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俄罗斯教士(1/2)
一、佐西马长老和他的客人们
阿廖沙怀着痛苦不安的心情走进长老修道室的时候,几乎惊呆了:他原来估计长老已经处于弥留状态,甚至失去了知觉,但是现在突然看到他坐在安乐椅上,脸色虽然虚弱疲惫,却显得精神抖擞,十分快活,他正在跟身边的几位客人平静而清醒地谈话。其实,他是在阿廖沙回来前一刻钟才起床的。客人们早就聚集在他的修道室,等着他醒过来,因为巴伊西神甫十分肯定地说:“师父一定会起来的,他要跟心爱的人们再谈一次话,这是他今天早晨亲口答应的。”对于不久于人世的长老这个诺言以及任何一句话,巴伊西神甫是深信不疑的,即使看到长老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甚至停止了呼吸,只要他答应过还会起来跟他诀别,那么也许他都不会相信他已经死了,还会等待死者醒来履行诺言。就在今天早晨,佐西马长老蒙眬入睡之际还肯定地对他说:“在没有再次充分享受跟你们这些心爱的人谈话的乐趣之前,在没有再看你们这些可爱的面孔一眼之前,在没有再次向你们倾吐我的衷肠之前,我是决不会死去的。”前来聆听长老也许是最后一次谈话的,都是多年来最忠诚于他的朋友。他们总共四个人:司祭约瑟夫神甫,司祭巴伊西神甫,司祭米哈伊尔神甫——隐修院的住持,年岁不太大,学问并不高深,平民出身,但性格刚强,抱着坚定而淳朴的信仰,看上去很严肃,但内心充满了深情,尽管他有意掩饰甚至羞于流露这片爱心。第四位客人是一位老迈而憨厚的修士安菲姆神甫,出身于极端贫困的农民家庭,几乎没有文化,平时寡言少语,甚至难得跟谁说话,是驯服的人中间最驯服的人,那模样好像是受过什么大的惊吓,但永远无法理解那件可怕的事情。佐西马长老十分喜欢这个好像总是战战兢兢的人,而且一辈子对他怀着非同寻常的尊敬,但一辈子跟他说的话也许比谁都少,尽管他们俩曾经一起在神圣的俄罗斯各地云游多年。那还是很久以前,将近四十年前的事,那时候佐西马长老刚到卡斯特罗马一个贫穷而又没有名气的小修道院里开始修行,不久便跟随安菲姆神甫云游四方,为他们贫穷的卡斯特罗马修道院募捐。现在宾主一起聚集在长老的第二个屋子,就是放着他床铺的那间屋子里,前面已经说过,这是一间非常狭小的屋子,所以四个人(除了侍立一旁的波尔菲里修士之外)全部勉强挤在长老安乐椅周围从第一间屋子里搬来的椅子上。天色开始黑下来,屋子里就靠长明灯和圣像前的几支蜡烛照着。长老看到阿廖沙进来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便向他露出快活的微笑,并把手伸给他。
“你好,文静的孩子,你好,亲爱的,你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阿廖沙走到他跟前,跪下来哭了。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头翻滚,他的心灵在颤抖,他真想大哭一场。
“你怎么啦?等一会儿再哭吧。”长老微笑着把右手放到他头上。“你瞧,我不是坐在这儿说话吗,也许我还能活二十年,就像昨天那位来自维舍戈里耶、抱着女儿丽扎维塔的善良可爱的太太祝愿的那样。愿上帝赐福予那位母亲和她的女儿丽扎维塔!(他画了个十字)波尔菲里,你把她的捐款送到我说的那个地方去了吗?”
他这是想起了昨天那快活的女信徒捐献的六十戈比,那是要请他送给“比我还穷的女人”。这样的捐款被信徒们看作一种自愿承担的惩罚,而且一定是凭自己劳动挣来的钱。长老在傍晚前就派波尔菲里把钱送给本地一个前不久遭了火灾的女市民,那是个寡妇,带着几个孩子,遭了火灾以后只能以乞讨为生。波尔菲里赶紧向他汇报,说事情已经办妥,而且把这笔钱交到她手里的时候就像所吩咐的那样,说是“一个不知姓名的女施主捐的”。
“起来吧,亲爱的。”长老继续对阿廖沙说道。“让我来看看你。有没有回家,有没有见到你那位哥哥?”
阿廖沙感到奇怪,长老竟然这样肯定而明确地问起他的一位哥哥——究竟是哪一位呢?这么说来,长老昨天和今天把他打发走也许就是为了这位哥哥的缘故。
“看到了两位哥哥当中的一个。”阿廖沙说。
“我说的是昨天那个,大的,我向他磕头的那个。”
“昨天我见过大哥,可今天怎么也找不到他。”阿廖沙说。
“你要赶快找到他,明天再去找,要赶紧去找,把别的事都放下,赶紧把他找到。也许还来得及制止某种可怕的事情。我昨天是向他将要遭受的大难磕头。”
他突然沉默了,仿佛在深入思考什么。他说的话也很奇怪。约瑟夫神甫,昨天长老一躬到地的目击者,与巴伊西神甫交换了一下眼色。阿廖沙忍不住了。
“师父,”他激动异常地说,“您的话太含糊了……什么样的灾难在等待着他?”
“别多问。昨天我似乎预感到会发生某种可怕的事情……他昨天的眼神就预示了他一生中的命运……他的目光那么一闪……我心里马上为这个人正在酝酿的事情感到害怕。我一生中只有一两次在某些人脸上见过这样的表情……这种表情仿佛预示了那些人一生的命运,可惜全都应验了。我派你到他那儿去,阿列克谢,是因为考虑到你那充满手足之情的形象或许能帮助他。但是一切都取决于上帝,我们的命运也是如此。‘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活了,就结出许多籽粒来。’你要记住这句话。阿列克谢,我这一生中有许多次在心里默默地为你的容貌祝福。这一点你也得记住。”长老微笑着说。“你的事我是这样考虑的:你应该离开这里,以修士的身份去过尘世的生活。你会有很多敌人,可连你的敌人也会爱你。生活将带给你许多不幸,但是你会因此而得到幸福。你会感谢生活,也会促使他人感谢生活——这比什么都重要。你就是这样的人。诸位神甫和师父,”长老脸带亲切的笑容对客人们说,“迄今为止我还从来没有说过,甚至也没跟他说过,为什么这年轻人的容貌使我的心灵感到如此亲切。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他的容貌对我来说,好像是一种提示和预言,在我生命的初期,当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有过一位哥哥,我眼看着他年纪轻轻就死了,才十七岁。后来,随着一年年长大,我渐渐确信,我这位哥哥在我一生的命运中仿佛是上天的一种指示和事先的安排,因为假如他在我生活中不出现,假如他根本不存在,那么我想我也许永远不会当修士,永远不会踏上这条宝贵的道路。那是我童年时代遇到的第一次奇遇,如今,在我生命即将结束的时候,奇迹仿佛又在我眼前出现了。真奇怪,诸位神甫和师父,阿廖沙的容貌跟我哥哥并非一模一样,只是有点相像罢了,可是在精神方面我觉得像极了,我简直把他当成了那个年轻人——我的哥哥。在我垂暮之年,他又神秘地来到我面前,以便勾起某种回忆和深情,所以我甚至对自己、对自己这种奇怪的幻想感到惊讶。你听见了吗,波尔菲里?”他转身问平时一直伺候他的那位见习修士。“我好多次看到你脸上流露出苦恼的神色,因为你觉得我爱阿列克谢胜过爱你。现在你知道了吧,为什么会这样。但你要知道我也是爱你的,见到你不高兴我也常常觉得伤心。亲爱的客人们,现在我想把这位青年,我哥哥的情况讲给你们听,因为在我一生中再也没有比这种显现更宝贵、更令人感动、更富有预言的意义了。我的心潮澎湃,百感交集。此刻,我反思我的一生,仿佛从头至尾重新再活一次……”
这里我应该说明一下,长老跟那几位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天看望他的客人进行的最后一次谈话,有一部分用记录的形式保存下来了。这是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在长老死后不久凭回忆追记的。但这是当时的原话,或者阿廖沙把师父以前几次跟他谈话的内容也加了进去,这一点我无法肯定。况且记录里长老的整个谈话似乎从未间断,好像在用故事的形式向朋友们讲述他的一生,但是根据以后几次叙述来看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那天晚上的谈话是大家共同参与的,尽管客人们很少打断主人的谈话,但毕竟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参与了谈话,也可能谈了各自的情况,再说长老的叙述也不可能一口气不停地讲下去,因为长老有时候虚弱得喘不过气来,发不出声音,甚至需要躺到自己床上歇一会儿,虽然他没有睡着,客人也没有离开。谈话中间有一两次还被巴伊西神甫诵读《圣经》所打断。有意思的是,他们中间谁也没有想到他当夜就会死去,更何况在他生命的最后一个夜晚,经过白天的酣睡以后,他好像突然获得了一种新的力量,使他能从头至尾坚持与朋友谈话。这好像是他最后一次的感情迸发,使他保持了一种难以置信的活力,但时间不长,因为他的生命突然中止了……不过这是后话。现在我只想事先声明,我不准备把谈话的细节一一转述,而仅限于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所记录的长老的叙述。这样可以简短些,不至于那么令人疲倦,虽然我要重复一遍,许多内容取自以前的几次谈话,是阿廖沙加进去的。
