根一样飘浮在这烟雾里。火星飞溅,如樱桃一样红。梅尔克咳嗽,维奥蕾特姨妈吧唧吧唧地啃着一个猪肘子。
因为小房间里没有窗帘,路易斯被第一缕阳光照醒了。他光着脚走过湿漉漉的草地,就像远古的神在大地上感受自己的力量。
可是,他才迈了十几个舞步,就觉得冷了。而且那些微小的动物有可能会进驻他的脚趾间,蔓延,产卵;卵里会爬出幼虫,一路开拓,穿透层层组织,最后到脊髓里安营扎寨。他穿过聚集上百万米泽尔的原野,跑回了家,飞速用餐巾布擦干了脚。
阿尔曼德舅舅的蜜月里留下的蜂蜜已经用完了,那些贪吃的女人们也没有留下半点儿白面包屑。路易斯把黏糊糊的灰面包放在手掌之间搓,搓成了一根香肠,填满了自己整张嘴。温热的面包缓慢地滑进他的喉咙里。在厨房用来剃胡须的镜子里,他看到了一张和面粉一样白,耳垂却红彤彤的脸。公鸡打鸣了。今天他要去看拉夫。假如他们年纪还大一点,假如没有战争,他们可能会一起去打猎。号称去追捕野兽,但首先去的是外面那些牧场,放火,砰,射进了奶牛们圆滚滚的棕红色肚子。一个农夫骂骂咧咧地冲了过来。颗粒最粗糙的谷子砸到了他那黑生意农夫的脸上,头炸得四分五裂。明年我看起来就是十八岁的样子了,那我就可以加入弗拉芒军团了。
路易斯从维奥蕾特姨妈的手提包(她的挎包 )里偷出了六枚五法郎硬币,像里戈莱托那样弓着背,溜回了自己的房间,很快又睡着了。
梅尔克的怀里放着一份圣文森特修道院的账单。“欧梅尔真是花掉了一笔巨款哟。”她沮丧地说,“我还能从哪里凑出这份钱啊?主要是,我觉得,就算花了这么一大笔钱也不管用。倒不是说我不愿意给欧梅尔出这笔钱,但他怎么着也好不起来呀。我们敬爱的天主上帝用疾病击垮了他。他在那里只吃得到白豆子。我们是可以给钱给到山穷水尽。他还掉头发。这个年纪就掉头发了。他一遍又一遍地向上天祷告。他一整天都把头夹在膝盖之间。看护员说,他自己感觉到,这对他的血液循环有好处。我给他带去了一本特别棒的书。乔泽夫·克里克 [443] 写的《拉尔纳宫殿的骑士》,但他不想读,因为如果中世纪的一个年轻贵族小姐骑着马出现在书里的话,会让他产生一些奇怪的念头,他说。他请僧人们一到晚上就绑住他的双手,但他们说他们根本不会这么做,因为如果其他人看到的话,所有人就都会要求把自己绑上。”
维奥蕾特姨妈望弥撒要迟到了,但她还是烤了一个鸭蛋,同时查看了一下账单。
“阿尔曼德也得支援一点儿啊,”她说,“至少付一下洗衣服的钱。”
“他不愿意付。”
“他必须付,妈。哪怕是作为基督徒,就他自己对哥哥做过的事儿表达一下忏悔。”
“他没有对哥哥做过什么坏事。这都是偶然。这种病从小就埋在欧梅尔身体里了。这是从他祖父那儿继承来的,他祖父也不是能让人安生的家伙。”
“哎哟哎哟,”维奥蕾特姨妈叫了起来,一边还摇晃着烤锅,“弥撒已经开始了!”
他们听到了歌声,听上去是《皇皇圣体》,是教堂司事瑟勒曼斯在唱,这司事有个绰号叫“山羊”,因为他唱起歌来就像是一头受虐待、挨饿、没挤过奶的山羊发出的咩咩叫。他们看到司事跟在街上一头逃跑出来的母牛身后,唱着《圣经·诗篇》来安抚它。这是一头黑白相间,也就是说是荷兰的奶牛。在印度,牛都是圣牛。假如可以宰杀它们的话,就没有印度人会饿死了。非洲的游牧部落更狡猾,他们切开牛的血管,抽取血液,做成血饼,再用黏土把血管封好。为了研究奶牛的反刍系统和消化系统,人们在它肚子上切了一个正方形的小口子,嵌进去一个云母玻璃窗,就像烤炉上的那个一样,这样就可以科学地观察被吞下去的草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路易斯打了个喷嚏,掏出了手帕,他偷的银币叮叮当当落到了地板上。罪责感席卷了他的脸庞,蒙在上面就像一块浸满了血的毛巾。其中一枚还一直在绕着圈儿滚动。
“这都是我自己省出来的。”路易斯赶紧说。
“这是我挎包 里的。”维奥蕾特姨妈用冰冷的语气说,“我今天早上一看就发现了。你当我是傻子吗?跪下!”
