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节(1/2)
八
第二天,女人们还没有起身,猎人们的马车——一辆四轮游览马车和一辆二轮马车——就停在大门口了;而拉斯卡,从一清早就明白了他们要去打猎,心满意足地吠叫和蹿跳了一阵以后,就在马车上车夫的旁边坐下来,带着激动和不满意这种拖延的神情,凝视着猎人们还没有从那里走出来的大门。最先出来的是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他穿着一双齐到他的肥胖的大腿一半的高统皮靴,绿色的短衫上系着一条发散着皮革气息的簇新的子弹带,头戴一顶缀着缎带的苏格兰帽,拿着一支没有背带的新式英国猎枪。拉斯卡跳到他身边,欢迎他,跳起来,用它自己的方式问他其余的人是不是很快就出来了,但是没有得到回答,就回到自己瞭望的岗位上,又沉默不响了,歪着头,竖着一只耳朵听着。终于大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飞出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在空中乱跳乱蹦的黑斑猎狗克拉克,紧跟着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本人手里拿着枪,嘴里衔着雪茄烟,也走出来了。“别动,别动,克拉克!”他温柔地对那条把爪子搭在他的胸膛和腹部、钩住了他的猎袋的狗叫喊。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着一双生皮便鞋,打着绑腿,穿着一条破烂裤子和一件短上身,他头上戴着一顶破得不像样的帽子;但是他的新式猎枪却像玩具一样的精巧,他的猎袋和子弹带,虽然破旧了,质地却非常好。
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事先不懂得,真正的猎人风度——就在于穿着破旧的衣衫,但是猎具的质量却要最讲究的。他现在看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穿着破衣烂衫,而他的文雅、丰满、愉快的绅士风度却使他容光焕发,他才明白了这一点,决定下一次打猎自己也这样安排。
“喂,我们的主人怎么样了?”他问。
“他有年轻的妻子,”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微笑着回答。
“是的,那样一个令人神魂颠倒的人。”
“他已经装束好了。大概,又跑到她那里去了哩。”
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猜着了。列文又跑到他妻子那里,再一次问她是不是已经原谅了他昨天的愚蠢行为,还恳求她千万多加珍重。最主要的是离孩子们远一些,他们随时都会碰撞上她的。然后又一定要她再说一遍,他离开两天她并不生气,而且还请求她明天早晨一定派人骑马给他送一张字条,就是一两个字也好,使他知道她平安无事。
基蒂像往常一样,同丈夫分开两天是痛苦的;但是看着他那穿着高统猎靴和白色短衫,显得魁伟强壮的富有生气的身姿,和一种她所不理解的猎人的容光焕发的兴奋神情,因为他的快乐而忘记了自己的不快,快活地同他告别了。
“对不住,先生们!”他说,跑到台阶上。“早餐放进去了吗?为什么把枣骝马套在右边?哦,没有关系!拉斯卡,安静点!卧下!”
“放到牲口群里去吧,”他说,转身向着在台阶上等待他解决阉割了的小绵羊问题的牧人说,“对不起,又来了一个坏家伙。”
列文从他已经坐定了的马车上跳下来,朝着手中拿着量尺向台阶走过来的木匠走去。
“昨天你不到帐房来,现在你又来耽误我了。哦,有什么事?”
“您让我再做一个转角好吗?再加三蹬楼梯就行了。这一次我们会做得很合适。这样就稳当多了。”
“你早就该听我的话,”列文恼怒地说。“我对你讲过要先安装侧板,然后再嵌上楼梯。现在没法改动了。照着我的话去做,再做个新的。”
事情是这样的,在修建厢房中木匠没有计算高度,把楼梯做坏了,因此装置停当的时候踏板全倾斜了。现在木匠想要利用旧的楼梯,再添上三级。
“这样就好得多了。”
“可是添上三级楼梯会通到哪里去呢?”
“原谅我,老爷!”木匠说,轻蔑地微笑着。“不高不矮,刚好是地方。就是说,从下面开始,”他带着令人信服的姿势说下去。“上去,再上去,一直到了那儿。”
“三级楼梯也会增加高度……但是到底会通到哪里去呢?”
“它会从底下上去,我的意思是说,会到顶上的。”木匠固执而有说服力地说。
“会到天花板底下,会到墙上去的!”
