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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节(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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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回到伦敦以后,菲利普便开始在外科病房做包扎工作。他对外科的兴趣不像对内科的兴趣那么浓厚,因为内科学是一门多以经验为依据的科学,为想象力提供了更大的发挥余地,外科的工作也相应地要比内科辛苦一些。上午九点到十点他得去听课,然后便要到病房去,在那儿包扎伤口,拆线,换绷带。菲利普为自己打绷带的手法感到有点得意。每当护士嘴里说出一句表示赞许的话,他就觉得很开心。一星期中总有几个下午进行外科手术,那时候,菲利普便身穿白大褂,站在手术室的助手位置上,随时递上手术医生所需要的器械,或者用海绵擦掉污血,好让手术医生看清手术的部位。遇上施行什么罕见的手术时,手术室里就挤得满满的,不过,通常只有五六个学生在场。接着手术便在菲利普欣赏的一种安适的气氛中进行。那时候,世人好像特别爱生阑尾炎,被送进手术室来的许多病人都为了割除阑尾。菲利普在一个外科医生手下当敷裹员,而这位大夫在跟一个同事展开友好的竞赛,看谁把阑尾割除得快,谁的切口小。

不久,菲利普被指派去负责遭受事故的急诊病人。敷裹员们轮流担当这个职务,每次连续值班三天。在这期间,他们得住在医院,一日三餐都在公共休息室里吃。他们在大楼底层急诊室附近有个房间,里面有张床,白天叠起来放在壁橱里。无论白天黑夜,值班的敷裹员必须随叫随到,时刻准备照料送来的受伤病人,老是四处奔忙。夜里,每过一两个小时,头顶上方就响起当啷当啷的铃声,当班的敷裹员便本能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星期六夜里当然是最忙的,特别是酒馆一关门,医院里更是忙得不可开交。警察把一个个喝得烂醉的汉子送进来,你就得用胃唧筒把他们胃里的酒抽出来。而送进来的女人比那些醉汉的情况更糟,不是被丈夫打破了头,就是给打得鼻子流血。其中有的女人发誓要到法院去控告丈夫;有的则深感羞愧,只说是遇到了意外事故。面对这些情况,敷裹员能自己处理的,便尽力处理。如果情况严重,便去把住院外科医生请来。不过,敷裹员这样做必须小心在意,因为住院外科医生可不愿意无端跑下五段楼梯来看病。送进医院来的病人形形色色,从划破手指到割断喉管的都有。有被机器轧坏了双手的小伙子,有被出租马车撞倒了的行人,有在玩耍时摔断了胳膊或腿的小孩。有时候,警察还把自杀未遂的人抬进来。菲利普看到一个脸色惨白、两眼发直的男人,脖子上有一道很深的伤口,从一只耳朵划到另一只耳朵。后来他在一名警官的看守下在病房里住了几个星期。他默不作声,脸色阴沉,十分生气,因为他仍然活着。他一出医院还要自杀,他对这一点并不隐瞒。病房里挤满了病人,这时候警察再把病人送来,住院外科医生就会面临进退两难的困境。要是把病人送到警察局而死在那儿,那么各家报纸上就会出现批评的言论。可是有时候也很难判定病人究竟是气息奄奄呢还是醉酒不醒。菲利普直到累得浑身乏力时才上床睡觉,省得过一个小时又要爬起来。他趁工作的间隙,坐在急诊室里跟夜班护士聊天。这个女人头发灰白,一副男人的样子,在急诊部当了二十年的夜班护士。她喜欢这项工作,因为无论什么,都可以由她说了算,没有别的护士来打扰她。她做事动作缓慢,不过非常能干,在处理危急病人方面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敷裹员们往往缺乏经验或神经紧张,都把她看作可以依靠仰仗的对象。她见过的敷裹员成千上万,但他们都没有给她留下一点印象。她一概都把他们称作布朗先生。当他们劝诫她以后别叫他们布朗先生,并把他们的真实姓名告诉她时,她只是点点头,过后仍然继续叫他们布朗先生。那个房间没有什么摆设,只有两张用马鬃填塞的长沙发椅,一盏火光闪烁的煤气灯。菲利普坐在那儿听她闲谈,觉得很有兴趣。她早就不把那些送进医院来的病人当人看待了。在她眼里,他们只是酒鬼、断臂、割破的喉咙。她把世上的恶行、痛苦和残忍都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觉得人们的行为既无值得赞扬也无该受责备的地方。她一概加以接受。她具有某种冷酷的幽默。

