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格勒(2/2)
她的自行车很旧,横梁,我怀疑过去不是她的。她让我坐在后面,然后撩起裙子跨在上面,车座太高,她只好把屁股搁在横梁上,脚才能够到脚蹬子。她将钢笔和信封夹在手指里,骑得很快,路也很熟。我双手扶着车座,防止转弯的时候把我摔下来。她的脖子后面渗出了汗珠,细长的脖子,曲项向天歌的鹅。我能看见她的抹胸在衣服里拱出一片棱,能看见她被风吹起的裙摆里,白色的裤衩。在我十二岁的这个盛夏的中午,我第一次感到身体里一束遥远的战栗,它好像暴雨前的雷声一样,由远及近,在我的身体里炸开,然后蔓延开去。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到这种东西的实质,也许它的实质是故乡的感觉,当然这是我后来对此的总结,也许很不准确。
邮筒在那,毫无疑问,它一直在那。老拉把信投进里面,用手拍了拍邮筒说,绿哥们,全靠你了。我和自行车站在一起,看着邮筒背面的那片荒地,一片齐膝的杂草,前两天下了一场暴雨,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水坑。远处是铁轨,两头都看不见终点。老拉把自行车推到邮筒旁边,锁上,说,那头去过吗?我说,没有,那头有什么?她说,煤厂,很大的煤厂,没去过?我说,没有。她说,没人管,我去拿过煤,很禁烧,姥姥说,这煤炼钢都行。我说,钢笔给我吧。她把钢笔举在我面前晃了晃,说,里面还有墨水,我买了最贵的墨水,鸵鸟牌,我打听过,鸵鸟牌最好。我想起母亲这时候在烈日底下卖毛嗑儿,她要当场把毛嗑儿炒熟,用铁锹一样的铲子翻检,也许不久之后,我就会离开这里,到市里去上学,住宿,不再用水井压水,而是喝水龙头的自来水。我问,那边没人管吗?她说,我去过两次,都没有人,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就是没有人。去吗?我说,我们用什么装煤呢?她说,用手,我们挑大块的拣,四只手能拿四块,回来放在车筐里。我说,我就拿两块小的。她用手推了我一把说,傻逼,说过了没人管,当然拣大的拿。
我没有想到,煤厂十分遥远。其实我应该想到的,站在没有视线阻碍的地方眺望,看不见它,那它一定是远得可以。在烈日底下,我们穿过杂草丛,穿过铁轨,迎面是一片高粱地,这片高粱地非常广大,我记不清在里面穿行了多久,汗水流进了我的眼睛,我感觉到脸上都是盐。老拉走在我前面,步履强健,她不时用手分开高粱叶,说,这边走,你看,蚂蚱,这么大的蚂蚱。不但有蚂蚱,还有蜻蜓,黄色的是大老黄,翅膀较小,飞得很快,比较机灵;绿色的我们叫它绿豆,长着硕大绿头,翅膀较大,智商却低,它落下之后,用手可以直接钳住它的翅膀。蜻蜓们成群在我们头上盘旋,落在触手可及的高粱秆上。可惜我无心捕获它们,我的手要留着拿煤块。从高粱地里走出去,听见有火车经过铁轨的声音,只听见隆隆的声响,听不清铁轮轧过轨道接缝的声音。
一扇斑驳的铁门出现在我们面前,锁头锁住了门鼻。这是哪啊?我问。列宁格勒,她说。我大吃一惊说,真的?她说,傻逼,旁边有字。在铁门旁边的石墙上,有四个红字,像是许多年前刷上去的,好多笔画已经脱落,不过还是能辨认出是“煤电四营”四个字。煤电四营是什么东西,我问她。她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我问过姥姥,她也不知道。我们两个翻过铁门,落进院内。院里有一段铁轨,铁轨上停着一辆煤车,四四方方,铁轨向前延伸,一直爬过一个土丘。她说,蚊子,土丘那边都是煤,还有挖斗车和吊车。我突然说,你坐在里面,我推你过去。她说,我也不瘫,推我干吗?我说,你坐进去,我推你。她说,前面是上坡,如果滑下来,能压死你。我说,你坐进去吧。