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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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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六日是父亲节。庆多所在的学校利用手工课的时间,让孩子们以折纸制作的玫瑰花送给父亲。

庆多用透明胶将绿色的折纸粘在吸管上,做成花枝,又在各处粘上三角形的刺。

教室里巡视的老师见了庆多做的玫瑰花枝,夸了一句“手真巧啊”。

庆多喜欢做手工,手指很灵巧。良多虽说在建筑公司工作,但从没见过他做手工,看起来对手工一窍不通。可以说,庆多的手巧是遗传自雄大。

那天虽说是工作日,良多却从公司早退了。他被哥哥大辅一个电话叫了出去。现在根本不是能早退的时候,他本想拒绝,但哥哥说父亲病倒了,这就没办法拒绝了。

良多十分不情愿地和大辅约好了下午五点在都电荒川线的小车站前会面。

良多并不是在这个车站所在的街区长大,所以即便站在车站前,也没有任何感触。细想来,良多根本就没有称得上故乡的归处。虽说他在东京出生、东京长大,但他一路辗转,从山之手搬到下町、武藏野、东部、西部、南部。硬要说一个的话,记忆最深刻的便是在中野生活的那段时光。那时他还住在带着大庭院的房子里,事后才听说,那是租借的居所。即便如此,他从幼儿园到小学四年级也是一直住在那里的。而且,和庆多一样,他也在成华学院小学上学。良多既没有去过什么补习班,也没特别用功学习就被学校录取了。他成绩优秀,一直学的钢琴也弹得出类拔萃,甚至连老师都说让他进特别班……

大辅刚好卡着时间准时出现,把良多的思绪拉回到现实。

大辅比良多的个子矮,容貌也逊色不少。两人并排走在一起,估计也没有人会认为他们是兄弟。大辅更像妈妈,而良多长得像爸爸,所以才让他们的相貌看起来有些不同。大辅住在琦玉,在本地私铁沿线的小型房地产公司上班。他在房地产业内换了好几家公司。不过,不管怎么换都无所谓,总之都不是能够成为良多公司的客户的那种大型房地产公司。

今天是和哥哥时隔两年的再会。良多是很少往老家走动的。听说大辅在盂兰盆节和岁末年关时都会去露个面。他有两个女儿,一个上中学二年级,一个上小学六年级。据说他也会带着两个女儿回父亲这边。时至今日,似乎父亲还会跟大辅说“再给我生个继承香火的”。父亲觉得女儿不能继承香火。

“这是第二次?”

良多一边和大辅顺着都电沿线的路走着,一边问道。

“第三次了吧。听说一直在吃治高血压的药。”

父亲两年前脑梗死发作,在那之前他就因为高血压引起的并发症导致肾脏出了毛病。虽说都是轻微症状,医生说只要改善生活习惯,是没有必要吃药的。不过以父亲的倔脾气自然是听不进去的。

听说这次也是脑梗死发作。母亲打电话通知了大辅。

“幸亏信子阿姨在啊。”

良多一说这话,大辅就苦笑起来。

“那当然是万幸。你啊,至少在一起的时候也叫一声‘母亲’吧。”

“嗯?我没叫过吗?”

良多装疯卖傻。信子作为后母嫁进这个家已经过去三十多年,但迄今为止良多一次也没叫过她“母亲”。

“不过,竟然说想见见儿子们,父亲看来身体也变弱了啊。”

虽说是通过信子传话,不过毫无疑问,父亲可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即便如此,良多也没有对日渐虚弱的父亲产生一丝一毫的同情。

“变得稍微虚弱些不是刚刚好吗?”

良多说着,看了看大辅手中的玫瑰花束,笑了笑。

“你带着这些东西去,老爷子不得感动地大哭出来?”

