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节(2/2)
[4] 原文是法语。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菲利普问。
“哦,他丢下他们,听任他们饿死。”
“这听起来未免太卑鄙了吧。”
“哦,我亲爱的老弟,如果你想做个正人君子,就绝对别当艺术家。两者毫不相关。你听说过有些人为了赡养老母,便粗制滥造一些画作来骗取钱财——哦,这说明他们是无比孝顺的儿子,但这可不能成为质量低劣的画作的理由。他们只能算是生意人。真正的艺术家会让自己的老娘被送往济贫院。我认识这儿的一位作家。他告诉我,他老婆在分娩时去世了。他非常爱她,悲痛欲绝;但是当他坐在床边看着他妻子咽气时,他发现自己心里正暗暗记下她弥留时的面部表情、她临终前的遗言以及自己当时的感受。这可不合乎上流绅士的身份吧,对不对?”
“你那位朋友是个出色的画家吗?”
“不,目前还算不上。他画得真像毕沙罗。他还没察觉自己的特长,不过他很会运用色彩和装饰。但问题不在这儿。要紧的是感情,而他身上就蕴藏着那么一股感情。他对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像个十足的无赖;他的行为举止始终像个十足的无赖,他对待那些帮助过他的人——有时他全靠朋友们的好心周济,才免受饥饿——他对他们态度恶劣,简直像个畜生。可他恰恰是个了不起的艺术家。”
菲利普沉思起来。那个人为了能用颜料在画布上把人世给予他的情感表现出来,竟然愿意牺牲一切:舒适的生活、家庭、金钱、爱情、名誉和责任。这可真了不起,但他就没有这种勇气。
刚才想到克朗肖,菲利普才记起他已经有一个星期左右没见到这位作家了,所以克拉顿离开后,他便漫步朝丁香园咖啡馆走去,他知道准能在那儿找到克朗肖。刚到巴黎的头几个月里,菲利普曾把克朗肖所说的话都奉为金科玉律,但如今他的观点已经变得讲究实际,对克朗肖的那套没有行动的空头理论开始感到不耐烦了。克朗肖的那一束薄薄的诗稿,似乎算不上是他悲惨一生的丰硕成果。菲利普出身于中产阶级,他无法驱除自己天性中的中产阶级本能。克朗肖生活穷困,干着雇佣文人的勾当,勉强糊口。他不是蜷缩在邋遢的顶楼上,就是坐在咖啡馆的餐桌旁,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与他的名望极不相称。克朗肖相当精明,知道这个年轻人对自己不以为然,便含讥带讽地抨击他的市侩作风,有时带点开玩笑的意思,而在更多的场合,则言辞犀利。
“你是个生意人,”他对菲利普说,“你想把人生投资在统一公债上,这样就可以稳稳当当地拿到百分之三的年息。我是个败家子,我把老本都花光了,我要在最后一口气花掉最后一个子儿。”
这个比喻令菲利普十分恼火。因为这种说法不仅使克朗肖显出一种浪漫的处世态度,而且又诋毁了菲利普对人生的看法。菲利普本能地觉得要为自己辩解几句,但一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
可是那天晚上,菲利普心里犹豫不决,想找克朗肖谈谈自己的事。幸好时间已晚,克朗肖餐桌上的茶碟堆得很高(有多少个茶碟就表示他喝下了多少杯酒),表明他已准备就人生世事发表自己的独到见解了。
“不知你肯不肯给我一点忠告。”菲利普突然开口说。
“你不会接受的,对吧?”
菲利普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我相信自己在绘画方面搞不出多大的成绩。我看不出当个二流画家会有什么好处,正打算甩手不干了。”
“干吗不这样做呢?”
菲利普犹豫了一会儿。
“大概是因为我喜欢这种生活吧。”
克朗肖那张平静的圆脸上神色变了。嘴角突然垂了下来,眼窝深陷,双目呆滞无光。说来也奇怪,他似乎变得弯腰驼背,老态龙钟了。
“就因为这个?”他嚷道,朝他们的座位四周扫了一眼。他说话的声音确实也有些颤抖。
“要是你能脱身,那就趁早吧。”
菲利普瞪着眼睛,惊讶地望着克朗肖,但是这种情绪激动的场面,总使他感到腼腆羞涩,不禁垂下了目光。他明白,展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场失败的悲剧。一阵沉默。菲利普心想,克朗肖这会儿一定在回顾自己的一生;也许他想到了自己充满灿烂希望的青年时代,后来这种希望的光辉逐渐在种种失意之中消失,如今只有可怜而单调的欢乐,以及暗淡的未来。菲利普注视着那一小摞茶碟,他知道克朗肖的目光也停留在那些茶碟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