二、已故司祭佐西马长老的生平(传略),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拉马佐夫根据他的自述编写
1佐西马长老的哥哥
各位亲爱的神甫和师父,我出生在遥远的北方某省b城,父亲是贵族,但他既没有什么名望,也没有当过什么大官。他去世的时候我才两岁,我一点也不记得他的模样了。他留给我母亲一座不大的木头房子,还有一点资产,虽然不多,却足以维持孤儿寡母的生活,不致挨饿。母亲只生了我们弟兄俩:我哥哥马尔克尔和我季诺维。哥哥比我大八岁,他脾气暴躁,容易激动,但心地善良,从不嘲弄人,沉默得出奇,尤其在家里,不爱跟我、母亲和仆人说话。他在学校里成绩优秀,但跟同学们合不来,不过也不吵架,至少母亲是这样说的。他死的时候才十七岁,在死前半年,他经常去拜访我们城里一个离群索居的人,此人好像是名政治犯,因为有自由思想,从莫斯科流放到了我们这座城市。那流放犯是位大学者和著名哲学家,原在大学教书。不知为什么,他喜欢上了马尔克尔,开始接待他。年轻人在他那儿一坐就是一个晚上,这样持续了一个冬天,直到那位流放犯被召回彼得堡并担任政府公职,那是因为他自己提出了这样的请求,并且得到了他的靠山的帮助。大斋节开始了,马尔克尔不愿守斋,他又是骂又是嘲笑:“这全是胡闹,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上帝。”他的言行把母亲和仆人们吓坏了,连我小小年纪也不例外,当时我才九岁,听了他这些话也害怕得要命。我家的仆人都是农奴,总共才四名,全都是从我们认识的一位地主名下买来的。我还记得,后来母亲把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瘸腿老厨娘阿菲米娅以六百卢布纸币的价钱卖掉了,重新雇了一名自由的农妇来代替她。就在大斋节的第六个星期,我哥哥突然病了,他身体本来就不太好,胸间常常作痛,体质虚弱,看上去像有痨病。他个子不算矮,但很瘦,不过脸倒长得十分秀气。他可能受了点风寒,但医生来看了看就悄悄对母亲说他得的是急性肺病,活不到春天了。母亲哭了,开始婉转地(主要是怕吓着他)劝哥哥到教堂里做戒斋祈祷并受圣礼,因为那时候他还能起床走动。哥哥听了非常恼火,大骂上帝的殿堂,但心里却开始认真思考:他马上猜到自己的病相当凶险,所以母亲才要他趁现在还有力气的时候到教堂去祈祷并行圣礼。不过,他早就知道自己有病,还在以前,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就不动声色地对我和母亲说:“我活不长了,也许连一年都熬不到。”这不,给他不幸而言中了。过了三四天,复活节前的第一周来临了。哥哥从星期二早上开始就去教堂祈祷。“妈妈,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您,我要让您高兴,使您得到安慰。”他对妈妈说。母亲悲喜交加,哭了起来:“他转变得这样突然,看来离死不远了。”可是他到教堂去了没有几次便卧床不起了。只能在家里为他祈祷和行圣礼。那年的复活节来得晚,那几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空气中飘逸着芬芳的气息。我记得他整夜地咳嗽,睡不好觉,第二天总是穿好衣服尽量坐到软椅上。我牢牢地记住了他的模样:他不声不响地坐在那儿,神态安详,面带微笑,虽然是个病人,可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活泼开朗。他在精神上整个儿变了——他身上突然出现了令人惊讶的变化!年迈的奶妈走进他房间里说:“宝贝,让我也给你在圣像前点起神灯吧。”而以前他是不允许点的,即使点了也要吹灭的。“点上吧,亲爱的,点上吧,以前我不让你们点,真是混账透了。你点上神灯向上帝祈祷,而我要高高兴兴地为你祈祷。这么说来,我们都在向同一个上帝祈祷。”我们觉得他这些话很奇怪,母亲回到房间偷偷地哭个不停,只是在走进他房间的时候才擦干眼泪装出快活的样子。“妈妈,别哭了,亲爱的,”他常常这样说,“我还要活好久呢,跟你们一起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而生活,生活是欢乐愉快的!”“唉,我的宝贝,你整夜发烧,咳嗽咳得胸脯都快裂开了,哪里还有什么欢乐啊!”他回答说:“妈妈,你别哭,生活就是天堂,我们大家都在天堂里,但我们不愿意知道这一点,假如愿意知道的话,那么明天全世界就会变成天堂了。”大家对他的话感到纳闷,他说得是那么奇怪,那么坚决。大家感动得都哭了。熟悉的朋友来看望我们,他就说:“心爱的亲人们,我有什么值得你们爱的地方,为什么你们爱我这样的人,以前我是多么不懂得珍惜啊!”他对进去服侍他的仆人说:“我心爱的亲人们,为什么你们这样服侍我,我配得上你们这样服侍吗?假如上帝开恩让我活下去,那我会亲自服侍你们,因为大家应该互相服侍。”妈妈听了摇头说:“我亲爱的,你因为有病才这样说。”他说:“妈妈,亲爱的妈妈,既然不可能没有主仆之分,那我就当我仆人的仆人,就像他们当我的仆人那样。我还要告诉你,妈妈,我们中间的每一个人在众人面前都是有罪的,而我的罪孽比谁都大。”妈妈一听甚至笑了,一面哭一面笑:“为什么你在众人面前比谁的罪孽都大?那是些杀人犯、强盗,你什么时候做过这类坏事,以至于认为自己的罪孽比谁都大呢?”“妈妈,我的亲妈妈,我的好妈妈(他突然喜欢说这些亲热的话),你要知道,每个人在众人面前对所有人和所有事都是有罪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给你解释清楚,但是我深深地感觉到,确实是这样的。以前我们生活,我们生气,可怎么就是一点也不懂得这个道理呢?”他每天醒过来的时候心情变得越来越激动,兴奋,心中充满了爱。医生一来——那德国老头艾森斯密特经常来——他就跟医生开玩笑:“怎么样,大夫,我还能在这世界上再活一天吧?”“别说是一天,还能活好几天呢,”医生这样回答,“还能再活几个月、几年呢。”“干吗要几年、几个月?”他大声嚷道,“何必计算日子呢?一个人要体会全部幸福,一天时间就绰绰有余了。我亲爱的人们,我们干吗要争吵、互相炫耀、彼此记仇呢?我们应该到花园里,一起散步,游玩,相亲相爱,互相夸奖,互相亲吻,感谢我们的生活。”母亲送医生到门口的时候,医生悄悄地对她说:“您的儿子活不长了,他因为生了这种病神经有点失常了。”哥哥房间里的窗户对着花园,我们家的花园绿阴如盖,古木参天,树上绽满春芽,报春的鸟儿栖息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对着他的窗户一展歌喉。他看着这些小鸟,欣赏着它们美妙的歌声,突然也请求它们饶恕:“上帝的小鸟,快活的小鸟,请你们也原谅我吧,因为我在你们面前也犯下了罪孽。”这话我们谁也不明白,可他高兴得哭了。“是啊,这小鸟,这树木,这草地,这天空,我周围全是上帝的荣耀。只有我一个人生活在耻辱中,玷污了周围的一切,完全没有发现美和荣耀。”“你怎么能把许多罪恶都归到自己身上呢!”妈妈常常噙着眼泪对他说。“妈妈,亲爱的好妈妈,我流泪是因为高兴,而不是因为伤心。我真想向他们认错,只是我无法向你解释清楚,因为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去爱它们。虽然我在众人面前是有罪的,但是大家会原谅我的,这就是天堂。难道现在我不是在天堂里吗?”