“你就这么感谢我们做过的一切?”梅尔克叫道。
“到角落里去,跪下!”肥胖的女教师说。路易斯把额头抵在壁纸上。
“让人忧心的事儿正是一桩接一桩呀。”梅尔克咳嗽道。
“你就庆幸你不是我儿子吧!”想想维奥蕾特姨妈竟会有个孩子,或者他就是这个孩子,路易斯心底深处又忍不住失声大笑。她那受过训练的教育人员目光一下子就察觉到了,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猪猡!”她叫着,拾起了钱币,在桌子下还找了找,然后才叹着气站起来。
“比利时的哀愁哦,就是你了。”梅尔克边说,边发出粗哑的吸气漱口声。然后,路易斯用他那大大的招风耳听到维奥蕾特姨妈在轻声咒骂。“真是造孽啊,这该死的肮脏家伙,他在我的挎包 里倒腾来倒腾去, 还闻了我的照片和信。”
(她的挎包!他内心禁不住又要呼哧呼哧地偷笑起来了,因为在哈尔贝克另一个女人统治的居所,在那个遥远、单调、被埋葬、散发霉味的年代,弗里格曾经在他身旁说过:“你在她的挎包 里倒腾来倒腾去。”他指的却是女人两腿之间那个血肉毛发构成的皮包。)
他的脸发烫。希望拉夫不要偏偏这时候突然冒出来。
一个小时之后他才被准许离开墙角,要给穿着泳裤在花园里坐着打牌的盖拉尔德和其他三个男人端啤酒去。“谢谢,小伙儿。衷心感谢 。”
当维奥蕾特姨妈从学校里回来的时候,她问那些军官,他们想不想来点儿烈酒。只要她能穿着泳装给他们上酒,一个大胖子说,他背上尽是灰色的卷毛。“那咋行啊,乌尔里希 。”她说着,脸红了。当她提着杜松子酒过来的时候,换上了一件短袖衬衫。浮肿的下臂肉直晃,在她做出行膝礼的样子的时候。盖拉尔德随意地把手放在她的臀部。维奥蕾特姨妈突然就站住不动了,僵硬得像石头,拼命往篱笆那儿看去,就好像可怕的梅尔腾斯神父正蹲在密密的树叶后面一样。然后这四个拜日教 [444] 教徒们唱起了一首歌,歌中有“她把忠诚的誓言打破,我的小戒指断成了两截 ”。肥胖的乌尔里希举着望远镜朝英国的方向望去。
是不是战争的烽烟带来了一片米泽尔式的细菌云,降落在了巴斯特赫姆村子和它的居民头上?
就像维奥蕾特姨妈突然变成了一个满嘴爆着让人难以置信的粗口,喜欢扇人耳光的人;阿尔曼德舅舅从一个吊儿郎当的家伙变成了一个公平地剥削农庄主的官儿;而欧梅尔舅舅就成了一个光头蠢货,整天都挂着牛铃铛在巴斯特赫姆的小巷里转悠,朝村民们大吼:“去望弥撒啊,拜托了。”看到这情况,梅尔腾斯神父亲自叫来了当地宪兵,结果这个因为失恋而像个烂西红柿一样瘫作一团的流氓就到了那些价格高昂得可怕的仁慈的圣文森特修士那儿。在那儿他时不时地跳到他的病友身上,“就像一头牛跳到其他牛身上”,阿尔曼德舅舅说,拉夫·德·伯克不是也变了吗,变成了什么?变成了一个舞蹈演员。他在根特上芭蕾课。
他们一起走在林荫道上,拉夫走起来蹦蹦跳跳的,这让路易斯觉得,说好听点,有点夸张。
“当我站在芭蕾扶栏 旁边的时候,我就成了另一个人,我轻得连二十公斤都不到了。”拉夫的手臂半伸开地举起在身前,脚趾尖互相碰一碰,抬起了一条腿,往后甩,打开了手臂。“阿拉贝斯克!”他叫道,“阿桑木勒!” [445] 脚砰地落在了草地上。他在农夫们面前展示这些舞步,从他们这儿拿钱去付根特的芭蕾舞学费。十分钟二十法郎。“布雷 [446] !”农夫们都乐此不疲,大多时候都是在田里某个农妇看不到的地方。教堂司事齐格也付了钱。
“如果按齐格的要求来,我就非得跳上一整个下午了。他连眼珠子都要掉出脑袋来了。”
于勒·凡东克在他的刨台上忙着修整一个椭圆形的窗框。他显然没有认出路易斯来。
“你俩就没啥别的好做了吗,就只会来干扰这些要给自己挣黄油面包的人了吗?”