她蹲在里面,我努力去推,车一动不动,使劲啊傻逼,她拍着车沿大笑,手上沾满了灰土。我说,你别催,马上就会动了。我两只脚一前一后顶住后腰,脑袋含在胸前,牙齿咬在一起,鞋要擦出火星,车还是一动不动。她说,别推了,再推天黑了。她从车里跳下来,指着车轮说,傻逼你看,锈死了。果然是锈死了,我忙着推车,没看轱辘,车轮和铁轨已经锈在了一起,好像年老的夫妻。她说,伸出手来看看。我朝她伸出手,手心通红,两块皮离开了手掌,像书页一样翻着。她把我的手揉了揉,然后拉住说,走吧,再玩就来不及了。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第一次有女孩子拉起我的手。
翻过土丘,是一片煤的海洋,准确地说,应该是煤的山川。一座座煤山横亘在眼前,高的有四五层楼,矮的也有两层楼那么高。在煤山之间的低洼处,有前两天暴雨留下的积水,形成一个一个小型的人工湖,漆黑浑浊,水面上泛着油光。可是,虽然有无穷无尽的煤,却没有煤块,都是煤沙。我说,你带塑料袋了吗?她说,没有,确实有煤块,要再向前走。我摇摇头说,到处都是水,走不过去了。她说,怎么走不过去?我在前面走,你跟在我后面,我走过的地方你就能走。我说,不去了,钢笔给我吧。我看着这些煤,它们潮湿松软,黑色海绵一样,而我和老拉,就像两滴被风吹过来的清水,无足轻重的清水。我忽然想起来,我已经离开家这么远了,而且没有人知道,这种恐惧突然抓住了我,摇晃我。她松开我的手,把钢笔扔在我身上,说:爱去不去,破玩意给你。没有自行车,看你怎么走回去。然后独自向前走去,脚落在煤沙上,发出踩碎枯叶一样的声音。我在地上捡起钢笔,转过头,原路返回,翻过铁门,走进高粱地,一只大老黄落在我肩膀上,用翅膀小心地保持着平衡。我逮住它,用手抚摸着它的翅膀,它没有害怕,用触角轻轻碰着我的手指,我松开手,它慢慢地升高飞走了。天空中开始看不见太阳,我四处寻找,确定太阳正在落向我们来的方向,我在心里努力记住这件事情。我又想了想父亲和母亲,主要是想了想父亲的样子,他其实大多数时候是个腼腆而沉默的人,不知道是不是监狱里都是这样的人,因为胆小而犯罪,应该不会吧,肯定不是这样。我不能扔下老拉。我转向煤电四营的方向,吸了一口气,跑了起来。
我找到了老拉的脚印,她的脚步均匀,好像知道自己的目的地,脚印是一条直线。我踩着她的脚印向前走,煤沙和我想的一样,如同泥巴,不过因为年纪小,骨头轻,所以只要不是用力跺脚,可以在上面行走。翻过了一座煤山,看见两个挖煤的铲车停在那里,脚印穿过了其中一辆。老拉应该是在上面坐了一会,我也登了上去,所有东西都生锈了,车胎也早就干瘪,铲车的翻斗里,盛满了雨水。这里不是列宁格勒,这是一个遗失的世界。我在铁斗里喝了一点水,如果老拉还没有丧失理智的话,她也应该在这里喝水,否则不久之后,水会成为问题。我喝过了水,又洗了脸和手,继续沿着脚印走。不知走了多久,一直没有看到老拉的身影,我喊她,也没有回应,天已经开始黑了起来,身后的铲车早已经看不见了,被一座座的煤山遮住。我没有害怕,至少我还有自己的脚印可以走回来。我不认识老拉,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不超过一天,我几乎不知道她的任何事情,她是一个女孩儿,她也许比我疯狂,我就知道这些。可在此时此刻,我唯一想要做的事儿就是把她找到,然后一起离开这里,就算把我的钢笔给她也行,我必须得这么干。走到两座煤山之间的一个岔口,问题出现了。地上突然多出了好多脚印,杂乱无章,向着四面八方走去,我蹲在地上,仔细地比对脚印,看不出新旧,因为天气太热,新的脚印不会像刚刚踩过那样潮湿,而且大小都差不多,也许是老拉自己的,那只能说明她迷路了,走回了原点,又向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我又一次扯开喉咙大喊:老拉,老拉。我希望这是她的真名字,这样即使她听不见,也能感觉到有人在喊她。没有人回应。我只能选择其中一条脚印走上去,我选择了向着更远方向的那条。