“我记得有个自杀的人,”她对菲利普说,“他跳进了泰晤士河。人们把他捞出来送到这儿。可十天以后,他因喝了泰晤士河里的水而得了伤寒。”

“他死了吗?”

“是的,当然死了。他究竟是不是自杀,我始终无法确定……他们这些自杀的人都是一群怪人。我还记得有个人找不到活儿干,老婆也死了,就把他的衣服全都送进当铺,买了一把左轮手枪。可是他把事情搞砸了,只打瞎了一只眼睛,人却仍然活着。后来你看怪不怪,一只眼睛瞎了,脸上也给削去一块,可他得出结论,认为这个世界毕竟并不太坏。打那以后,他日子过得还很快·活。有件事情我一直在注意观察,那就是人们并不像你认为的那样为爱情去自杀。这种说法只是小说家们的想象。人们之所以要寻短见,是因为他们没有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看来金钱比爱情更重要。”菲利普说道。

就在那时候,他脑海里老是考虑着钱的事。他过去一再说:两个人在一起的生活费用可以跟一个人的一样低廉,现在发现那话说得过于轻率,实际上并不是这么回事。他开始为自己的开销发愁。米尔德丽德可不是个善于当家的人,因而他们的日子过得就像一日三餐都在饭馆里吃一样费钱。再说,那个小孩要添置衣服,米尔德丽德要买靴子、雨伞以及其他一些不能缺少的零星什物。他们从布赖顿回到伦敦后,米尔德丽德声称她打算出去找个工作,但是却没有采取确切的步骤。不久,一场重感冒害得她接连两个星期都躺在床上。病好以后,她根据招聘广告去试了一两次,但毫无结果,不是她去得太晚,空缺的职位已经满了,就是因为活儿太重,她无力承担。有一次,她得到了人家给她的一份工作,但是每星期的工资只有十四先令,她认为自己不应该只挣那么点工资。

“让别人占你的便宜,那样是没有好处的。”她说,“要是你太自轻自贱,人家就不会尊重你。”

“我觉得每个星期十四先令也不错了。”菲利普冷冰冰地说。

菲利普不禁想到,这笔钱对家里的开销会有多大的帮助啊。米尔德丽德已经开始向菲利普暗示:她之所以找不到工作,是因为她去面见雇主的时候身上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菲利普便给她买了一件衣服。她又去试了一两次,但菲利普最终认为她并不当真在找工作。她根本不想干活。菲利普知道的唯一生财之道是证券交易所。他渴望再像夏天那样做出幸运的尝试。但是在德兰士瓦[1]爆发了战争,南非的一切都停顿下来。如今他们只有耐心等待,希望英国的挫折会使价格下跌一点,到那时也许就值得购进股票了。麦卡利斯特对菲利普说,不出一个月,雷德弗斯·布勒就要开进比勒陀利亚[2],到那时,行情就会上涨。菲利普开始仔细翻阅他特别喜爱的报纸上的“街谈巷议”专栏。他忧心忡忡,脾气烦躁。有那么一两次,他口气严厉地说了米尔德丽德几句,但米尔德丽德既不乖巧又没耐心,就气冲冲地回了嘴。两个人就吵起来了。菲利普总是过后对自己所说的话表示后悔,而米尔德丽德却缺乏宽厚的天性,接连两三天,她都会绷着脸。她用各种方式来惹得菲利普心烦:她吃饭时态度阴沉,在起居室里把衣着用品扔得满处都是,弄得乱糟糟的。菲利普十分关心战事的进展,如饥似渴地翻阅着早上和晚上的报纸,但是她对当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兴趣。她结识了住在街上的两三个人,其中一个曾问过她是否想要副牧师来拜访她。米尔德丽德便戴上一个结婚戒指,自称凯里太太。菲利普住所的墙上挂了两三张以前他在巴黎所画的画,都是裸·体画,其中两张画的是女人,还有一张画的是米格尔·阿胡里亚,画面上的米格尔·阿胡里亚紧握双拳,笔直地站着。菲利普把这几张画保留下来,因为它们是他画得最好的作品,而且能使他想起在巴黎度过的那段愉快时光。米尔德丽德对这几张裸·体画早就看不顺眼了。