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事情,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也无法全部记下来。只记得有一次我独自走进他的房间里,他看见我进去便朝我招了招手。我走到他跟前,他双手抓住我的肩膀,充满深情和爱心地盯着我看,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看了我大约一分钟,然后说:“好了,现在你出去玩吧,你代替我活下去!”当时我就走出他房间,到外面去玩耍了。后来,在我的一生中,我多次含着眼泪回想起他吩咐我代替他活下去的情景。他还说过许多这样奇怪而美好的话,可惜当初我们无法理解。他是在复活节过后第三个星期去世的,死的时候神志清醒,虽然已经不能说话,但神态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改变:快活地望着周围,眼睛里流露出喜悦,目光在寻找我们,向我们微笑,呼唤我们。对他的死,甚至全城的人都议论纷纷。这一切当时使我受到震动,但不是特别强烈,尽管埋葬他的时候我哭得很伤心。那时候我年纪还小,完全是个孩子,但这一切在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有一种感情深深地藏到了心底里。但是到适当的时候就必定会重新复苏,作出反响。后来,这种情形果然发生了。
2《圣经》与佐西马长老的一生
那时候就只剩下了我们母子两人。不久,有些好心的朋友劝导她说,现在你只有一个儿子了,你们不穷,又有资产,为什么不像别的人家那样把您的儿子送到彼得堡呢?您让他留在这里,很可能会断送他的美好前程。他们还给母亲出了个主意,让她把我送到彼得堡武备中学,以便今后加入皇帝近卫军。母亲犹豫了好久,她怎么舍得跟唯一的儿子分离呢。但为了我的幸福,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虽然流了不少眼泪。她把我带到了彼得堡,而且安排我进了武备中学。从此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的面:三年以后她自己也因为思念我们弟兄俩而忧郁成疾,离开了人世。我从自己家里带走的只有珍贵的回忆,因为一个人最珍贵的莫过于在父母身边度过的幼年时代所留下的回忆,只要这个家庭里还有那么一点点的爱和和谐,那就永远如此。即使最恶劣的家庭,也能留下珍贵的回忆,只要你的心灵善于找到珍贵的东西。我把对于圣经故事的回忆也包括在家庭回忆中。在父母的家里,虽然我还是个小孩,但我已经非常想知道这些故事了。当时我有一本书,一本圣经故事,带精美的插图,书名叫《新旧约故事一百零四则》,我就是用这本书来学习认字的。现在这本书还放在这里的书架上,我把它当做珍贵的纪念保存着。但是我记得,早在我识字之前,我八岁的时候,我第一次体会到了某种灵感。在复活节前的星期一,母亲带我一个人到教堂去做弥撒(我不记得哥哥当时到哪里去了)。那天天气晴朗。现在回想起来,好像再次看到缕缕香烟从香炉里袅袅升起,而阳光透过拱顶上狭窄的小窗倾泻到我们头上。缭绕的香烟迎着阳光渐渐上升,仿佛融化在阳光中。我心情激动地看着这个景象,我的心灵第一次自觉地接受了上帝启示的第一颗种子。一位少年手捧一本大书走到教堂中央——那本书大得我当时觉得捧着都很吃力——他把书放在诵经台上,打开后开始诵读。这时候我突然第一次有所领悟,一生中第一次明白了教堂里读的究竟是什么书。在乌斯地区有个正直的、敬畏上帝的人,他很富裕,有许许多多的骆驼、驴子和羊,他的子女终日吃喝玩乐。他很爱他们,替他们向上帝祷告:他们这样吃喝玩乐也许是犯下了罪孽。有一次魔鬼随同神的众子一起来到上帝面前,对上帝说,他已经走遍了地上和地下。“你有没有见到我的仆人约伯?”上帝问他。上帝向魔鬼夸奖约伯,说他是个神圣伟大的仆人。魔鬼听了上帝这番话,冷笑一声说:“你把他交给我,你就可以看到你的仆人会发出怨言并且诅咒你。”于是上帝把他所心爱的敬畏上帝的人交给了魔鬼,魔鬼杀害了他的子女和他的牲畜,毁了他的财产,一切都那么突然,好像遭到了神的霹雳。约伯撕碎自己的衣服,扑倒在地上,大声说道:“我赤条条从娘胎里出来,又赤条条回归大地。上帝赐予了,上帝又取了回去。愿上帝的英名世世代代永受祝福!”诸位神甫和师父,请你们原谅我现在的眼泪,因为我的幼年时代似乎又重新出现在我面前,现在我仿佛又像八岁那年用幼弱的胸脯呼吸,又像当初那样感到惊奇、慌张和喜悦。当时那些骆驼引起了我多么丰富的想象,还有那敢于同上帝说话的撒旦,还有那把自己的仆人交出来让他毁灭的上帝以及他那大喊“不管你怎样惩罚我,你的英名将永受祝福”的仆人——还有教堂里那悠扬悦耳的颂歌声:“愿我的祈祷变成现实,”最后又是那从神甫的香炉里袅袅上升的香烟以及跪地的祈祷!从那时候起,我就不能不含着热泪诵读这个无比神圣的故事——甚至昨天我还拿来重读了一遍。这故事包含了多少伟大、神秘、难以想象的东西!后来我也曾听到过一些嘲弄、非难的话,傲慢的话:上帝怎么可以把自己喜爱的一名圣徒交给魔鬼供它取乐?还夺去他的孩子,使他从头到脚生满毒疮,而他只能用一块瓦片刮去疮口的脓血。为什么要这样做?无非是要向撒旦夸耀:“你瞧,我的圣徒为了我可以忍受多大的苦难!”但伟大之处正在于这里有个秘密,那就是来去匆匆的凡人形象与永恒真理结合在一起了。永恒真理在尘世真理面前显示自己的威力。就像在创世的最初几天夸耀“我创造的都很好”一样,现在造物主看着约伯,再次夸耀自己的造物。而约伯赞美上帝的时候不仅在为上帝效劳,而且也在为上帝千秋万代的造物效劳,因为那是他的使命。主啊,这是一本多好的书!给了我们多少宝贵的教训!《圣经》真了不起!它赋予人多么神秘的奇迹和多么巨大的力量!简直就是全世界和人类以及人类天性的楷模,里面什么都提到了,也指出了亘古不变的真理。有多少奥秘得到了解决和揭示:上帝重新恢复了约伯的地位,重新赐予他财富,过了许多年之后他又有了新的子女,另外一些子女,而且他也爱他们。天哪!他原来的那些子女已经没有了,他失去了他们,那他又怎么能爱这些新的子女呢?现在他跟新的子女在一起,尽管这些子女也很可爱,但是当他想起以前那些子女的时候,难道他会感到真正的幸福吗?然而这是可能的,可能的,旧的创伤可以通过人生的沧桑巨变逐渐转化为宁静而感人的欢乐,年轻人沸腾的热血将被老年人的谦和和睿智所取代:我祝福每天的日出,我的心依然颂扬日出,但是我更爱日落,更爱那长长的斜晖,以及随之而来的宁静、温和、感人的回忆,更爱我漫长而幸福的一生中那些可爱的形象——而居于这一切之上的便是上帝的真理,那令人感动、给人安慰、宽恕一切的真理!我的生命即将结束,已经接触到另一种崭新的、无边无际的、无法预料,但又会很快降临的生命,当我预感到这新生命的时候,我的灵魂因为狂喜而颤抖,我的理智闪射出光芒,我的心因为高兴而哭泣……诸位朋友和师父,我不止一次听到,近来听得更多了,说什么我们的神甫,尤其是乡村里的那些神甫,到处哭哭啼啼地抱怨自己薪俸太少地位太低,公开声称,甚至写成文章——我自己就读到过——说现在他们似乎已经无法向老百姓讲解《圣经》,因为他们薪俸太少,如果现在路德教派和异教徒前来抢夺羊群,那就让他们抢走好了,因为我们的薪俸实在太少。