天已经完全黑了。盛夏的夜风吹起来,可是并不让人感到凉快,这里没有一株植物,没有一棵草,没有麻雀,没看到有一只鸟或者昆虫飞过。脚印快要看不清了,我把挎篮背心脱下来,撕碎,一点点地扔在地上,走了一会儿,挎篮背心也用完了,可是脚印还在延伸。我忽然想到,如果我错了,再向前走,可能我就走不出来了。如果我对了呢?老拉就在前面,我们能够走出来吗?会有人发现我们吗?嗓子干燥得好像炕炉,四处都是积水,可是不能喝。我突然想要拉屎,拉过之后,用内裤擦了屁股,然后把内裤盖在上面,这是一个标记。现在我的体内空空如也,连屎也没有了。我坐在地上歇了一会,继续向前走,边走边俯下身,仔细辨认脚印,在一座煤山的半山腰,脚印断了。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我看见在煤山的侧面,有一摊积水,看不清有多深。我喊了老拉的名字,声音干裂得好像大人。我坐在煤上,向着积水一点一点滑动。一只手,一只手在水边。我把钢笔放在旁边,拽住那只手,不过不敢太用力,我怕被那只手拖进水里。我明白这件事情的原理,她跌入了水里,双脚陷进了水里的软煤中。她挣扎呼救,可是水还是没过了她的头颅,不过水底的煤并没有被完全浸透,陷入到一定程度就会停下,她的手就这么搭在了水边。我用了几次力气,都没法撼动她。我顺着原路返回,寻找工具,我卸下了一辆煤车上面的手刹杆,那东西好像风化的石头一样,折断了。我脱下身上仅剩的东西:穿在外面的短裤,把她的手绑在铁杆上,然后缓慢地向外拖动她。不知道用了多久,有几次我感到肺子里好像要爆炸一样,我终于把她拖了出来。她穿着一条有着粉色花瓣的裙子,脚上没有鞋。
我赤身裸体地在尸体旁躺了一会。不是老拉,她看上去和我年纪差不多,脸虽然胀了,可是看着还是很清秀,鼻子小巧精致,好像面团捏的。她的头上梳着两个鬏鬏,上面都是煤渣。她是来捡煤块的吗?或者她是陪别人来的?我有种不好的感觉,自己快要睡着,我坐了起来,捏了捏自己的脸,钢笔叼在嘴里,把尸体背在身上,向着原路走去。
尸体贴着我光溜溜的脊背,我的身体好像在结着壳。我确信我自己曾经睡过去几次,边走边睡,我想喝水,我想吃东西,我想把她带出去。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我觉得,一旦走出了这里,她就会从我的后背跳下来走掉,她死在这里,她仅仅死在这里。
后来母亲告诉我,她等了我一宿,我没有回家。第二天她没有出摊,而是去学校,去我可能去的地方找我,询问了前一天见过我的人。她见到了老肥,然后见到了老拉。老拉矢口否认曾经见过我,可是我妈抽了她几个嘴巴,她看出来她在撒谎。我妈找到我的时候,我一丝不挂趴在那个铁门里面,嘴里咬着钢笔,浑身漆黑,背上有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我很快苏醒过来,考上了市里的初中,离开了艳粉街。我问过母亲那具尸体后来怎么样了,她说交给了警察,然后就没了下文,好像一直没人认领,也许是流浪儿,然后应该是烧掉了,撒掉了。
我离开那里之前见过老拉,她和几个男孩儿走在一起,指着我说,他就是蚊子。哎,蚊子,有币子吗?大型的币子?她忘了我曾经说过,我不玩大型。她和外婆生活在一起,母亲在广州,做什么不知道,也许老拉有她的地址。
过了一段时间,差不多是我婚后的三个月左右,我收到了父亲的回信,信很简短,是用铅笔写的:
祝贺。多写东西,照顾好身边的人,你比我强。不要再写信给我,眼睛越来越花,如果有婚礼的照片,可以寄给我看。过去我送过你一支钢笔,你还记得吗?如果还在,寄给我,我想看看,然后还给你。如果没有了,就算了。再次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