“请原谅。你看从下面开始。上去,再上去,就到地方了。”
列文取出猎枪的通条,在尘土里画了一幅楼梯的图样。
“哦,你看出来了吧?”
“随您吩咐,”木匠说,他的两眼突然炯炯放光,显然他终于恍然大悟了。“看起来,我们不得不再做一个新的了哩。”
“好啦,照着我的话去做吧!”列文一边坐到马车里去,一边大声说。“走吧!拉住那几只狗,菲利普!”
列文把家务和农事上的一切操心事都撇下不管,他体验到一种非常强烈的生命和期待的快乐,强烈得使他不想说话。而且,他体验到了所有猎人在接近猎场的时候都体验到的一种专心致志的激动情绪。要是他现在有什么心事的话,那只是他们在柯尔彭沼地里找不找得到什么野味,拉斯卡和克拉克比较起来会不会显得更强,他今天射猎得好不好等等问题而已。但愿他不要在这个生人面前丢脸就好了!但愿奥布隆斯基不会胜过他就好了!这些念头也在他的脑海里闪过。
奥布隆斯基也体验到同样的心情,也沉默寡言。只有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不住嘴地兴高采烈地唠叨着。现在,听着他说话,列文回忆起昨天待他多么不公平,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瓦先卡真是个好人,又单纯,心地又善良,而且非常有趣。如果列文在没有结婚的时候和他遇见的话,他们就会成为知心朋友了。列文本来有点不大欢喜他那种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和放荡不羁的神气。因为他留着长长的指甲,戴着苏格兰小帽,其余的一切都配合得很好,看起来好像他自以为高不可攀,神气得了不得;但是因为他的好心肠和好教养,这些都可以原谅。他以自己的优良教育、漂亮的英语和法语,以及和列文相同的阶级出身而获得了列文的欢心。
瓦先卡对于套在左边那匹顿河草原的骏马大为叹赏。他欢喜得着了迷。
“骑着一匹草原的骏马在草原上奔驰,该有多么美妙啊。
喂!对不对呀?”他说。
他似乎把骑着草原的骏马驰骋在原野上描画成一种浪漫而富有诗意的事情,结果事情完全不是这样;但是他的天真神情,特别是和他的漂亮的脸、甜蜜的微笑、优雅的举止结合起来,是非常动人的。是韦斯洛夫斯基的天性引起了列文的好感呢,还是因为列文想补偿昨天的过错,列文只看见他身上的长处,很高兴同他在一道。
他们走了三里的光景,韦斯洛夫斯基突然寻找起雪茄烟和皮夹来,不知道是遗失了呢,还是丢在桌上了。皮夹里有三百七十个卢布,因此决不能置之不顾。
“你知道,列文,我要骑着这匹顿河马跑回家去。那可再好也没有了。哦?”他说,已经准备爬上去。
“不,何必呢?”列文回答,估计韦斯洛夫斯基的体重一定不下于六普特。“我派车夫去吧。”
车夫骑着副马走了,列文亲自驾驭其余的一对。
九
“喂,我们的路线到底怎么样?好好对我们讲讲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
“计划这样:我们现在到格沃兹杰沃去,格沃兹杰沃这边是山鹬出没的沼地,格沃兹杰沃那边有好极了的松鸡沼地,而且还有山鹬。现在天气太热了,但是我们傍晚就到了(大约还有二十里),我们晚上在那里打猎;在那里过一夜,明天我们就去大沼地。”
“难道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吗?”
“有的,但是会耽搁我们的行程;况且,天气又很热!有两处很不错的小地方,但是什么都不见得会有的。”
列文自己很想顺路到那些小地方去,但是那些小地方距离他的家很近,随时可以来打猎,而且那些地方太小,容不下三个人打猎。因此他昧着心硬说那里什么都不见得有。到了一个小沼地的时候,他想把车子一直赶过去,但是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凭着他那双猎人的精明老练的眼睛,从大路上就看出来这块沼地。
“我们不到那里去吗?”他说,一边指着沼地。
“列文,我们去吧!多么好啊!”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恳求说,列文不能不同意了。
他们还没来得及停下,两条狗就互相追逐着,飞一样向沼地奔驰而去。
“克拉克!拉斯卡!”