大辅再次泛起一丝苦笑来。

良多和大辅的父亲野野宫良辅和妻子信子住在金子第二公寓。那是一栋十分陈旧的公寓。

有厨房和一间六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式房间,有厕所,不过没有浴室,洗澡要去公共澡堂。

这是良多第二次踏进这个屋子。不可思议的是,房间里依然散发着同样的气味,是以前良多和父亲等人一起生活时的味道。不是体味,应该说是各种各样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的一种生活气息。但是,是只有这房间里才散发的独特气味。

良多闻到这种气味就皱起了眉头。这气味并不能勾起什么美好的记忆。

突然,良多想到,绿和庆多生活的那间公寓的房间是否也会散发特有的气味呢?这气味会不会作为一种记忆被庆多回忆起来?

良多等人刚到,就有寿司店来送外卖了。这是一家连锁的外卖寿司店。

信子去拿寿司的时候,父亲良辅就在一个小沙发上昂首端坐,位于六张榻榻米房间最深处。两兄弟则并排坐在老爷子面前的一个矮茶几旁边。

父亲今年刚好七十岁。虽说老了,但他那犀利的目光依然强劲有力,脸上仍残留着昔日美男子的痕迹。若他站起身来,身高有一百七十五厘米。仿佛良多老去后便会是这般模样。

本应旧疾“发作”的父亲看起来十分精神,脸色红润,津津有味地喝着兑水的威士忌。看来,他并没有身体不适吧。

“这附近只有这样的店呢。”

信子一边道着歉,一边将木桶里端出来的塑料大盘子放在矮茶几的正中央。信子今年五十九岁,二十六七岁的时候当了继室。大概是因为衣服陈旧,她看起来很是老相。

“那么,是好了吗?您——的——病?”

良多用讽刺的语气向父亲问道。

良辅那锐利的双眼狠狠瞪了良多一眼。若放以前,这眼神就足以让良多吓得直哆嗦。

“我要不这么说,你们也不会来吧。”

父亲说着,紧盯着良多,喝了口威士忌。

良多深深地叹了口气。

“如果是钱的话,已经说过上次就是最后一次了吧。”

听到良多说这话,信子缩了缩肩膀,低下了头。打电话来要钱的是信子。良多想起来,接到电话的绿说,信子的声音惶恐不安,简直到了令人心生怜悯的程度。

“钱的话,我有。”

父亲一脸不快地说道,“现在,我在三之轮做大楼管理员。而且,她也出去打小时工了。”

良辅用手指了指信子。

良多拿起堆在房间角落里的股票信息等杂志。

“这些也差不多收手了吧。”

良多粗暴地放下杂志。

良辅用冷峻的眼神紧盯着良多。

“良多……”

大辅代替父亲责备良多。

然而,良多看也没看大辅一眼。要维持现在的生活打打小时工就足够了吧。可是,一旦沾手炒股,必定会把之前给他的钱全砸进去,甚至还会申请贷款。而迄今为止,大辅援助父亲的钱还没到良多援助的三分之一多。

“啊,阿大,你喜欢鲑鱼子吧。别客气呀。”

信子打破这尴尬难受的气氛,向大辅招呼着。大辅也连忙配合着打量起寿司来。

信子站起身朝厨房去了。

“哎呀,实在是太想吃了。可是,现在却不得不控制高嘌呤食物的摄入呢……”

大辅对厨房里的信子说。

“是吗?痛风?”

信子问道。

“是啊,尿酸值太高。不过,今天呢,就破例吧。”

大辅夹起鲑鱼子吃起来。

“嗯,见鬼。为什么会这么好吃呢?”

这是两兄弟的共通点,不光喜欢鸡蛋,还喜欢鱼子。而且,两兄弟都被妻子限制着摄入量。

不过除此之外,这两兄弟完全没有任何相似点。大辅话很多,最受不了沉默不语,小时候还不是非常明显,从工作时起,他就彻彻底底变成话痨了。这样子的哥哥,比小时候,良多越发地看不起了。

“赛马怎么样了?”