[1] 德兰士瓦,原为南非东北部的一个省份。

[2] 比勒陀利亚,南非东北部的一个城市。

“菲利普,我希望你把那几张画拿下来。”她终于对菲利普说,“昨天下午,住在十三号的福尔曼太太走进门来,我都不知该朝哪儿看是好了。我发觉她的眼睛紧盯着那几张画。”

“那几张画怎么啦?”

“那几张画有些下流。房间里挂满了裸·体画像,真叫人讨厌,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再说这对我的孩子也不好。她现在开始懂事了。”

“你怎么这样庸俗?”

“庸俗?我把这称作趣味优雅。对这几张画,我从来没说过什么话,难道你就以为我喜欢整天看着画中那几个赤身裸·体的人吗?”

“米尔德丽德,你怎么就没有一点幽默感呢?”菲利普冷淡地问道。

“我不知道幽默感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真想亲自把它们拿下来。如果你想知道我对这几张画的看法,那我就直接告诉你,它们令人作呕。”

“我不想知道你的看法,也不准你碰这几张画。”

每当米尔德丽德对菲利普生气的时候,她就拿孩子出气,以此来惩罚菲利普。那个小女孩就像菲利普喜欢她一样也非常喜欢菲利普。每天早晨爬进菲利普的房间(她快两岁了,已经能走得很稳),随后被抱到他的床上,这对她是莫大的快乐。米尔德丽德不让她爬时,可怜的孩子就会伤心地痛哭。听到菲利普的劝说,米尔德丽德回答说:

“我不希望她养成这样的习惯。”

这时候,要是菲利普再多说什么,她就会说:

“我怎么管教孩子,与你没有关系。别人听见你这么说,还以为你是她父亲呢。我是她母亲,我应该知道什么事对她有好处,对不对?”

看到米尔德丽德如此愚蠢,菲利普感到非常恼火。不过,菲利普如今对她极为冷淡,只是偶尔才生她的气。对她在自己身边走动,菲利普也渐渐习惯了。圣诞节到了,菲利普有几天假日。他带了几棵冬青树枝回家,把房间装饰了一番。圣诞节那天,他给了米尔德丽德和她孩子几件小小的礼物。他们只有两个人,所以不能吃火鸡了。但是米尔德丽德烤了一只小鸡,煮了一块从当地食品店买来的圣诞布丁[3]。他们俩还喝了瓶葡萄酒。吃完晚餐后,菲利普坐在炉火旁的扶手椅上,抽着烟斗。他不习惯喝葡萄酒,几杯酒下肚,倒使他暂时忘了近来老在为金钱犯愁的事。他感到心旷神怡。不久,米尔德丽德走进来,告诉他那孩子要他吻她,祝她晚安。菲利普面带微笑地走进米尔德丽德的卧室。接着,他叫孩子睡觉,把煤气灯拧暗。他生怕孩子会哭,便让卧室的房门敞开着,回到了起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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