“嘿,于勒,你真是个滑稽鬼!”拉夫朝空中扔了一把木屑,就像是要用一大块碎屑来修磨指甲,他转动着一台机器的轮子。这台机器看起来像爸爸工坊里用来做测试版的手动印刷机。有印刷机的油污,有抹布。就是没有铅字。
“手拿开!”于勒抱怨道。
“你今天是肝脏上有虱子爬是吧,于勒?平时你简直就是友好的化身。还是因为我今天把路易斯带来了,你就不对劲儿了?”
于勒咧嘴笑。可以看到他那鲜红的牙龈。“现在他们突然不把我们当空气了,这些城市来的公子哥们!就因为他们肚子咕咕叫得厉害。我说的是对呢,还是对呢? [447] 现在他们都往农夫铺子里跑。不过不是为了我们的漂亮眼睛。我说的是对呢,还是对呢?”
“他在家吗?”拉夫问。
于勒盯着路易斯看,两根长得像发黄的长胡须一样的眉毛下面是狂野又无趣的眼睛。“你……你会遇到事儿的。”
“为什么?”
“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知道。”
“你多半不相信,他们对你,都会是特殊对待,年轻的先生。你会遇着些事儿的,就像所有那些异教徒一样,因为他们走错了道。”
拉夫从一堆沾灰的工具里抽出了一把钳子,用它夹住了路易斯的袖子。
“他在吗?”他又问了一遍。
“往外看看呀!”于勒语气激烈地叫道,“天黑了吗?”
“还没。”
“那他也就还在!”
“他在睡觉吗?”
“他没法睡觉的,这样的世道让他受的苦太重了。”
“就像拿撒勒的基督。”拉夫庄重地用钳子画了一个十字。
“他对着自己的书坐着。”于勒又用金刚砂磨起了那块青嫩、纯净的木头,“他几乎每天都会问到你。”
“哦,哦。”拉夫弯曲、浓密的睫毛颤动了几下。
“别太久。”于勒说。
他们沿着摇摇晃晃的楼梯走上了粮仓的隔层。拉夫重重地敲了敲门,三短两长。一股醋的味道迎面飘来,随后门才打开,一个男人在门里伸出手臂。路易斯想要逃走,但是拉夫已经预见到了,牢牢拽住了他的胳膊,就像用了于勒的钳子那样。这男人穿着一件黑色毛外套,像佐罗。他头上围了一条红绸布,半是头巾,半是女人的围巾。右耳露在外面,有刻印,皮肤皲裂。他的脸,一张象牙色的面具,用一条橡皮筋固定住,闪闪发光。一张以橱窗式微笑造型示人的完美的粉红色小嘴露出了一条黑暗的缝儿,里面发出哧哧的吸气声。在拱起的光洁额头上有两条画上去的优雅线条,表示眉毛。在眼缝里闪现着带发光的红色眼眶的黑色眼睛。这男人站得笔直。他的赤脚和他的手一样长又白,手搁在了拉夫的肩上。“我最亲爱的,”他粗哑的嗓音说,“我最亲爱的。”
“宝贝儿。”拉夫说。他享受着路易斯的困惑。他一定会把路易斯推到这个黑人身上,路易斯已经后退了一步,但现在这个男人叫出了他的姓和名。这是一种邀请。(我是在一场历史剧的排演现场吧,琦琦·拉加西先生下一刻就要唱起珠玉四溅的咏叹调。这个戴面具的拉尔纳宫殿骑士在最后一幕会现身为拉夫的梦中王子。他最亲爱的,最亲爱的。)
“我是康拉德。”
到了房间里,这男人先是坐在一条挤奶小凳上,但立刻又站了起来,将小凳子让给路易斯,自己则靠在一个小圆铁炉与一个架子之间刷白了的墙壁上。那架子上摆满了石头、沙漠玫瑰石、装满闪光粉末的玻璃器皿,最最神奇的是,上面还有一排木制字母,古老的希塔尔戈字体。这里有醋、药和稻草的味道。
“你的姑/姨妈 [448] 还好吗?”