大辅问父亲。

“哼。”

良辅只是哼着鼻子笑了笑,没有回答。

“啊,看这表情是输惨了吧。”

大辅斜眼偷瞧了父亲一眼,笑着开玩笑道。一旦察觉到气氛僵硬就忙着缓和,这是继承了信子的习惯吧。良多对这轻浮的举止怎么都喜欢不起来。

“多嘴。”

父亲严厉地瞪了大辅一眼,夸张地耸了耸肩。

良多心想,或许,父亲从骨子里就是个赌徒。他可以说嗜赌成疾。听说年轻的时候他在证券公司工作过,离职后就当了私人投资家,从以前的客户那里拿钱运作。据说吸引了相当多的客户,很有些名声。就在那时,良辅离婚了。原因没有说。只是某一天,良多从学校回来后,母亲就不见踪影,父亲也根本没打算好好解释,每晚都喝得烂醉而归。良多等人也没法过问。过了差不多半年,新的母亲出现了,就是信子。大辅倒是很快就跟温柔又漂亮的信子亲近了,良多却死活不肯接受她,但也没有反抗,只是不肯接受罢了。

仿佛再婚就是一个转机,之后的走势就开始不对劲了。家里的电话一天到晚响个不停,有时候深夜里电话都不停地响起。父亲几乎不着家,良多好几次看见信子对着电话不停地道歉。

良辅接二连三地投资失败。为了翻盘,他又开始更大的赌博,但也失败了,不仅血本无归,还欠了一屁股债。最后,他如深夜潜逃般灰溜溜地搬到了八王子住。

良多和大辅都转到公立学校上学,之前学的特长也只能放下。家里的那架钢琴令他魂牵梦萦,始终难以忘怀。但是,连四个人生活都嫌挤的狭小公寓,房间里是无论如何也腾不出空间的。

那是良多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事后,良多想过,那时倒不如来场真真正正的深夜逃亡。

搬家当天,良多最后一次来到成华学院。班主任是个上了年纪的女老师。她表情沉痛,声音低沉,宣布道“野野宫同学因为家庭缘故要转学了”。仅此一句,良多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坏人”。关系好的朋友、关系不好的同学、关系不好也不坏的同学,所有人都用一种看异类般的眼神看着良多。有好几个还笑了。他们并不是在取笑良多,大概只是在跟朋友嬉闹而发出的笑声。对他们而言,良多要走的这件事,根本无所谓。

良多强烈地意识到,自己就要从这些他一直视为同伴的学校同级同学中脱离出去了,那其中有些人分明比自己要“愚蠢”得多。然而,却不是那些人,而是自己落伍了,就是这般没有道理可讲。

良多由此体会到了超乎自己年龄的痛苦。然而,也是这痛苦让良多成长。

父亲虽然在各行各业的公司中辗转上班,但只要炒股挣了钱,就会马上辞职。这些钱也很快就因为炒股和赛马被挥霍殆尽。然后他又开始找工作。他每次换工作,都会因为通勤而搬家,如此周而复始。

最终,他没法再回到原来的生活,只能在底层沉沉浮浮、起起落落。

“啊,泡茶啊。”

大辅站起身,去给在厨房中泡茶的信子帮忙。

哥哥在公立高中毕业后,就直接去街道上一个小小的房地产公司上班了。

良多却成功逆袭。他进入了地区第一名的公立高中,在那里取得了最优秀的成绩,作为奖学金生进入成华学院大学的建筑系。

良多没有接受父亲一分钱的援助,当然本来父亲也没有这个援助的财力。进入大学后他也是一门心思学习。他从心底里蔑视着那些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直接升上来的富家少爷们。

由于高中一毕业他就从家中搬了出去,开始做些家教的兼职,仅靠着兼职和刻苦学习,熬过了整个大学生活。唯一能让他喘口气、开心片刻的就是组建乐队的时候。他几乎没有机会参加社团的活动,但对吉他情有独钟。清晨在廉价租赁的工作室里,他享受着和铃本一起开演奏会的那种畅快淋漓……

“妈妈也看走眼了呀,才这般受累。”