这些狗又跑回来。
“那儿容不下三个人。我在这儿等着吧,”列文说,希望他们除了被狗惊起的、在沼地上空盘旋着的、凄婉地哀鸣着的田凫以外,什么都找不到。
“不!列文,来吧,我们一起去!”韦斯洛夫斯基呼唤说。
“真的,太挤了。拉斯卡,回来!拉斯卡!你们不需要两条狗吧?”
列文留在马车那儿,怀着嫉妒的心情望着猎人们。他们走遍了整个沼地,但是除了小野鸡和田凫,其中有一只被韦斯洛夫斯基打死了,沼地里什么也没有。
“哦,你们看,并不是我舍不得让你们去这个沼地!”列文说。“这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不,无论如何,到底还是很有意思的。您看见了吗?”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说,手里提着猎枪和田凫笨手笨脚地爬到车里去。“我这只打得多么好啊!对不对?喂,我们不久就可以到真正的猎场了吧?”
马突然猛的一冲,列文的脑袋撞着谁的枪筒,发出了一声枪响。其实,枪声是先响的,但是列文却觉得是颠倒过来的。事情是这样的,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在扳双筒枪的扳机的时候,只扳上了一个扳机,却没有扳好另一个,因此走了火。子弹射进地里,谁也没有受伤。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摇摇头,谴责地对韦斯洛夫斯基笑笑。但是列文没有心思责备他。第一,他一斥责就好像是由于他脱离了危险和他头上肿起来的疙瘩而引起的;其次,韦斯洛夫斯基最初是那样天真地愁闷不乐,随后却那样温和而富于感染力地嘲笑大家的惊慌,列文也就不由得笑起来了。
他们到了面积相当大而且会占去他们很多时间的第二个沼地的时候,列文劝他们不要下车。但是韦斯洛夫斯基又说服了他。这一次沼地又很窄小,列文作为殷勤好客的主人,留在马车那里。
克拉克一到立刻向丘陵地带冲过去。瓦先卡·韦斯洛夫斯基首先跟着狗跑去。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还没有来得及走过去,一只山鹬就飞起来了。韦斯洛夫斯基开枪但没有打中它,鹬就飞到没有收割的草地那边去了。这只鸟还要留待韦斯洛夫斯基来解决。克拉克又发现了它,站住指出猎物的所在地,于是韦斯洛夫斯基打死了它,回到马车跟前。
“现在你去吧,我留下来照管马,”他说。
一种猎人的嫉妒心开始折磨着列文。他把缰绳交给韦斯洛夫斯基,就到沼地去了。
拉斯卡早就在哀怨地尖叫着,好像在抱怨这种不公平的待遇,朝着列文很熟悉、而克拉克还没有到过的、可能有飞禽的一带丘陵起伏的地方直冲过去。
“你为什么不拦住它?”斯捷潘·阿尔卡季奇大声喊。
“它不会把它们惊走的,”列文回答。他很满意他的狗,匆匆忙忙跟着它走去。
在搜索中,越接近那个熟悉的小草墩,拉斯卡就变得越发郑重其事。一只沼地的小鸟只有一瞬间分散了它的注意力。它在那个草墩前绕了一圈,又绕了一圈,突然浑身颤抖一下,站住不动了。
“来呀,来呀,斯季瓦!”列文喊着,感到他的心脏跳动得更厉害了;突然间,仿佛什么障碍着他的紧张的听觉的东西揭开了,他失去衡量距离的能力,一切声音他听起来都很清晰,但都是杂乱无章的。他听见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脚步声,却把它当成了远处的马蹄声;他听见脚下踩着的小草墩连着草根裂开的清脆的折裂声,却把它当成了山鹬展翅飞翔的声音。他也听见背后不远的地方流水的泼溅声,但是他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声音。
他选择着落脚的地方,移到了狗的跟前。
“抓住它!”
