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竹青庄的房客(1)(1/2)
阿走从来没想过,跑步能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橡胶鞋底踩踏在坚硬的柏油路上。藏原走品尝着这个滋味,扬起嘴角。
全身肌肉轻柔地化解脚尖传来的冲击,耳畔响起风的呼啸,皮肤底下一阵沸热。阿走什么都不必想,心脏就能让血液循环至全身,肺部就能从容地摄入氧气,身体也变得越来越轻盈,能带他前往任何地方。
只是,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又为了什么而跑?
阿走这时才想起自己奔跑的原因,稍微放慢速度。他竖起耳朵,试探性地聆听身后的动静。怒吼声与脚步声已不再响起,只有抓在右手里的面包袋沙沙作响。为了湮灭证据,阿走打开袋口,边跑边大口吞下面包,吃完后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袋子,索性直接塞进身上那件连帽外套的口袋中。
留着空袋子,肯定成为自己偷东西的铁证,但他就是没办法随地乱丢垃圾。说来还真可笑,阿走心想。
直到今天,阿走依然自动自发地练跑,一日都不曾停歇,因为已经跑习惯了。同样的道理,他也没办法随手乱丢垃圾,因为从小就有人告诫他不准这么做。
只要是在自己能够接受的范围内,阿走总会遵守别人的要求。如果是他自己决定的事,他更是会比任何人都还严格约束自己。
或许是吃了甜面包、血糖上升的缘故?阿走的双脚又开始规律地踩踏地面。他感受着心脏的跳动,一边调整呼吸。他半阖着眼,凝视一步之遥的前方,眼里只有不断踏动的脚尖,以及画在黑色柏油路上的那条白线。
阿走沿着那道细线继续跑。
明明不敢乱丢垃圾,却能脸不红气不喘地偷面包。现在的他,正沉浸在饿得发疼的胃终于得到安抚的满足感中。
简直跟动物没两样,阿走心想。为了跑得又快又远,他每天练跑,练就出正确又强韧的跑姿;为了填饱饥饿难耐的肚子,他到便利商店偷面包——这样跟野兽有什么差别?他就像一头野兽,一头遵循特定路线巡查自己的地盘、在必要时出手夺取猎物的野兽。
阿走的世界既单纯又脆弱:跑步,以及摄取跑步所需的能量。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一股无以名状、浑沌不清的烦闷在心头摆荡。而在那股烦闷中,他有时还会听到不明所以的嘶吼声。
阿走畅快地在夜路上奔驰,双眼前再次上演这一年来反复在他脑海里浮现的影像;狠狠挥出、一击又一击的拳头,在他眼前渲染为一片赤红的激情。
阿走心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后悔。而那些发自体内的呐喊,是深埋在他心底的自责声浪。
阿走再也受不了这份煎熬,只能转开视线、环顾四周。茂密得几欲覆盖道路的群木,朝天空伸出细细的枝丫;发芽的季节即将到来,柔嫩的新绿却尚不见踪影。树梢上高挂着一颗闪烁的星星,空面包袋在他口袋里发出有如踩过枯叶时的声响。
阿走蓦然察觉到除了自己以外的其他动静,倏地绷起背脊以对。
有人追过来了。真的有人在逐渐逼近中。生锈金属发出的嘎吱声从他背后紧追而来。即使塞住耳朵,这种感觉恐怕还是会透过皮肤传遍全身。在大地上奔跑时,他感觉得到其他生物的律动、呼吸声,以及风的味道有所变化的瞬间——这一切,他早在比赛时体验过无数次。
一股久违的激昂之情,令阿走的身心为之震颤。
但这里不是要人绕圈转个不停的田径跑道。阿走猛地转身、拐进小学旁的路口,开始抄小路全速冲刺。想抓我?想都别想!
这一带的道路错综复杂,每条路都非常狭窄,窄到令人分不清是私家巷弄还是公有道路,也因此到处都有死巷。阿走慎选每一条路径,只怕走错一条路,就会被逼得无路可退。他跑过蒙上夜色的小学窗台下,一边全力向前飞奔,一边斜睨今年春天即将就读的私立大学校园。
阿走来到一条稍宽的马路上,一时间犹豫着是否该右转跑向环状八号线,最后还是决定往前直奔住宅区。
交通信号灯没能阻止阿走穿越马路,宁静的住宅区回荡着他的脚步声。但是,追捕他的人似乎对这一带也相当熟悉。对方的气息越来越接近了。
阿走这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逃跑”。悔恨之情顿时涌上喉头。我一直都在逃!这下子,他更不能停下脚步了,否则岂不等于承认自己是在逃跑?