“挺好的。”路易斯说。
“但你有姑妈和姨妈呀,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
“我猜是维奥蕾特姨妈。”
“我对维奥蕾特不感兴趣,确切地说,虽然我对她有兴趣,但她的事儿我知道得都差不多了。不,我想听你,我最亲爱的,告诉我,有没有贝赫尼丝姨妈的新消息。”
他在挑衅我。“我最亲爱的”。他是来自一个不论合不合适都会这么称呼别人,甚至是陌生人的地方吗?这双颊光滑的不真实的脸,与布满红痘的脖子完全脱节,它发生了变动。男人走到装了栅栏的窗户边,往外瞥了一眼,然后俯身倚在正在敲桌子的拉夫身上,那桌子上有石头、化石、书、画了表格的纸、账单、一张星座图、一双钩织黑色手套和四支褪色咬坏的铅笔。
“我们都猜贝赫尼丝是在法国,在没有被占领的地区。我们也没有她的消息。”
“她男人呢?”
“也没有他的消息。”
“真是个奇特的女人,贝赫尼丝·伯塞茨。我认识她的时候,那会儿还根本没有你,她是敬畏上帝、清心寡欲的典范。”
拉夫拿了一个棱角锋利但不规整的棕色石块放在手上,在手指间转。“如果你猜得到这是什么,路易斯,我的朋友 ,那你就是个聪明小子。那我们就可以考虑让你加入上帝选民俱乐部了。”
“一块石头,沙漠里的化石。”
拉夫叫道,这是一块风干了的粪便。康拉德那种看不出性别、没有人触碰、不能让人触碰的面具点了点头;头巾朝后滑了下去,一片有铁锈色斑块的粉红头皮露了出来。康拉德显然不知什么时候受过烫伤。他扭捏地把头巾扯回去。
“不过路易斯说得也对。这东西以前是排泄物。现在是化石了。”
“康拉德特别迷恋粪便。他往自己身上涂山羊粪。”
路易斯忍不住大笑起来。“涂小粪块吗?”
“掺上燕麦、蜂蜜醋、黄油和核桃油。”
“他还敢喝下去吧?”
“配上白酒。治黄疸病很有效。”
房间里充满了米泽尔黑暗的哼哼嗡嗡声。
“康拉德有一颗真的钻石。他死了,我就会拿到这颗钻石。他在他的遗嘱里写了的。遗嘱放在公证人贝伦斯那儿。”
“我们亲爱的朋友……”(一开口就是“亲爱的”、“最亲爱的”。康拉德是犹太人吗?犹太人彼此之间也总有这种让人反感的亲昵。)“总是受这种贪婪的驱使。不过在我离世之后,拉斐尔 [449] 就会被这颗钻石改变。那时候他就不会受魔鬼侵害了。”
“也不会受毒蘑菇侵害了。”拉夫说,“还有烂贝壳。”
“他的弱点会转变成长项。他的病态情欲会自动消失。”
“就你还敢提什么病态的情欲。”
“我只对你有这样的情欲,我的爱 。”
“我们有一次在天黑的时候看到了梅尔腾斯神父,他正要去给铁路巡道工施临终涂油礼。康拉德吓得要死。他呛到了,像发了疯的牛跑过了田野,挂在了一片钢丝网篱笆上。”
从窗户往外可以看到村子,看到像哈尔贝克休息室里的多米诺骨牌一样互相倚靠的房屋。我也得写下我的遗嘱,能多快就多快。会有人在我的棺材周围点上十三根大蜡烛吗?这是个不幸的数字!
“怎么了,我的天使?”