在狗面前飞起来的不是松鸡,而是一只山鹬。列文举起猎枪,但是正在他瞄准的那一瞬间,他听见水的泼溅声更大更近了,夹杂着韦斯洛夫斯基的古怪而响亮的喊叫声。列文明明知道他瞄在山鹬后面,但是他还是开了枪。
列文看清楚了他确实没有射中,回过头来一望,看见马和马车已经不在大路上,却在沼地里了。
韦斯洛夫斯基想看打猎,就把马车赶到沼地里,于是两匹马陷在泥淖里动弹不得了。
“该死的东西!”列文暗自嘀咕说,返身回到陷在泥里的马车旁边。“您为什么把车赶到这里来?”他冷淡地对他说,于是喊来马车夫,就动手卸马。
列文因为他的射击受到妨碍,又因为他的马陷在泥塘里,尤其是因为无论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也好,韦斯洛夫斯基也好,都不能帮助他和马车夫卸下马具,把几匹马从泥塘里牵出来(因为他们两个一点都不懂得套马的事),心里很气恼。听见瓦先卡一口咬定这里十分干燥,列文却一声也不回答,默默地和马车夫一道操作着,为的是好把马卸下来。可是后来,到他工作得紧张热烈的时候,看见韦斯洛夫斯基那么努力而热心地抓住挡泥板拖马车,而且真的硬把它拽断了,列文就责备自己受了昨天情绪的影响,不应该对待韦斯洛夫斯基太冷淡了,因此竭力用分外的殷勤来补偿他的冷淡。当一切都安排停当,马车又回到大路上的时候,列文就吩咐摆早饭。
“bonappétit!—bonnenscience!cepouletvatoberjq’aufonddesbottes,”1已经又喜笑颜开的瓦先卡吃完第二只小鸡的时候,说了一句法国谚语。“哦,现在我们的灾难结束了;万事都会如意了。不过为了我犯的过错我应当坐在赶车的位子上。对不对?不,不,我是奥托米顿2。看看我怎样给你们赶车吧!”当列文请求他让马车夫去赶车的时候,他抓住缰绳不放说。“不,我应当将功折罪,况且,坐在赶车的位子上我觉得很舒服哩,”他就赶开车了。
列文有点害怕他把他的马折磨坏了,特别是左边那匹他不会驾驭的枣骝马;但是他不知不觉地受了韦斯洛夫斯基的兴致勃勃的影响,他听韦斯洛夫斯基坐在车夫座位上唱了一路的情歌,或者他讲的故事,看见他表演按照英国方式应该如何驾驶fourhand3那副样子,列文不忍心拒绝了;早饭以后,他们都兴高采烈地到达了格沃兹杰沃沼地——
1法语:谁的良心好!谁就有好胃口!这只小鸡会被我消化得干干净净的。
2奥托米顿是《伊里亚特》中的英雄阿基里斯的驭者。这个名字成为普通名词,在口语中成为“御者”的谑称。
3英语:四驾马车。
十
韦斯洛夫斯基把马赶得那么快,天气还很炎热,他们老早就到达了沼地。
他们到了真正的沼地,他们的目的地的时候,列文不由地就盘算起怎么样甩掉瓦先卡,好逍遥自在地行动。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显然也有同样的愿望,在他的脸色上列文觉察出每个真正的猎人在打猎以前都具有的那种心神专注的神情,而且还有一点他所特有的温良的狡猾味道。
“我们怎么走法?这沼地好得很,我看见还有鹞鹰哩,”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指着两只在苇塘上空盘旋着的大鹞鹰说。
“哪里有鹞鹰,哪里就一定有野味。”
“哦,先生们,”列文带着一点忧郁的神情说,一面把长统皮靴往上提一提,一面检查着猎枪上的弹筒帽。“你们看见那片苇塘吗?”他指着伸展在河右岸的一大片割了一半的湿漉漉的草地上的小小的绿洲。“沼地从这里开始,就在我们面前:你们看,就是那比较绿的地方。沼地从那里往右去,到那马群走动的地方;那里是草丛,有山鹬;沼地绕过那片苇塘经过赤杨树林,一直到磨坊那里。就在那里,看见吗?在水湾那儿。那地方再好也没有了。我有一次在那里打死了十七只松鸡。我们要分开,带着两条狗分道扬镳,然后在磨坊那里集合。”
“好的,不过谁往右,谁往左边去呢?”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追问。“右边的地方宽绰一些,你们俩去吧,我往左边去,”
他装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气说。
“好极了!我们会比他打得多的。来吧,来吧!”瓦先卡响应说。
列文不得不同意,于是他们就分手了。
他们刚一走进沼地,两条狗就一齐搜索起来,朝着一片浮着褐色粘沫的泥塘走去了。列文知道拉斯卡寻找的方法——谨慎而且犹豫不决;他也知道这地方,他期望看见一群山鹬。
