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节(1/2)
到三月份,画室里热闹起来,大家都纷纷忙着为一年一度的巴黎美术展览会递送画稿。克拉顿与众不同,什么都没有准备,还对劳森送去的两幅头像画嗤之以鼻。这两幅画显然出自新手的笔下,是直接根据模特儿勾勒描绘的,但仍算有些气魄,而克拉顿一心追求完美无缺的艺术,根本无法容忍笔法迟疑的画作。他耸了耸肩膀,对劳森说,把一些绝对不该拿出画室的习作送去展览,实在荒唐冒失。即使后来那两幅头像被画展处接受了,他仍然满怀鄙夷之情。弗拉纳根也去碰了碰运气,结果他的画被退了回来。奥特太太送去一幅《母亲之像》,一幅具有一定功力、无可非议的二流作品,被挂在非常显眼的地方。
劳森和菲利普打算在自己的画室里举行一次晚宴,对劳森的画作入选展出表示庆贺。这时海沃德也到巴黎来盘桓几天,正好赶上这场聚会。自从他离开海德堡后,菲利普还始终没有见过他。菲利普一直盼望能再次见到海沃德,但如今最终见了面,菲利普却感到有些失望。海沃德的外貌略微有点改变。一头纤细的头发变得稀稀拉拉,随着俊美的容貌的迅速衰败,他正变得脸色苍白,皮肤干枯。两只蓝眼睛失去了以前的神采,整个面容都显得无精打采。可是他头脑里的想法却似乎一点也没变。只是给十八岁的菲利普留下深刻印象的那种文化修养,似乎只能引起二十一岁的菲利普的轻蔑之情。菲利普自己也有不少改变,他轻蔑地看待自己以往的那一整套有关艺术、人生和文学的见解,对那些至今仍持有这些见解的人,他简直无法容忍。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多么想在海沃德的面前卖弄一番。当他带海沃德到美术馆参观的时候,他却把自己新近刚接受的所有革命观点都倾吐出来。菲利普把海沃德领到马奈的《奥林匹亚》跟前,口气夸张地说:
“我愿意拿古典大师的全部作品来换取眼前的这幅画作,当然委拉斯开兹、伦勃朗和弗美尔[1]的作品除外。”
[1] 弗美尔(1632—1675),荷兰风俗画家,也作肖像及风景画,以善用色彩表现空间感及光的效果著称。
“弗美尔是谁?”海沃德问。
“哦,亲爱的老兄,你连弗美尔是谁都不知道?简直好像还没开化。要是连弗美尔也不知道,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味。他是唯一具有现代派画家风格的古典大师。”
菲利普把海沃德从卢森堡美术馆里硬拖了出来,催着他上卢浮宫去。
“这儿就没有别的画可看了吗?”海沃德怀着游客那种想把一切都看完整的心理问。
“剩下的都是些不值一提的作品,你以后可以自己带着导游手册来看。”
到了卢浮宫之后,菲利普就领着他的朋友步入长廊。
“我想看看那幅《乔康达夫人》[2]。”海沃德说。
[2] 乔康达夫人,即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著名画家达·芬奇所作名画《蒙娜丽莎》。
“哦,我的老兄,那只是文学作品中的吹捧。”菲利普答道。
最后来到一个小房间,菲利普在弗美尔·凡·戴尔夫特的油画《织女》跟前停了下来。
“瞧,这是卢浮宫里最好的画,完全就像出自马奈的手笔。”
菲利普竖起他那意味深长、富于表现力的大拇指,细细地阐述这幅迷人的画作。他满口画室里的行话,令人听了为之折服。
“我说不上来自己是否看出了其中的任何非凡之处。”海沃德说。
“当然啰,那是画家的作品嘛。”菲利普说,“我认为,门外汉是看不出多大名堂的。”
“门——什么?”海沃德说。
“门外汉。”
正如大多数艺术爱好者一样,海沃德非常急于证明自己的见解是正确的。如果对方不敢坚持自己的主张,他就变得相当武断;但要是对方孤行己见,他就变得十分谦虚。菲利普充满自信的样子把海沃德给镇住了,他温顺地接受了菲利普的言外之意:只有画家才能对绘画做出评判,这种狂妄的主张倒也并不是放肆得毫无可取之处。
一两天后,菲利普和劳森举行晚宴。克朗肖这次也破例赏光,答应前来尝尝他们做的食品。查利斯小姐主动跑来为他们下厨做菜。她对女性毫无兴趣,婉言拒绝了他们为了她再去邀请别的女客的建议。出席宴会的有克拉顿、弗拉纳根、波特和另外两位客人。屋里缺少家具,只好把模特儿台拿来用作餐桌。客人们要是喜欢,可以坐在旅行皮箱上;要是不愿意那样,就席地而坐。菜肴有查利斯小姐做的蔬菜牛肉浓汤[3],有从附近店铺里买来的烤羊腿,拿来时还冒着热气,散发出一阵香味(查利斯小姐早已把土豆煮好,整个画室弥漫着一股油煎胡萝卜的香气,这是她的拿手好菜),接着上来的是火烧白兰地梨[4],是克朗肖自告奋勇做的。最后一道菜将是一块极大的布里奶酪[5],这会儿正靠窗放着,给充满各种气味的画室增添了一股甜美的香味。克朗肖占据首席,坐在一个旅行皮箱上,盘起了两条腿,活像个土耳其帕夏[6],向周围的年轻人露出和善的笑意。尽管小小的画室里生着火,热得很,但他出于习惯,身上仍然穿着长大衣,衣领朝上翻起,头上还戴着那顶圆顶礼帽。他心满意足地看着面前的四大瓶意大利基安蒂葡萄酒[7]。那四瓶酒排成一行,当中夹着一瓶威士忌酒。克朗肖说,这引起他的联想,就像四个身体肥胖的太监守护着一个体形苗条、容貌姣好的切尔卡西亚[8]女子。海沃德为了不让其他人感到拘束,穿了套花呢衣服,戴了条“三一堂”领带。他这副英国式打扮显得相当古怪。别的人都对他彬彬有礼,十分客气。喝蔬菜肉汤时,他们谈到天气和政局。在等那只羊腿上桌的时候,谈话出现了短暂的停顿。查利斯小姐点起一支烟。