我在心里想,主啊,他们把薪俸看得那么重要,那你就多给一些吧,他们的抱怨也是有道理的。但是我要说句实话:如果在这件事上谁有过错的话,那么有一半的错在我们自己身上。因为即使没有时间,即使他们所说的一直被工作和圣礼压得透不过气来是事实,但总不至于时时刻刻都是这样忙碌,一星期至少可以用一个小时来想上帝吧,总不至于一年忙到头吧。你可以把人们召集到自己家里,每星期一次,在晚上,开始只召集一些孩子——他们的家长听说了以后也会来的。做这件事用不着去建造什么宫殿,你在自己家里的小木屋里接待就行了。你也用不着害怕,他们不会把你家闹得天翻地覆的,因为总共才一小时。你只要打开书本读给他们听就是了,不要讲大道理,不要装腔作势,不要居高临下,态度要亲切,口气要温和,你自己应该为他们亲自诵读,而且应该为他们能听你诵读、能理解你而感到高兴。你自己应该喜欢你所读的那些内容,你只要偶尔停下来把普通老百姓不易理解的话解释清楚就行,你也别着急,他们什么都会明白的,东正教徒的那颗心会理解一切的!你给他们读亚伯拉罕和萨拉的故事,伊萨和利伯加的故事,雅各怎样去见拉班,怎样在梦中与上帝搏斗,并说“这地方何等可畏”。这样你一定能使敬畏上帝的普通老百姓的头脑受到极大的震动。你要给他们,尤其给孩子们读那一段故事:兄弟数人怎样把他们的亲弟弟,一个可爱的少年,一个经常在梦中预知未来的约瑟卖给别人当奴隶,而却对父亲说,他的儿子被野兽撕成碎片了,还给他看那件血衣。你还要给他们读那个故事:兄弟数人到埃及购买粮食,那时约瑟已经当上了大宰相,但没有被兄弟们认出来,他折磨他们,治他们的罪,扣留了本雅明,而他这样做完全是出于爱:“我爱你们,因为爱而折磨你们。”因为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当初在酷热的草原上,在一口井旁边,他被卖给了商人,他死死地拉着他们,边哭边求哥哥们不要把他卖到外乡当奴隶。现在多少年过去了,他又见到了他们,重新无限热爱起他们来,但是又使他们受苦受难,而这样做又是出于爱。最后,他自己无法忍受内心的痛苦,从他们身边走开了,扑到自己床上放声痛哭。然后他擦干眼泪,高高兴兴出来对他们说:“各位兄长,我就是约瑟,你们的弟弟!”接着再往下读:老父亲雅各听说他可爱的小儿子还活着,不禁喜出望外,迫不及待地要到埃及去,背井离乡,最后死在异国,在遗嘱里说出了他在那温顺胆怯的心中秘密地深藏了一辈子的那句伟大预言:在他这个犹太民族中间将出现全世界的伟大希望,全世界的调解人和救星!各位神甫和师父,请你们原谅,不要生气,我像小孩一样谈那些你们早已知道的故事,这些故事你们讲起来要比我动听百倍。我是因为兴奋才讲这些的,也请你们原谅我的眼泪,因为我太喜欢这本书了!让他,上帝的牧师,也放声大哭吧,他将看到,那些人听了他的诵读之后内心会受到巨大的震动。只需要一粒小小的种子,把它撒到老百姓的心里,它就不会死去,在他心里将会存活一辈子,在黑暗和他犯下的种种罪孽的污秽中像一线光明,像一种伟大的提示,永远埋藏在他心里。完全没有必要多加解释和训诫,老百姓自会理解一切的。你们是不是认为老百姓理解不了?你们可以试一试再给他们读一段感人的故事,关于美丽的以斯帖和骄傲的瓦实提的故事,或者先知约拿在鲸鱼肚子里的奇妙故事。也别忘了读神的寓言,尤其是《路加福音》里的内容(我就是这样做的),接下来读《使徒行传》中扫罗的谈话(这是一定要读的,非读不可!)。最后不妨从《每月必读》中选取神人阿列克谢的行述,以及最最伟大的快活的殉难者、神的目击者、来自埃及的圣母玛丽亚的生平——你这些朴实的故事一定会打动他们的心。一个星期中总共才那么一小时,虽然你的薪俸很少,但只要挤出一小时就够了。你自己将会发现,我们的老百姓是厚道的,知恩图报的,他们会给予百倍的报答。他们记住了牧师的关怀和他那些感人肺腑的话,一定会心甘情愿地帮他干地里的活,也会帮他干家务活,而且比以前更加尊敬他——这样他的薪俸也就增加了。事情是这样简单,有时候我们简直不敢说出来,因为别人会笑话你,但事实的确如此!凡是不相信上帝的人,他也不会相信上帝的子民。凡是相信上帝子民的人,他就能发现上帝的神明,虽然在这之前他对此完全不相信。唯有人民及其未来的精神力量才能改变那些脱离了故土的无神论者。没有实例,基督的话有什么用?要是没有上帝的启示,人民就完了,因为他们的心灵渴望上帝的启示和各种美好的感觉。我年轻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差不多四十年前,我和安菲姆神甫为了替修道院募捐,走遍了俄国各地。有一次在一条可以通航的大河的河岸上和渔民们一起过夜,一位英俊的小伙子凑过来和我们坐在一起,他是农民,看样子已有十八岁,第二天要赶到一个地方给货船拉纤。我发现他用一种动人而清澈的目光望着前方。七月的夜晚显得明亮、宁静而温暖,河面宽阔,水气蒸腾,给我们带来阵阵凉爽,偶尔有鱼儿蹿出水面,溅点水花,鸟儿停止了啾啁,万籁俱寂,景色美妙。万物都在向上帝祈祷。只有我们俩,我和那小伙子,没睡,我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上帝的世界的美妙以及它的伟大秘密。每一棵小草,每一只小虫,蚂蚁,黄蜂,虽然不会思考,却清清楚楚知道自己应走的道路,证实着上帝的秘密,而且自己也不断地实现这秘密。我看到这可爱的小伙子心中有一团烈火在燃烧。他告诉我,他爱树林,爱林中的鸟,他善于捕鸟,他听得懂它们的每一声鸣叫,只要他一声口哨,任何鸟儿都会向他飞来。他说再也没有比在树林里更美妙的了,其实,一切都是美妙的。我回答他说:“确实,一切都是美妙的,因为一切都是真理。你瞧那些马,那和人十分亲近的伟大的动物,或者那些牛,它们为人提供营养、替人干活,低着头沉思,你看一看它们的脸:对人多么温顺,多么依恋,而人却经常无情地鞭打它们,它们的脸是多么憨厚,充满了信任,它们的脸美极了,它们没有犯过任何罪孽,因为一切都完美无缺,除了人之外,一切都没有罪过,远在我们之前基督就和它们同在了,即使知道了这一点也足以使人感动不已。”小伙子问我:“难道它们也有基督吗?”我说:“怎么会没有呢?因为上帝的启示是针对万物的,上帝创造的一切,所有的动物,每一片树叶都渴望着聆听上帝的启示,赞美上帝的荣耀,为基督哭泣,凭着自己清白无辜的一生的秘密不自觉地实现上帝的启示。你瞧那头可怕的在树林里到处乱闯的熊,样子凶恶,脾气暴躁,但它在这方面没有一点过错。”接着我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有一次一头熊闯到了一个在森林里一间小修道室修行的圣徒那儿,伟大的圣徒可怜它,毫不畏惧地出来迎接它,给了它一块面包:“去吧,基督与你同在。”那凶狠的野兽居然服服帖帖地走开了,一点也没伤害他。小伙子听了那头熊一点也没伤害圣徒就走开了,而且基督也与它同在这些话,不禁异常感动。“啊,这太好了,上帝创造的一切太美好了!”他坐在那儿静静地甜蜜地沉思起来。我看得出,他领悟了。接着他就在我身边无忧无虑、纯洁无邪地睡着了。愿主为青春祝福!我蒙眬入睡之前,亲自为他祈祷。主啊,你把和平和光明赐予你的子民吧!