一道微弱的白色光束投射到阿走的脚上。那左右微幅摆动的光源,现在已紧贴在他的背后。
原来他是骑脚踏车!阿走不禁错愕。怎么现在才发现这一点?他明明听到了金属的嘎吱声,却完全没想到来人是骑脚踏车的可能性。其实他早该知道的,因为很少人能跑这么长一段距离,而且还跟得上他的速度。
这是因为阿走在不知不觉间,把这个追捕者当成自己心中那团既模糊又可怕的东西,才会这样拔腿狂奔。
他突然觉得自己好蠢,微微转头往后一瞧。
一名年轻男子正骑着带篮子的女式脚踏车,直直朝他而来。由于夜色太暗,阿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似乎不是那家便利商店的店员。他不只没围着围裙,还穿着一件类似棉袄的外套,踩着踏板的那双脚上则只套着保健拖鞋。
搞什么鬼?
阿走放慢速度,以便观察那名男子。那辆脚踏车发出类似古老水车的声响,极其自然地跟阿走并肩前行。
阿走偷瞥男子一眼,只见他相貌清秀、顶着一头湿发,看起来像刚洗完澡似的。不知为何,脚踏车的前置篮里装着两个脸盆。男子也不时打量阿走,一双眼睛老盯着他跑动的双脚。该不会是什么变态狂吧?阿走觉得越来越诡异了。
这个骑脚踏车的男子跟阿走保持着些许距离,默默跟在阿走身边。阿走则一边揣测对方的企图,一边维持节奏继续往前跑。是店员拜托他来抓自己的吗?或者只是某个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路人?正当阿走心里的忐忑、紧张和焦虑即将达到时,一个沉稳的嗓音有如远方的潮浪般传进他耳里。
“你喜欢跑步吗?”
阿走吓得停下脚,样子宛如一个道路在眼前骤然消失、惊慌失措发现自己伫立在断崖边缘的人。
阿走呆立在夜晚的住宅区街道中央,心跳声回荡在耳底。本来在他身旁飞驰的脚踏车发出尖锐的刹车声,阿走缓缓转过头去。跨在脚踏车上的男子直直凝视着阿走,他这才发现,刚才发问的人正是这名年轻男子。
“不要突然停下来,再慢慢跑一会儿吧。”
语毕,男子再度徐徐踩动脚踏车。凭什么要我跟你走?你谁啊?——尽管阿走如此暗忖,却依然有如被操纵似的迈出步伐,追向男子。
阿走望着身披棉袄的男子背影,心头涌上一股既愤怒又讶异的情绪。已经好久没有人问他喜不喜欢跑步了。
对这个问题,阿走无法像餐桌上出现喜欢的食物时那样轻松地说出“喜欢”,也无法像将不可燃物丢进资源回收桶时那样淡然地表示“讨厌”;这种问题教人怎么回答?阿走心想。明明没有目的地,却仍日日不间断地跑下去——这样的人,能够断言自己究竟是喜欢还是讨厌跑步吗?
对阿走而言,能纯粹地享受跑步的乐趣,只停留在幼时踏着青草跑遍高山原野的时期。之后的跑步生涯,无非是被困在椭圆形跑道上,拼命挣扎并抵抗时间流逝的速度——直到那一天,那股一发不可收拾的冲动粉碎了过去堆砌起来的一切。
脚踏车男逐渐放慢车轮转动的速度,最后在一间已经拉下铁门的小商店前停下来。阿走也停下脚步,如常做起简单的伸展操,放松肌肉。男子在发出单调光线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冰茶,把其中一罐丢给阿走,两人不约而同并肩在店门前蹲下。阿走感觉手里那罐冰冷的饮料似乎将体内的热度一点一滴吸走了。
“你跑得很好。”
一阵沉默后,男子又开口。“不好意思。”
男子慢慢将手伸向阿走包裹在牛仔裤下的小腿。管他是变态还是什么,随便了,懒得理他——阿走豁了出去,任凭男子抚摸自己的脚。他实在渴得不得了,把男子买来的茶一饮而尽。
男子的手部动作就像在帮人检查有没有肿瘤的医生,机械性地检查起阿走的腿部肌肉。接着他抬起头,直直盯着阿走。
“为什么要偷东西?”
“……你哪位啊?!”
阿走没好气地反问,将空罐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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