[3] 原文是法语。
[4] 原文是法语。
[5] 原文是法语。
[6] 帕夏,旧时奥斯曼帝国和北非高级文武官员的称号。
[7] 基安蒂葡萄酒,产于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基安蒂山区的一种无气泡的红葡萄酒。
[8] 切尔卡西亚,高加索西北部的一个地区。
“长发姑娘,长发姑娘,把你的头发放下来吧。[9]”她突然这么说。
[9] 这句话出自《格林童话》中的《长发姑娘》,是巫婆要回到既没有门,也没有楼梯的高塔时对关在里面的长发姑娘说的话,长发姑娘听到后,就会坐在窗口,沿着窗边放下她的金色长发,巫婆便沿着绑着钩子的长发爬上塔去。
她动作潇洒地举手解开头上的丝带,让一头长发披落到肩上。她摇了摇头。
“我总觉得头发放下来比较舒服一些。”
瞧着她那双棕色的大眼睛、苦行僧似的瘦削脸庞、苍白的皮肤和宽阔的前额,真叫人以为她是从伯恩-琼斯的画里走出来的。她长着一双纤长、好看的手,只是手指头已被尼古丁熏得蜡黄。她穿了件绿紫辉映的拖地长裙,身上洋溢着肯辛顿大街上的女子所特有的浪漫气息。她风流放荡,但为人温和、善良,真是个人间尤物,只是情感比较浅薄。这时听到门外有人敲门,大家都高声欢呼起来。查利斯小姐站起身去开门。她接过羊腿,高高地举过头顶,仿佛放在大盘子里的是施洗者约翰的头颅。她嘴里仍叼着烟,脚底下迈着庄严、神圣的步伐。
“妙啊!希罗底的女儿[10]!”克朗肖喊道。
[10] 希罗底的女儿为莎乐美,根据《圣经》故事,她曾在其继父西律·安提帕面前跳舞,使继父答应她的要求,将施洗约翰斩首,并把首级赏赐给她。
大家都津津有味地吃着羊肉,看到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竟有那么好的胃口,真叫人感到高兴。克拉顿和波特分别坐在她的两旁。大家都知道,她对这两个男子绝不会做出过于娇羞的样子。对于大多数男子,不出六个星期,她就感到厌倦了,不过她很清楚事后该怎样应付那些曾经拜倒在她脚下的年轻男子。她爱过他们,后来不爱了,但她对他们并不怀有什么怨恨,她跟他们友好相处,却并不亲昵。眼下,她不时用忧郁的目光望着劳森。火烧白兰地梨大受欢迎,一方面是因为里面有白兰地,另一方面是由于查利斯小姐执意要大家夹着奶酪吃。
“我说不出来这玩意儿究竟是美味可口呢,还是令人作呕。”她在充分品尝了这道杂拌以后说。
咖啡和科涅克白兰地被迅速端了上来,以防出现什么不良后果。大家舒舒服服地坐下抽烟。露丝·查利斯凡事都有意要显示出她的艺术家气质。她姿势优美地坐在克朗肖身旁,把她那小巧玲珑的脑袋倚靠在他的肩头。她充满忧思地望着空中,好似想要窥测那黑暗的时间深渊,有时沉思地朝劳森瞅上好半晌,同时深深地叹一口气。
接着夏天到了。这几个年轻人都坐不住了。碧蓝的天空引诱他们前往大海;习习和风在林荫大道的悬铃木的枝叶间轻声叹息,吸引他们去漫游乡间。每个人都打算离开巴黎。他们谈论着该带多大尺寸的画布最合适;还备足了写生用的油画板;他们争辩着布列塔尼各个避暑地的可取之处。最终弗拉纳根和波特到孔卡诺[11]去了;奥特太太和她母亲,生性喜爱一览无余的自然风光,便上蓬特阿旺[12]去了;菲利普和劳森决定去枫丹白露森林。查利斯小姐知道在莫雷有一家很好的旅馆,那儿有许多东西都值得一画,而且,离巴黎又不远,菲利普和劳森对火车费也并非毫不在乎。露丝·查利斯也要去那儿。劳森想在野外给她画一幅肖像画。那会儿,巴黎美术展览会上充满了这类人像画;画中人总待在充满阳光的花园里,眨巴着眼睛,阳光透过树叶,在他们的脸庞上投下斑驳的绿影。他们请克拉顿一起前去,但克拉顿喜欢独个儿度过夏天。他刚刚发现了塞尚[13],急着要去普罗旺斯。他渴望见到阴沉沉的天空,而那火辣辣的蓝色,宛如汗珠一般从云层间滴落下来。他渴望见到尘土飞扬的宽阔的白色公路、因日晒而变得苍白的屋顶,以及被热浪烤成灰色的橄榄树。
[11] 孔卡诺,法国西北部菲尼斯泰尔省的一个市镇,为海滨避暑胜地。
[12] 蓬特阿旺,法国西北部菲尼斯泰尔省的一个市镇。
[13] 塞尚(1839—1906),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
就在打算动身的前一天,上午的课结束后,菲利普一边收拾画具,一边对范妮·普里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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