3佐西马长老回忆弃俗前的青少年时代。决斗
我在彼得堡武备学校里呆了很久,几乎有八年时间。新的教育使我对少年时代的印象淡漠了不少,虽然一点也没忘却。我接受许许多多新的习惯,甚至新的看法,以致变成了一个近乎野蛮、残酷和乖僻的人。在掌握法语的同时,我也学会了一套交际场合的繁缛礼节。我们把在武备学校伺候我们的士兵完全当做畜生看待,我也毫不例外,也许比别人更厉害,因为我在全体同学中对所有的事情最为敏感。我们毕业后当上了军官,大家都做好了准备,一旦我们团的荣誉受到玷污,就不惜流血牺牲。至于什么是真正的荣誉,我们中间几乎谁也不知道,即使有人知道的话,我自己肯定会首先嘲笑一番。酗酒,争吵,几乎成了我们引以自豪的资本。我并不认为人人都是坏蛋,所有这些小伙子都是好人,但行为恶劣,我尤其如此。主要是我自己的手头,有了可以任意支配的钱,所以开始讲究享受,染上了青年人的一切不良嗜好,没有节制,挥霍无度。但是说来也真奇怪:当时我还看些书,甚至看得津津有味。唯独《圣经》那时候从来没有翻过,但始终带在身边。这本书我确实十分珍惜,“每年每月,每时每刻”都珍惜它,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这样服役四年,最后来到我们团的驻地k城。这个城市的社交界人数众多。各种人物都有,他们热情好客,而且都很有钱,会寻欢作乐。我到处受到盛情款待,因为我从小生性乐观,而且大家都知道我也并非囊中羞涩之辈,这在社交界可是个很重要的条件。当时出现了一个情况,并且由此引发了一连串的事情。我看中了一位年轻美貌的女郎,她聪明端庄,性格开朗,气质高雅,出身名门。父母并非等闲之辈,有财有势,对我和蔼可亲,热情有加。我觉得这女郎内心也对我颇有好感——于是我想入非非,热血沸腾。直到事后我才明白,才完全意识到,当时我也许就根本没有爱得那么深,只是仰慕她的聪慧和高贵气质罢了。不过我的自尊心当时却又妨碍了我向她求婚:我年纪轻轻,手里又有钱,而要抵挡住自在放荡的独身生活的种种诱惑又是件困难而可怕的事。当然,我也做过一些暗示。不管怎么说,我把采取任何决定性的步骤暂时推迟了。这时候我突然又奉命到外县出差了。过了两个月我回来后突然得知那女郎已经结婚。嫁给了城郊的一位富裕地主。那人虽然比我年长好几岁,但还算年轻,在京城和上层有靠山,那是我所没有的,他知书达理,而我却不学无术。听到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我惊得目瞪口呆,连脑子也糊涂了。主要问题在于我马上打听到这位年轻的地主早就是她的未婚夫了,我自己也多次在她家遇见过他,却什么也没有留心,我被自己的优越感迷了心窍。恰恰正是这一点使我特别难受,几乎人人都知道,而我还蒙在鼓里。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容忍的怨恨。我面红耳赤地回想起,我几乎多次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情,而她没有制止也没有警告,所以我得出结论:说不定她在嘲弄我。当然,后来我才想起来,她一点也没有嘲弄我的意思,相反,她曾经用开玩笑的方式打断这类谈话,扯到别的话题上——可当时我无法意识到这一点,一心一意想着要报复。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奇怪,这种报复和愤怒的心情当时连我自己都感到极其难受和厌恶,因为我生来一副软心肠,对谁也不可能有积怨,因此我好像是在故意煽动自己的情绪,结果变得十分荒唐可笑。我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有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中突然借一个完全不相干的由头侮辱了我的“情敌”。他当时正在对一重大事件(这事发生在1826年)发表意见,我便对他的意见嘲笑了一番,据大家说,我的嘲笑显得十分巧妙机智。接着我又硬逼着他进一步作出详细解释,我在听他解释时态度又蛮横无理,以致他不得不接受我决斗的挑战,尽管我们彼此差距悬殊,相比之下我年轻幼稚,人微言轻,官卑职小。事后我才确凿地知道,他接受我的挑战似乎也出于对我的嫉妒:他以前就曾为了他的妻子(当时的未婚妻)而嫉妒我,而现在则认为,如果他妻子知道他对我的侮辱忍气吞声,没有胆量接受我决斗的挑战,那么她自然会蔑视他,她的爱情也会发生动摇。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证人,是我们团里的同事,一位中尉军官。虽然那时候对决斗严加追查,但在军人中间依然是一种时尚——粗野的偏见有时候可以达到根深蒂固的程度。那是在六月末,我们定于第二天早晨七点在郊外进行决斗——但这时候我确实遇到了一件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事。晚上回到家里,我情绪恶劣透顶,无缘无故地对我的勤务兵阿法纳西大发脾气,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打了他几个巴掌,打得他血流满面。他伺候我还不久,以前我也曾经打过他几次,可从来没有这样残忍得像一头野兽似的。你们信不信,亲爱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四十年,可现在一想起来就感到惭愧和痛苦。我躺下睡了三个小时,起来一看,天已经亮了。我突然下了床,不想再睡了,走过去打开窗子——我的窗口对着花园——只见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天气暖和,景色美丽,鸟儿在施展银铃般的歌喉。这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想,我的心灵里怎么好像有一种耻辱和卑鄙的感觉?是不是因为要去杀人?不,我想,好像也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是不是因为怕死,怕被打死?不,完全不是,根本不是……我突然一下子恍然大悟:因为昨天晚上我把阿法纳西痛打了一顿!当时的情景突然重新展现在我面前,仿佛重演了一遍:他站在我面前,我扬起巴掌对着他的脸狠命打去,他像立正似的双手紧贴裤缝,头正颈直,眼睛睁着,每挨一下打便哆嗦一次,甚至不敢伸手挡住脸——人居然到了这种地步,人居然可以打人!真是作孽啊!好像有一根针穿透了我的心灵,我站在那里呆住了,但是朝阳金光灿烂,树叶在欢跳闪烁,鸟儿在赞美上帝……我用双手捂住脸,扑倒在床上,放声痛哭起来。这时候我想起了我的哥哥马尔克尔以及他临死前对仆人们说的话,“我心爱的亲人们,你们为什么伺候我?你们为什么爱我?我配得上受你们服侍吗?”是的,“我配得上吗?”这句话突然跳进我的脑海。是啊,我有什么资格要让别的跟我一模一样的人来伺候我?那时候这个问题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钻进我的脑袋。“妈妈,我的好妈妈,每个人在众人面前真的负有罪责,只是人们不知道这一点罢了,假如知道的话,那么天堂立即就会出现!”我一面哭一面在想:天哪!难道这不是真理吗?我也许的确对众人犯有比任何人更重的罪孽,而且比世界上任何人都坏!全部的真理突然一下子清清楚楚地呈现在我面前:我这是要去干什么?我是要去杀死一个善良、聪明、高尚、丝毫没有对不起我的人,因而也永远剥夺了他妻子的幸福,使她受尽折磨后死去。我就这样趴在床上,脸埋进枕头,一点没注意到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突然,我的同事,那位中尉,拿着手枪来找我:“很好,你已经起床了。时间到了,我们去吧。”这时候我心慌意乱,完全不知所措。但后来我们还是出门上了马车。我对他说:“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忘了带钱包。”我独自一人重新跑回家,径直冲进阿法纳西的那间小屋对他说:“阿法纳西,昨天我打了你两记耳光,请你原谅我。”他猛地一愣,仿佛非常害怕似的,盯着我看。