大辅的声音再次把良多从回忆中拉了回来。莫非是因为许久不跟父亲和哥哥见面,所以变得感伤了吗?良多小小地自嘲了一下。

良多掩饰着自己的难为情,朝着厨房搭话。

“这是买错了马票啊。”

这当然是在调侃良辅。

良辅直瞪眼,良多就当看不见。他已经不再害怕父亲了。以前他连跟父亲说话都感到恐惧,可以说完全活在父亲的掌控之下,但自力更生进入大学以后,一切都改变了。父亲再也不是那种不可违逆的存在了。

良辅一边盯着良多的侧脸,一边说:

“就是小时候我让你上了很不错的学校,你才能变得那般优秀。要是有付给学校的那笔钱,早就翻盘了,现在我就过上舒坦日子了……”

这话良多已经听了许多遍,而且这话是话里有话的。他是在说“因为你继承了我的优秀基因,所以才这般优秀”。

不管怎么说,哥哥的存在就否定了他这一论点。毕竟哥哥,也同样继承了父亲的一半基因,还比良多在成华学院多学了三年呢,不也是现在这副模样。

说到底,不过是喝醉酒的胡话罢了。

良多当作没听见,夹了块寿司。竹荚鱼有种腥臭味,他就了口威士忌吞了下去。

良多的酒量很好,却基本上不喝酒。就是因为他把父亲视为反面教材。

“我也是没有赌博的天分啊。”

信子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大辅端过来的茶分给大家。

“看来,我可能比较像母亲吧?”

大辅也开玩笑道,但笑的只有信子一人。

“不过,没办法啊,谁让我们是夫妻呢。”

信子是在良辅最风光的时候跟他结婚的。但是,应该是没过上什么“风光日子”。

良辅把装着自己要吃的药的袋子递给信子。信子从那个袋子里拿出一次的分量,一粒一粒地在良辅的面前摆好。

父亲有动脉瘤,右脚似乎有些疼痛,虽说如此,也不是走不了,更没到吃个药都要人服侍的地步。

“也用不着这么惯着他吧。如此一来,你就跟护工没分别了。”

良多半开玩笑地挖苦良辅。

良辅十分不满地哼哼,信子忙开玩笑地岔开话题:

“哎呀,要是护工的话,我得要个时薪一千日元才行呢。”

“笨蛋,那不是比我挣得还多了吗?”

良辅少见地开起玩笑来。看来是酒劲上来了。

“都弹了三年了,还是翻来覆去只会弹《温柔之花》,吵得我午觉都没法睡。”

良辅抱怨着从打开的窗户听见的对面人家传出的钢琴声。

“我说,让人听见啦。”

大辅提醒道。

“我就是说给他们听的。”

良多心想,这强势又好斗的个性还跟以前一样。钢琴是唯一和父亲有关的记忆。良多每次练钢琴,喝醉的父亲就喜欢和他父子连弹。父亲的技巧绝称不上高超,但乐感极好,能用钢琴再现那些仅听过一次的旋律。

良辅一边揉着右脚,一边开口问道:

“那么,见面了吗?”

一开始就打算说这件事吗?良多暗自思量着。因担心他一多嘴事情反倒麻烦,所以并没有通知他。大概是哥哥告诉他的吧。但良多还是明知故问地“嗯”了一声。

“你自己的儿子呀,亲生的。”

“见了。”

良多冷淡地回答道。他讨厌跟父亲聊这个话题。

“跟你像吗?”

良多沉默着喝了口威士忌。

“像吧,父子啊,就是如此,即便分开生活,还是会像。”

良多恨不得堵上耳朵。尽管这话他绝不会在绿面前说起,他的想法却跟父亲如出一辙。

“饶了我吧,是吧……”

大辅又开起玩笑来。但良多没搭理他。

“这就是血缘啊。”

父亲继续对良多说,“你听好了,这就是血缘。人和马都一样,血缘很重要。今后,这孩子会越来越像你。相反,庆多会越来越像他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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