“没什么。”路易斯说。
“不用想到死。别害怕。我不会传染的。”
“至少你的身体不会传染。”拉夫欢快地说。
“你们家里的条顿人 [450] 怎么样了?”
“挺好的,我想。”
“他们在你们的阳台上抛头露脸。这对维奥蕾特和她母亲来说,可不是明智的做法。”
“她们也改变不了什么。”
“维奥蕾特难道没有挑逗他们,要他们脱光了,朝拜太阳吗?”
“没有,完全没有。阳台地板坏了,漏雨。德国人自己提出要修。他们用他们的喷灯把洞封上了,因为那天闷热得不得了,他们就脱掉了衣服,好干活儿。之后几天也都脱了衣服。”
“因为他们是拜日教徒嘛。”康拉德透过水平线的细缝,语气尖刻地说,“所以他们会被一个黑太阳灭绝的。”
米泽尔们嗡嗡叫着靠近了。“为什么?”
“他们像阿兹克特人 [451] 一样犯了罪。头上顶着太阳标志旗,他们跨过了一片片尸体。”听上去还押着韵。
拉夫和路易斯走过了粮仓,那上面挂着有吉卜赛人头像的通缉令。贝卡的父亲不在其中。盖拉尔德,粮仓的看管员,说:“哎哟,看哪,两个浪荡哥儿!”
(一个星期之前,路易斯在粮仓后面田里拔过萝卜。说好是拔二十个,但是他多拔了五个。他走进粮仓,想去厨房洗萝卜,没有遇到任何人。但在那个从来没人用过的卧室里,他听到一个刺耳的男人声音:“整个欧洲都成了屠宰场,盖拉尔德。民族大迁徙,最后都进了屠宰场。上帝是不存在的。我们只能一直望着河流和波浪,不然我们在整个旅程中就只有放声大哭了,盖拉尔德。”
门一下子弹开了,盖拉尔德看到路易斯的时候,显然吓了一跳。
“噢,”他说,“噢。”在他身后坐着一个眼睛深凹的船员。“噢,”盖拉尔德说,“快回家去。我这儿有客人,是我表兄。”表兄,呵呵。)
拉夫紧贴着水边走,贴近一片翠绿色的河面,里面有小气泡冒出来;下面躺着尸体,死于1940年5月的,死于14-18年的,死于八十年战争“西班牙怒火” [452] 中的,农奴的,短工的。拉夫挥舞着手臂,单腿独立,用猴子般的优雅跳着。布雷!如果他落到莱厄河里,那我就得跳下去吗?跳到这绿油油、黏糊糊的液体里去?
他们继续往前走。远处有一艘运货的驳船,带来欧洲的讯息。
“你那个戴面具的朋友和尤里斯在印违禁品。”
“有可能。”
“他们从哪里搞到的纸?”(爸爸可是每天都在抱怨纸张紧缺啊。)
“不知道。”
但拉夫忍不住要炫耀一下,要装作他是最危险的阴谋的核心人物。“他们是从齐格,那个教堂司事那儿搞到纸的。”
“那齐格又是从哪儿搞到纸的呢?”
“从梅尔腾斯神父那儿。”
“那他呢?从主教那儿吗?”
拉夫耸耸肩。
“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你朋友……(我情愿死也不想说出他的名字)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个陌生人,这个有可能去盖世太保那儿告密的人说,德国人会被灭绝呢?”
拉夫用拇指和中指把自己的眼睑往下拉,另一只手的食指把鼻尖往上压。他那位躲在光滑假皮下的朋友就是这副模样。
“最亲爱的,你对他来说不是个陌生人。”
霍尔斯特大叉着腿站在院门口。他身后是松树,上百岁的橡树,长满野草的灰色草地。他穿了件棕色的灯芯绒西装,脚上是木鞋。
“你没穿制服。”拉夫说。
“我在休假。”霍尔斯特说。
“你可以稍微操心一下你的草地。”
“我正准备弄呢。”霍尔斯特带着歉意说,就像是在对一个军官说话。
“你得放一群兔子上去。”
“那我就得没日没夜地蹲在我的草地上了。就眼下村里这状况,别人穿在身上的内裤他们都偷得走。”
“你休多长的假?”
“这和你没啥关系。”
“你最近休假挺多的啊。”
“这不关任何人的事儿。你到底为什么想打听个究竟啊?”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儿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