我发现这样做还不够,很不够,就这样穿着整齐的制服,啪地跪到他脚下,额头触地,对他说:“饶恕我吧!”这时候他完全惊呆了:“长官,大人,老爷……您怎么……我配吗……”他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就像我刚才一样,双手捂着脸,转身对着窗口,泪流满面,浑身颤抖。我转身跑到同事那儿,飞快地跳上马车,大声喊道:“走吧。你见过得胜的人吗?瞧,他就在你面前!”我心里高兴极了,一路上不停地说呀,笑呀,说呀,自己都不记得说了些什么。他盯着我看:“得了,老兄,你是好样的,我看你一定能保持军人的荣誉。”就这样我们到了约定的地点,他们已经在那里等我们了。我们俩分开站在两头,中间相隔十二步,由他先放枪——我高高兴兴地站在他面前,脸对着脸,眼睛一眨也不眨,充满爱心地望着他,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放了一枪,只擦破了我一点点脸皮,擦伤了耳朵。我大喊道:“感谢上帝,没杀死人!”说完就抓起自己的手枪,往后一转身,把手枪往上一抛,扔进了树林里,随口还说了句:“去你的吧!”我转身对仇人说:“先生,请原谅我这个愚蠢的年轻人,怪我不好,我得罪了您,现在又迫使您向我开枪。我本人比您坏十倍,也许十倍也不止。请您把这些话转告给您在这世界上最敬重的那位太太。”我刚说完这句话,他们三人都叫起来。“对不起,”我的仇人说,甚至大为恼火,“既然您不想决斗,那何必要挑衅呢?”“昨天我还很愚蠢,可今天变得聪明些了。”我快活地这样回答他。“您所说的昨天的情况我相信,但是今天的事,我很难得出跟您相同的结论。”“说得好!”我拍手叫道。“我同意您的看法,您骂得对!”“先生,您还想不想向我开枪?”“我不想了,要是您愿意,那就再向我开一枪,不过最好您也别再开枪。”两位证人也大声嚷嚷起来,尤其是我那位,叫得特别响:“在决斗场上求饶,简直把我们的脸都丢尽了。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干了!”我站到他们面前,敛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各位先生,难道在目前这个时代遇到一个对自己愚蠢的举动表示忏悔并且当众认错的人,居然值得这样大惊小怪吗?”“但是在决斗场上绝对不能这么干。”我那位公证人又大声嚷道。我回答他们说:“问题就在这里,这才是值得奇怪的,因为我本来应该一到这里,在他开枪之前就向他道歉的,那样就不至于使他犯下滔天大罪,但是我们自己在这世界上立下了种种荒唐透顶的规矩,以致这样做简直是不可能的。因为只有在他离开十二步地方向我开枪之后我这些话对他才有分量。假如在开枪之前,刚到这里就这样做,那大家就会骂我是胆小鬼,见了手枪就吓坏了。大家绝不会听我的。先生们,”我突然真心诚意地大声说道,“请你们看看周围那些上帝的恩赐:明朗的天空,清新的空气,柔嫩的小草,可爱的小鸟,大自然美妙无邪,而我们,也只有我们这些愚蠢、不信上帝的人才不理解生活就是天堂,因为只要我们愿意理解,那么美妙的天堂就会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会相互拥抱,放声痛哭……”我还要继续说下去,但是不行,我连气也喘不过来了,浑身充满了甜蜜的青春活力,而心里感到一种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幸福。“这一切显得既明智又虔诚!”我的仇人对我说。“总之,您这个人很有个性。”“您尽管笑吧,”我也笑着对他说,“但以后您会夸我的。”他说:“就是现在我也准备夸您,请允许我把手伸给您,因为看来您确实是个诚实的人。”“不,现在不必握手,等到以后我变得好些,值得您尊敬的时候,您再把手伸给我,那就更好了。”我们打道回府,我那位公证人骂了我一路,而我却吻了他一路。同事们全都听说了这件事,当天晚上就聚在一起指责我:“他玷污了军人的荣誉,让他打辞职报告。”也有人出来为我辩护:“他毕竟经受住了子弹的考验。”“是的,但他因为害怕继续挨子弹,所以才求饶的。”为我辩护的人则反驳说:“如果他害怕继续挨子弹,那么在求饶之前自己可以先开枪,可是他把子弹上膛的手枪扔到了树林里。不,这是另一码事,是件新鲜事。”我一边听一边看着他们,心里很快活。“各位亲爱的朋友和同事,要我辞职的事请你们别费心,因为我已经这样做了,今天早晨我已经递了辞呈,一经批准,我马上进修道院。我提出辞职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我这么一说,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您一开始早就该说了。好了,现在事情都弄清楚了,修士是不应该受责备的。”他们笑得前仰后合。那完全不是嘲笑,而是亲切舒畅的笑。大家突然都爱起我来,连那些指责得最厉害的人也不例外。在以后的整整一个月中,在辞呈被批准之前的那段时间,大家简直把我捧在掌心里呵护。“啊,你这修士!”他们这样说。人人都会对我说一句亲切的话,他们开始挽留我,甚至为我感到可惜。“你何必自讨苦吃呢?”他们说。“不,他是个勇敢的人,他经受了许多的考验,本来他是可以还击的,但他在头天晚上做了个梦,要去当修士,所以才那么做。”同样的情形也出现在城里的社交界。以前他们对我没有特别注意,只是乐意招待罢了,现在他们听说这事以后都争先恐后邀请我去做客。他们都笑我,但又都爱我。这里我要说明一个情况,尽管我们决斗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但上司把这件事瞒过去了,因为我的对手跟我们的将军是近亲,既然事情过去了,又没有流血,似乎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再说我已经主动递交了辞呈,所以真的当玩笑处理了。于是我就开始无所顾忌地高谈阔论,也不管他们怎样笑我,因为他们的笑是善意的,而不是恶意的。这样的公开议论多数是在晚间太太们的圈子里进行的,她们当时更喜欢听我说,而且也逼着男人们听我说。“怎么可以让我替大家承担罪责呢?”人人都当面笑着问我。“比方说,难道我可以代您受过吗?”我回答他们说:“当整个世界陷入歧途,把不折不扣的谎言当成了真理,并且也要求别人一起说谎的时候,你们哪里能懂得这一点呢?你们瞧,我一生中做了一件诚实的事情,结果怎样呢,你们大家都认为我是个疯子。虽然你们都爱我,但都嘲笑我。”“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不爱呢?”女主人笑着对我说,当时她家里聚集了许多客人。突然,我看见一位年轻的太太从人群里站了起来。她就是不久以前还被我当做未婚妻,并且为了她而提出决斗的那个人,而我没发觉她今天也来出席晚会了。她站起来走到我跟前,向我伸出手说:“请允许我向您声明,我第一个不嘲笑您,恰恰相反,我含着眼泪感谢您,并且为了您当时高尚的举动而表示敬意。”这时候她丈夫也走过来,接着大家都突然拥到我身边,几乎都要亲吻我。我高兴极了,但我特别注意到有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向我走来。虽然以前我也知道他的名字,但从未跟他打过交道,直到那天晚会之前还没有跟他说过一句话。
4神秘的来访者
他在我们城里的政府部门供职已经很久,占据着显要的位置。他广有钱财,深孚众望,乐善好施,为救济院和孤儿院捐过不少钱。此外,他做了许多善事也不留名,不声张,直到死后才被人发现。他五十岁光景,外表近乎严肃,寡言少语,结婚不超过十年,太太年纪还轻,有三个子女,都还年幼。就在第二天晚上,我正坐在自己家里,门忽然开了,这位先生走了进来。
需要说明的是,当时我已经不再住在原来的寓所里了。自从递交辞呈之后我便搬了家,向一位年迈的老妇人,一位官员的遗孀,租了房子,并由她的仆役负责照料我的起居饮食。我这次搬家完全只是因为决斗那天一回家我就把阿法纳西打发回连队去了,因为前几天我那样对待他,现在连看到他都觉得惭愧——一个缺乏修养的俗人即使做了一件合情合理的大好事也会感到惭愧的。