“韦斯洛夫斯基,和我并排,和我并排走!”他沉住气悄悄地对在他后面哗啦哗啦蹬着水的同伴说,在格沃兹杰沃沼地发生了那场走火的事故以后,列文不由自主地就很关心他的枪口朝着什么方向了。
“不,我不会妨碍您,不要为我操心。”
但是列文不由得沉思起来,他回忆起临别时基蒂所说的话:“当心:千万不要彼此打着了啊!”两条狗走得越来越近了,互相回避着,按照各自的兽迹追逐着。列文希望发现山鹬的心情强烈得连从腐臭的泥淖里往外拔皮靴后跟的吧咂声在他听起来都仿佛是鸟鸣声,他抓住而且握紧枪托。
“砰!砰!”他听见枪声就在耳边。这是瓦先卡射击在沼地上空盘旋着的一群野鸭,它们在射程以外老远的地方,这时正迎着这两个猎人飞来。列文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看,就听见了一只山鹬的鸣声,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此外还有八只,一只跟着一只地飞起来。
就在一只山鹬开始盘旋的那一瞬,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把它打落了,这只山鹬缩成一团落到泥泞地里了。奥布隆斯基不慌不忙地瞄准了另外一只低低地向苇塘飞来的山鹬,枪声一响,这一只也应声落下来;可以看见它从刈割了的苇塘里跳出来,鼓动着一只没有受伤的白色翅膀。
列文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第一只山鹬他瞄得太近,没有打中;它已经飞起来的时候他的枪跟着它转来转去,但是正这工夫另外一只从他脚下飞起来,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于是他又没有射中。
当他们在装子弹的时候,又有一只山鹬飞起来,装好枪弹的韦斯洛夫斯基,照着水上放了两枪。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拾起自己的两只山鹬,目光炯炯地凝视着列文。
“好,我们现在分开吧,”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说,左脚一瘸一瘸地,拿好猎枪,向他的狗吹了几声口哨,就朝一边走去了。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列文总是这样,如果头几枪落了空,他就变得又急躁又烦恼,整天都射击不好。这一次也是这样。山鹬是很多的。山鹬不住地在狗面前和猎人的脚下飞起来,列文本来可以定下心来的;但是他射击的次数越多,他在韦斯洛夫斯基面前就越觉得丢脸,而那个韦斯洛夫斯基却不管在不在射程以内都欢欢喜喜地瞎打一阵,什么都没有打中,但却丝毫也不难为情。列文着了慌,沉不住气了,越来越恼怒,结果弄到只顾开枪,几乎不敢存着打中什么的希望了。好像连拉斯卡也感觉到这一点。它越来越懒得去寻找了,它带着似乎莫名其妙的和责难的眼光扭过头来望着这两位猎人。枪声一响跟着一响。火药的烟雾笼罩着两位猎人,但是在宽绰的大猎袋里却只有三只轻巧的小山鹬。就连这些,其中的一只还是韦斯洛夫斯基打死的,还有一只是他们两人共有的。同时,从沼地对面传来斯捷潘·阿尔卡季奇的不很频繁,但列文却觉得关系很重大的射击声,并且几乎每一次都听见他说:“克拉克,克拉克,叼来!”
这使列文更加激动了。山鹬不断地在苇塘上盘旋。靠近地面和空中的啼叫声不绝地从四面八方传来;以前飞起来在空中飞翔的山鹬降落在两位猎人面前。现在尖叫着翱翔在沼泽上空的鹞鹰不止是两只,而是十来只。
列文和韦斯洛夫斯基跋涉了一大半沼地,来到了分成一条一条的农民的草场,草场紧连着苇塘,这两者之间的分界有的地方是一条踩坏了的,有的地方是割过了的狭长的青草路。一半的地里已经收割了。
虽然在未刈割过的地里,找到野物的希望并不比在刈割过的地里多一些,但是列文既然答应了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会合,他就同自己的同伴沿着割过的和未割过的地段往前走去。
“喂,猎人们!”坐在卸了马的马车旁的农民中的一个人向他们呼喊。“来跟我们一道吃点东西!喝一杯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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