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三、欢乐万岁!(1/2)
读者大概没有忘记:奇迹宫廷的一部分是由旧城墙围着的。早在那时,墙上的许多敌楼就开始倒塌了。其中有一座敌楼被无赖汉改作了寻欢作乐的场所。底下的大厅充作酒店,其他的名堂都在上面几层。这座敌楼是好汉帮的最活跃、因而也最污秽的聚会地。它好像是一种丑恶的蜂窝,日夜嗡嗡响着。夜里,当乞丐帮其他人等都已入睡,当广场各家龌龊墙壁上不再有窗口透出灯光,当再也听不到这一窝窝、一堆堆无数盗贼、娼妓、偷来的孩子或私生子发出喊叫的时候,总可以认出这欢乐的敌楼,——只需听它发出的喧哗,看它那从通气孔、从窗子、从豁裂的墙壁缝隙,也就是说,从它所有的毛孔透出的猩红灯光,就知道了。
这样,地窖也就是酒店。要下去,得走一道低矮的小门,爬下一道跟古典亚历山大诗句(16)一样僵硬的楼梯。门上充作招牌的,是一幅绝妙的涂鸦,画的是几枚新铸的索耳和几只宰了的鸡,下面写着这样一句谐音双关语:“为死者敲钟的人(17)”。
(16)亚历山大诗体是法文格律诗中运用最广泛的,每一诗行由十二音节六韵脚组成,韵律要求是很严格的。
(17)“为死者敲钟的人”(aux nneurs pour les trépassés),可谐读为aux ls neufs,poulet trépassés,意为“新铸的索耳,死了的鸡”。
某日夜晚,巴黎的大小钟楼正敲响宵禁,巡防什长们假如被允许进入可怕的奇迹宫廷,就会发现无赖汉酒店里发出的喧闹比往常更为响亮,酒喝得更多,骂人也更加巧妙。外面有许多人成群,低声计议,好像正在策划着什么重大图谋,随处都有一个贱民蹲着在石头上磨着可怕的钢刀。
与此同时,在酒店里面,酒灌着,牌赌着,大大分散了他们对今晚主要事情的注意,因而光听酒客们的言谈是听不出来为了什么事情的。只是,他们比惯常神色更为快活,还可以看见所有的人两腿之间都夹着什么闪闪发光的武器:大镰、板斧、双刃大砍刀,或是旧火铳的枪托。
大厅呈圆形,非常宽敞,可是桌子密集,酒客众多,所以,酒店里所容纳的一切:男人、女人、板凳、啤酒罐,一切喝着的,一切睡着的,一切赌着的,身强力壮的,缺胳膊少腿的,似乎都成堆聚集,杂乱无章,要说有什么秩序与和谐,也只跟一大堆蛤蜊壳堆在一起似的。桌子上虽然点着几根蜡烛,其实,酒店的真正照明,在这里起着歌剧院里大吊灯(18)作用的,还是炉火。因为地窖里非常潮湿,壁炉是从来不熄的,即使在盛夏也生火。这是一个带雕刻框架的巨型壁炉,铁制的炉衬和炊事用具笨重地四向奓着,熊熊大火是用木头和草根燃烧的。夜里,像这样的火,在村庄的街道上往往向对面的墙壁上映出铁匠炉前那种通红通红的魔影跳动。这时,一只大狗正庄严地蹲坐在炉灰里,在炭火上翻动着一把炙肉的铁叉(19)。
(18)歌剧院剧场中央的花枝大吊灯。当时看戏,台下比台上亮,便于达官贵人看戏时炫示自己、交谈逗笑,直至莫里哀时代仍然如此。
(19)烤肉机翻动烤肉叉,动力用人或狗。
虽然十分混乱,看上第二眼就可以看出这一大群人有三个主要集团,各自围着一个中心人物,都是读者已经认识的。其中的一位,古里古怪装饰着许多东方式充金饰片的,是埃及和波希米亚公爵马提亚·亨加迪·斯皮卡利。这小子坐在桌上,两腿交叉,翘起一只手指指向天空,高声宣讲他所精通的黑白魔术(20)。周围的人一个个都听得大张着嘴巴。
(20)黑魔术是行妖作蛊之类,白魔术是点金术。
另一圈子的中心是我们的老朋友屠纳王。克洛班·特鲁伊甫武装到牙齿,神色庄重,低声发号施令,发放他面前的一只大桶里的武器。这只大桶已大大劈开,成堆倾倒出斧头、刀剑、火叉、锁子铠、大砍刀、矛头、箭尖、弩弓和箭(21),就像丰收角(22)里源源流出苹果和葡萄似的。人人随意自取,有拿头盔的,有拿大剑的,有拿十字把短刀的。孩子们也自行武装;甚至没有腿的残废人也披甲戴盔,穿过酒客们的大腿爬行,就跟大甲虫似的。
(21)一种铁头、带铜翼的箭。
(22)丰收的象征,一只牛角。
第三堆的听众最吵闹,最快活,人数也最多,占满了桌子凳子,中央有个人从头盔直至马刺,全副沉重的武装,以尖锐的嗓音发表演说,同时詈骂着。这位老兄全身披挂,严严实实,整个的人都消失在戎装之下,只能看见通红的一只厚颜无耻向上翘着的鼻子,一撮金色卷发,鲜红的嘴唇,大胆无畏的眼睛。他腰带上插满短刀和匕首,腰侧挂着一把长剑,左边有一张生了锈的大弩,面前放着大酒壶,还不算上右边那个胖乎乎的袒胸露肚的娼妓。他周围的每一张嘴都在笑,在骂,在喝。
此外还有二十来个次要的集团;还有来往伺候、胸前捧着酒罐的男女侍者;还有蹲着赌博的人:有赌弹子(23)的,下三子棋(24)的,掷骰子的,玩小母牛(25)的,还有热闹的投圈比赛;还有这边墙角里亲嘴的,那边墙角里吵架的。把这些加上去,就大体上有了一个全盘印象。这整个图景为熊熊火光所照耀,酒店墙壁上也就到处舞蹈着无比巨大而古怪的人影了。
至于声音,直若置身于正在大敲特敲的一口大钟里边。
(23)台球的前身。
(24)在三个同心的方框上使三粒棋子走成一条线的游戏。
(25)跑着互抢额头上的帽徽的游戏。
一只大煎锅里油脂雨点般哗哗直响,持续不断的劈啪声填补着大厅里东呼西应的无数交谈的空隙。
这片嘈杂声中,在酒店另一端,壁炉里侧的凳子上坐着一位哲学家,两脚插在炉灰里,眼睛盯着炉火,正在沉思。他就是彼埃尔·格兰古瓦。
“来,快,加快速度,武装起来!一个钟头之后就要出发了!”克洛班·特鲁伊甫对他手下的黑话分子说。
一个姑娘哼唱:
晚安,爸爸妈妈!