“我已经在不少家里怀着极大的兴趣连续好几天听过您的谈话,”那位先生一进来便对我说,“最后终于想跟您当面认识一下,以便跟您详细谈一谈。亲爱的先生,您能赏脸吗?”我说:“我十分乐意,而且感到十分荣幸。”但心里却非常害怕,因为他一开始就使我大吃一惊。虽然大家也都听我侃侃而谈,表示出浓厚的兴趣,但是谁也没有这样严肃认真、诚心诚意地对待过我,而这一位却居然亲自登门拜访。他坐定后接着说:“我看您的性格非常刚强,因为您敢于在这种容易被大家轻蔑的事情上毫无畏惧地坚持真理。”“您也许太过奖了。”我说。“不,我没有夸大其词。”他回答我说。“您要相信我,做出这样的行为比您所想象的要困难得多。正是这一点才使我感到惊讶,才使我来拜访您。假如您不嫌我多管闲事,假如您还记得的话,那么是否给我详细描述一下当初您在决斗场上下决心请求对方饶恕的那一刻的具体感受?请您不要把我提出这样的问题当作轻率的举动,相反,我提出这样的问题自有我的隐衷,如果上帝愿意使我们两人的关系进一步接近的话,那么将来我也许会向您作出解释的。”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凝视着他,突然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信任感,同时也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好奇心,因为我开始感到他内心也隐藏着某种特殊的秘密。
“既然您问我在向仇人请求宽恕的那一刻究竟有什么感受,”我回答他说,“那我最好还是从头至尾讲一讲我还从未向别人讲过的事情。”于是我一五一十地把我和阿法纳西之间发生的事以及向他磕头的情形都告诉了他。最后我对他说:“从中您可以看到,决斗的时候我的心情已经比较轻松了,因为我在家里就已经开了个头,而一旦踏上了这一条路,越往后就越容易,甚至会感到轻松愉快。”
他听完后友善地看着我说:“这一切太有意思了,以后我将一次又一次地不断来拜访您。”打那以后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到我这儿来。假如他也跟我谈谈自己的情况,那我们也许会成为至交的。可是他对自己的情况只字不提,却对我的情况问个没完没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喜欢他,把我自己内心的所有感受统统跟他说了,因为我想:我何必要知道他的秘密呢?反正我已经看出他是个正直的人。况且像他这样与我年龄相差悬殊的重要人物居然屈尊登门拜访我这个年轻人,丝毫没有嫌弃我的意思这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我向他学到了许多有益的东西,因为他有很高的才智。“关于生活就是天堂这个问题,”他突然对我说,“我早就开始考虑了。”接着又突然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考虑的也始终是这个问题。”他脸带微笑地看着我说:“我比您更加确信这一点,至于为什么,您以后会知道的。”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开始捉摸:“他一定是想告诉我什么事。”他说:“天堂就藏在我们每个人心里,现在我心里就藏着天堂。只要我愿意,明天它真的就会来临,而且一辈子再也不会消失。”我发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真的动了感情,还神秘地望着我,仿佛在询问我。“至于每个人除了对自己的罪行负责以外还应承担众人的所有罪行,这一点您也说得完全正确。奇怪的是您怎么能够一下子充分把握了这个思想,一旦人们明白了这个思想,那么对他们来说天国就不是在幻想中降临,而是在现实中降临,这也是千真万确的。”“这种情形什么时候能出现呢?”这时候我伤心地感叹道。“今后还能出现吗?会不会这仅仅是一种理想呢?”“您瞧,您自己就不相信。您虽然宣扬这种思想,可自己却不相信。您应该知道,您所说的这种理想一定会实现,但不是现在,因为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规律。这是属于心灵方面,属于心理方面的事情。要让世界旧貌变新颜,首先就应该使人们自己在心理上改弦易辙。在人们互相没有成为兄弟之前,四海之内皆兄弟的局面是不会出现的,无论凭借什么科学,无论给予什么利益,人们永远不会心平气和地共同分享自己的财产和权利。人人都会嫌少,人人都会不断地抱怨、嫉妒并且互相残杀。您问我这种情形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出现是肯定会出现的,但首先必须经历一个人类孤立时期。”“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孤立?”我问他。“就是现在到处占统治地位的那种,在我们这个世纪尤其突出,但是这个阶段尚未完全结束,它的末日尚未来临。因为目前每个人都在争取最大限度地远离别人,想在自己内心体验生命的充实完整,然而经过一番努力之后,最终得到的不是生命的充实完整,反而走向了完全的四分五裂。因为人们未能充分肯定自身,反而陷入了完全的孤立。因为我们这个世纪的人全都分散成了个体,人人都龟缩在自己的洞穴中,人人都在疏远别人,躲藏起来,把自己拥有的东西都隐匿起来,结果即使自己与人们隔离开来,同时又把别人从自己身边推开。他独自一人在那儿积聚财富,心里在想:现在我多么强大,多么有保障。可这疯子却不知道,财富聚敛得越多,他在孤立无援的自我毁灭的泥坑里陷得就越深。因为他已经习惯于把希望仅仅寄托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个人已经离开了整体,他使灵魂习惯于不相信他人的帮助,既不相信个人也不相信整个人类,只是提心吊胆地害怕失去钱财和已经得到的权力。如今人类的智慧开始普遍地令人可笑地不再理解,一个人真正的安全不在于他个人独自的努力,而在于人类普遍的完整一致。但是这种可怕的孤立总有一天会结束,大家最后会突然醒悟过来,意识到分离是一件多么不自然的事。一旦形成这样的社会风气,人们将会对自己长期处于黑暗不见光明而感到惊讶。那时候人子耶稣的旗帜也会在天空出现……但在此之前还是应该珍惜这面旗帜,哪怕单枪匹马地突然作出榜样,把灵魂从独处引向合群,哪怕这样做要承担疯子的恶名。这样做的目的是要使这伟大的思想不至于消亡……”
我们两人就在这种慷慨激昂的交谈中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我甚至放弃了社交,很少外出访友,另外,议论我的那股时髦风气也开始平息。我说这些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因为大家依然喜欢我,欢迎我。不过毕竟要承认,时髦风气在社交界确实是股不小的能起主宰作用的力量。对于这位神秘的来访者,最后我竟崇拜得五体投地,因为除了欣赏他非凡的智慧,我开始预感到他心中隐藏着某种意图,也许准备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伟业。我表面上对他的秘密丝毫没有流露出好奇,无论是直截了当还是旁敲侧击,我都没有问起过,也许他对此感到高兴。但我注意到,到最后连他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向我透露某种秘密。至少在他开始造访我大约一个月之后,这种心情已经变得十分明显了。“您知道吗,”有一次他问我,“城里的人们对我们俩感到十分好奇,并且对我经常拜访您感到奇怪,但是随他们去吧,因为一切都将很快水落石出了。”有时候他会突然激动异常,遇到这种情况,他几乎总要马上站起来回家的。有时候他会长时间地望着我,仿佛要一眼把我看透似的——于是我心里想:“他马上要说什么了。”可是他又突然改变主意,开始说些人所皆知的寻常事。他还常常抱怨他有头疼毛病。不过有一次,他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通之后,我出乎意料地发现他脸色发白,面部肌肉在抽搐,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我。
“您怎么啦?”我问他。“身体不舒服吗?”
以前他经常说他有头疼的毛病。
“我……您知道吗……我……杀过人。”
说完他笑了,可脸色苍白如纸。他为什么要笑?在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这个想法一下子钻进了我的脑子里。我的脸也发白了。
“你说什么?”我对他高喊。
“您知道吗,”他依然面无人色地笑着对我说,“我开这个口是多么不容易,现在我说了,也就是踏上了这条路,我还要继续往前走。”
我很久都无法相信他的话,后来也不是一下子就相信的,直到他连续三天到我这里把事情详详细细告诉我之后才相信的。起初我还以为他是疯了,后来才终于相信这是事实,但内心显然感到极度的悲伤和惊讶。他犯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案。十四年前,他杀死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太太,她是个守寡的女地主,广有财产,在我们城里就有她的一幢私宅,她进城的时候就住在那里。他深深地爱上了她,向她表白了自己的爱慕之心,并且向她求婚。但是她的心已经另有所属,她所爱的是一位出身高贵、地位显赫的军官。当时那军官正在远征,她期待着他不久就会回到她身边。她拒绝了他的求婚,并且请求他不要再到她家来。从此他不再去找她,但是他熟悉她家,有一天夜里他冒着被发觉的危险,胆大包天地从花园爬上屋顶,偷偷溜了进去。正如经常发生的那样,凡是铤而走险犯下的罪行反而容易得逞。他从天窗爬进阁楼,又顺着阁楼的梯子来到下面她居住的房间里,因为他知道梯子下面那扇门由于仆人疏忽往往不上锁。他指望这一次仆人也忘了上锁,恰巧他就遇上了这种情况。他溜进主人的正房,摸着黑闯进了她那间亮着神灯的卧室。说来也是凑巧,她的两名侍女没有向主人禀报便偷偷溜出去参加本街邻居家的命名日宴会了。其余的男女仆人则睡在楼下的下房和厨房里。他一见熟睡的意中人,不由得欲火中烧,接着,一股渴望报复的嫉恨又牢牢占据了他的心。他像喝醉了酒似的完全失去了理智,上前用匕首猛刺她的心窝,她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死了。然后他又狡猾地伪造现场,企图嫁祸于仆人,故意拿走了她的钱包,从她枕头底下取出钥匙打开衣柜,从中拿了几样东西,装作是目不识丁的仆人干的,只拿现钱,却留下有价证券,专挑大的金器拿,却忽略了那些贵重数十倍但体积较小的东西。随手还拿了别的东西留作纪念——但这留待以后再说。干完这件可怕的事之后,他又沿原路逃离了。无论是事发后的第二天,还是后来他一生中的任何时候,谁也没有怀疑过他是真正的凶手!再说谁也不知道他爱过她,因为他的性格一向沉默寡言,不爱交谈,没有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朋友。大家只认为他是死者的朋友,但关系不太密切,因为最近两个星期他就根本没去过她家。人们立即怀疑到了她的农奴仆人彼得身上。而许多情节又非常吻合,这就更加证实了怀疑是有根据的,因为这名仆人知道,而且女主人生前也没隐瞒过,她准备把他送去当兵,因为她的农奴中间有一个当兵的名额。而他单身一人,品行又不太好,听说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曾经在酒店里恶狠狠地扬言要杀死她。就在她被害前两天,他逃走了,躲在城里某个秘密的地点。凶杀案发生的第二天,发现他烂醉如泥躺在城门外的大路上,口袋里有一把匕首,右手的手掌上不知为什么沾满了血迹。他自己说血是从鼻子里流出来的,可大家都不相信他。两名侍女承认自己曾经擅自出去赴宴,在她们回来前大门没有上锁。此外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迹象。于是这位无辜的仆人被抓了起来。他被逮捕并受到审讯,可是过了一个星期犯人恰巧得了热病,昏迷后死在了医院里。案子就这样不了了之,大家把一切归结为天命。所有的人,包括法官、上司和整个上流社会,一致认为死去的仆人就是凶犯。从此以后,惩罚就开始了。
这位神秘的客人,现在已经是我的朋友,告诉我说,起初他甚至一点也没有感到良心的谴责。他痛苦了好久,但不是因为受到良心的谴责,而仅仅是由于感到遗憾。因为他杀死了心爱的女人,她再也不存在了,杀死她也就等于杀死了自己的爱情,而情欲之火却依然在他的血液里燃烧。但是对于双手沾满无辜者的血这一事实,当时他几乎没有考虑过。一想到他的牺牲品居然会成为别人的太太,他就觉得无法容忍,所以很长时间他一直坚信自己这样做是出于不得已。自那名仆人被捕之初也多少曾经使他感到不安,但被捕者暴病身亡又使他放心了。那人的死亡显然不是由于坐牢或者恐惧,而是由于他逃跑在外喝醉了酒,在潮湿的路上躺了整整一夜着了风寒造成的(当时他就是这样想的)。他偷到的那些东西和现钱也没有使他感到不安,因为他偷窃的动机不是为了钱财,而是为了转移目标(他依然这样想)。偷窃的数目也不大,他又很快把这笔钱款全部捐献给了城里的救济院,而且还增添了相当大的一笔数目。他是故意这样做的,目的是要安慰自己的良心。当时他一心扑在繁重的公务上,主动要求去完成一项艰巨而麻烦的差使,这差使花去了他两年时间。由于他性格坚强,差不多忘却了过去的事情,即使想起来的时候,他也尽量避免去想它。他又投身于慈善事业,在我们城里创办并资助过许多慈善机构,还到京城活动,在莫斯科和彼得堡被选为当地各种慈善团体的理事。但最后还是不堪重负,怀着痛苦的心情开始深刻反思了。这时候他爱上了一位年轻漂亮而明白事理的姑娘,不久就娶了她。他希望结婚能驱散孤独的痛苦,在踏上新路、认真履行丈夫和父亲的义务之后,便能摆脱昔日的回忆。结果却事与愿违。就在新婚燕尔之际,有一个想法开始不断来困扰他:“妻子这样爱我,但是假如她知道了真相会怎么样?”妻子怀上了第一个孩子并把这喜讯告诉他的时候,他突然感到惭愧了:“现在我制造了一个生命,以前却亲手毁灭了另一个生命。”孩子一个接一个地诞生了。“我杀过人,我怎么有勇气再去爱他们、教育他们、抚养他们,怎么有勇气要求他们讲道德呢?”孩子们一个个长得十分可爱,真忍不住要去爱抚他们。“但是我不敢正视他们天真无邪、眉清目秀的脸,我没有这个资格。”后来,那被害者的鲜血,她那被毁灭的年轻生命,渴望报仇雪恨的热血,经常出现在他眼前,令他不安和痛苦。他开始做各种噩梦。但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能长时间地经受痛苦的煎熬:“我将用默默忍受隐痛的方式来赎回自己的罪孽。”可是他的这个希望也落空了。时间越长,痛苦越厉害。大家尽管惧怕他那严肃阴沉的性格,却又因为他乐善好施而十分尊敬他。可是越尊敬他,他就越受不了。他好几次向我承认,他甚至产生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他没有自杀,另外一个幻想开始萦绕在脑际——起初他认为这是缺乏理智无法实现的,但最后这幻想在他心里牢牢扎下了根,再也无法摆脱了。他的幻想是这样的:挺身而出,走到大庭广众面前宣布自己杀过人。他怀着这幻想度过了三年时光,这个幻想以各种不同的形式出现在他跟前。最后他终于真诚地相信,只要当众宣布自己的罪行,就一定能治好心病,得到永久的安宁。他这样说服自己之后,又感到惧怕:如何实现呢?恰巧这时候突然发生了我在决斗场上请求原谅的事。“我要向您学习,现在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他说。我望着他。
“真的吗?”我拍手惊呼。“这么一件小事居然会使您下这么大的决心吗?”
“我这决心已经酝酿了三年。”他回答说,“您的行为仅仅是一种推动力。跟您一比,我就责怪自己,也嫉妒您。”他甚至十分严肃地对我说。
“大家不会相信您的。”我向他指出,“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四年了。”
“我有证据,确凿的证据。我会出示这些证据的。”
这时候我哭了,不断地吻他。
“不过有一件事请您帮我解决,只有一件事。”他对我说(仿佛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我似的)。“妻子和子女!妻子也许因为悲伤而死去,子女虽然不会被剥夺贵族的身份和财产,但将永远成为流放犯的后代。我将给他们的心灵留下多大的创伤啊!”
我沉默不语。
“就这样跟他们骨肉分离,永远离开他们?这可是生离死别啊!”
我坐在那儿默默地祈祷。最后我站起身,心里觉得十分可怕。
“怎么样?”他望着我。
“您应该去向大家当众承认。”我说,“一切都会过去,唯有真理永存。子女们长大后会明白您的决定体现了宽阔的胸怀。”
那次他离开我的时候似乎确实已经下定了决心。接着两个星期他依然到我这儿来,每天晚上都来。一直准备付诸行动,却又一直下不了决心。我的心被他折磨着。有时候他态度坚决而且充满深情地对我说:
“我知道,对我来说天堂即将降临,只要我当众承认,天堂就会立即来临。十四年来我一直待在地狱里,我想受点苦。我要忍受苦难并开始真正的生活。假如你靠谎言度过一生,但一旦醒悟,那就追悔莫及。现在我不仅没有勇气爱自己最亲近的人,而且也不敢爱自己的孩子。主啊,孩子们也许最终会明白我为这苦难付出了多大代价,因而不会再来责备我。上帝不在强权之中,而在真理之中。”
“大家都会理解您的高尚德行,”我对他说,“即使现在不理解,将来也会理解的,因为您献身于真理,献身于最高的非尘世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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