最后走的人把火埋起来。
两个玩牌的人吵了起来。其中面红耳赤的那位,向对方伸出拳头,喊叫:“混蛋!我要在你脸上打出梅花印子来。你就可以代替米吉斯特里(26)去参加国王大人的牌局了!”
“哎呀!这里挤得就跟加佑维耳的圣者似的(27)!”有人吼叫,听他那瓮鼻子口音,知道是诺曼底人。
(26)米吉斯特里是扑克梅花的俗称。
(27)据一个法文版编者注,“挤得跟加佑维耳的圣者似的”是诺曼底的俗话。
埃及公爵憋着假嗓子对他的听众说:“孩子们,法国的女巫们去参加群魔会不骑扫帚,也不骑别的,身上也不涂油,只是口里念咒语。意大利的女巫们总是有一只公山羊在门口等着。她们都必须从烟突里出去。”
那个全身严严实实披挂的青年大声叫喊,声音盖过了全场的喧嚣:
“妙啊!妙啊!今天是我头一次武装!无赖汉!我是无赖汉,基督的肚子!倒酒给我喝呀!……朋友们,我名叫磨坊的约翰·弗罗洛,我是上流社会的。我认为,即使上帝是近卫骑兵,他也会当强盗的。弟兄们,我们就要出发,漂漂亮亮远征了!我们都是勇士。去围攻主教堂,攻破大门,救出美丽的姑娘,保护她逃脱法官、逃脱教士,捣毁修士庭院,把主教烧死在主教府内,这些我们都要顷刻之间完成,比一个镇长喝一勺汤还要快。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要把圣母院抢光,那就一切都好了。还要吊死卡席莫多!小姐们,你们认识卡席莫多吗?你们见过他气喘吁吁地在圣灵降临周某个伟大日子吊在大钟上吗?圣父的角!真绝!简直就是魔鬼骑在一张兽嘴上面。……朋友们,听我说,我从心眼里就是无赖汉,灵魂深处就是黑话分子,生来就是小偷!我以前很有钱,财产都吃光了。我母亲要我当军官,我父亲要我当副助祭,我姑妈要我当审讯评议官,我奶奶要我当国王枢密官,我姑奶奶要我当短袍司库,我自己当了无赖汉。我告诉了我爸爸,他臭骂我一顿,啐我一脸;告诉我妈妈,老太太她大哭大叫,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就跟炉衬上的这根柴禾似的。欢乐万岁!我是真正的比塞特!亲爱的老板娘,再来一点酒!我还给得起钱。絮莱勒酒再也不要了,烧喉咙!还不如咽只妈的篮子润润喉管哩!”
听着听着,周围的人轰然大笑,鼓掌叫好。学生看见他们吵得起劲,就喊了起来:
“噢!多好听的吵闹!populi debahantis populosa debahantio!(28)”接着,他唱了起来,醉眼惺忪,声调好似教士念晚祷:
“&339; cantica!&339; ana!&339; cantilen&339;!&339; lodi&339; hic se fe decantantur!nant eloru lodia,cantica cantiru ira!(29)”
(28)拉丁文,许许多多人吵闹疯狂!
(29)拉丁文,多美妙的歌声!多美妙的乐器!这里无止无休地唱着多美妙的旋律!管风琴响着甜蜜的赞歌,最甜美的天使般的曲调,歌曲中最可赞叹的歌曲!
他忽然转口喊道:“鬼老板娘,拿饭来吃呀!”
稍稍安静了一些,突然响起了埃及公爵教导他那一堆吉卜赛人的尖锐嗓音:
“……黄鼠狼名叫阿杜因纳,狐狸叫做蓝脚或者树林跑步家,狼名叫灰脚或者金脚,熊叫做老头或者老爹。地鬼的帽子可以隐身,还可以看见看不见的东西。你要给癞蛤蟆施洗的话,得给它穿上红色或黑色丝绒衣服,脖子上挂个铃铛,脚上也挂个铃铛。教父提脑袋,教母捉住它的屁股。魔鬼德腊加素姆有魔力能叫大姑娘裸体跳舞。”
约翰插话:“凭弥撒的名义!我真愿意做魔鬼德腊加素姆!”
与此同时,酒店另一端的无赖汉继续武装,一边低声嘀嘀咕咕。
一个吉卜赛人说:“可怜的爱斯美腊达!她是我们的妹子。必须把她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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