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奏曲 三(2/2)
“慎太!你在里面吗?”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那人非常生气。
慎太也惊慌失措地回头张望。市朗轻声问道:
“谁?谁来了?”
慎太一语不发,胆战心惊地朝房外走去。市朗赶忙叫住他,跑过去后,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道:
“嘘——我在这里的事儿要保密。现在要是被发现就惨了。拜托了!”
慎太暧昧地点点头,然后慢慢地从建筑物入口处探出半个身子,向外看去。
“慎太!你在那里干什么?”
还是那个男人的声音。慎太缩回身体,扭头看向市朗,说道:
“这里,保密。”
这个废屋看来还真是这个少年的“秘密基地”,所以他才要市朗向任何人都保密。
市朗用力地点点头。而后,慎太立刻转身走了出去。
“干什么呢?”
传来的男人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训斥慎太。
“在里面玩吗?那里可是很危险的!”
虽然市朗拜托那孩子保持沉默,但他还是不放心。市朗退到房子的角落里,缩成一团。
很快,那男人的声音消失了。过了好一阵儿,似乎也没见有人过来。这下子,市朗总算放了心。
大约不足一小时,慎太又回来了。当时,没有勇气踏出建筑物一步的市朗饿着肚子,蹲在房间的角落。
“市朗,先生。”
少年叠好和刚才一样的黄色雨伞,走了进来。他唤着市朗的名字,不自然地笑着。
“这里,保密。”
他说话显得没有条理。
“市朗先生,也要保密。”
市朗明白那少年不想对任何人说。不知道那少年是否明白,对于双方而言,这里都要“保密”。
“给!”
说着,慎太递给市朗一个装在纸袋里的法式大面包。
“这个,保密。”
那少年对家里人“保密”,偷偷拿这个给饥肠辘辘的自己吗?
市朗都忘了道谢。他接过面包啃了起来,也没好好嚼,就往肚子里咽。结果,他被猛地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谢啦。”
市朗咽下第一口食物后,才想起来道谢。
“这里,保密。”
慎太又重复了一遍。他似乎相当不情愿让别人知道这里。“我知道,保密嘛。”
市朗用力点点头,回应道。
“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对了,那你能不能再帮我个忙?”
慎太疑惑地看着市朗。市朗接着说道:
“有没有蜡烛什么的?蜡烛……明白吗?到晚上,这里会一片漆黑。我想要个能照亮的东西。”
“蜡烛……”
慎太考虑了一会儿后,走到放有脏桌子的房间一角。然后,他打开抽屉,在里面翻找起来。不久,慎太自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那就是现在正在市朗眼前发出微弱光芒的灯笼。
自那之后,慎太就再也没来过。
自傍晚转深夜,市朗只能在这房子一隅熬时间。随着黑夜的到来,风雨也更加猛烈,时不时出现的电闪雷鸣,让本来就恐惧不安的市朗更加心惊胆战。
毫无办法。如今,姑且只能困在这里——虽然场所变了,但闭塞的状况与昨夜基本相同。
忍到天亮,忍到风雨平息之后。
到那时再想办法。
与昨夜不同,现在的自己不再是单枪匹马。那个叫慎太的男孩子——只有那孩子是“自己人”,至少他不是“敌人”。因此——
市朗看看手表。已经又过了一天,指针正接近凌晨一点。
灯笼里的烛光猛地摇曳一下。市朗看看立于四块平板挡风玻璃之中的蜡烛,发现它已经所剩无几,燃尽只是时间的问题。
市朗站起身来,犹豫片刻后,打开桌子的第一层抽屉。他想看看里面是否有备用的蜡烛。
抽屉里放了不少东西。有玻璃球、悠悠球、陀螺、竹蜻蜓等儿童玩具,也有铅笔、钢笔、雕刻刀、锤子、钉子、螺丝刀等文具与工具。这些肯定都是那个少年拿来的。这个灯笼恐怕也是他从宅子里的储藏室中找到后拿到这儿来的。
没有找到蜡烛,市朗便又打开了第二层抽屉,那里的东西和上层的风格有所不同。
有挂着几把钥匙的钥匙串、打火机、烟斗、戒指、一只耳环、领带夹、不知哪个国家的银币和铜币……哪一个看起来都不像是小孩子拥有的东西。市朗发现里面还混有一个深褐色钱包。他不禁觉得奇怪,便拿出来看了看。里面有几张纸币。钱包和纸币都湿漉漉的。
除了纸币,市朗从里面还找到了一张湿乎乎的照片。他拿出那张照片,借烛火看了起来。
那是一张旧照片。
两个人站在某处室外,以稀疏的树木为背景拍摄下这张照片。其中一个人是身穿和服的中年女性,另一个则是干瘦的孩子。孩子紧紧地贴在那女人身边,看上去像是一对母子(……哎呀,这张照片)。当然,市朗不认识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人。
市朗看看照片背面,上面写有一行字。但是大部分文字都洇了水,无法看清全部。
“于x月七日x岁生日”(这行文字是……)。
市朗费了半天劲,也只辨认出这么多。
“哦——”
市朗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那家伙……原来如此。”
那个叫慎太的少年将在宅子里找到的各类物品偷偷地藏在这里,第二层抽屉里的东西肯定就是那孩子收集来的“宝物”。所以,那孩子才不想让宅子里的那些人知道这里是他的“秘密场所”,想要对他们“保密”的呀。
市朗将钱包放回原处,又在抽屉里翻腾起来。终于,他在这层抽屉的最里面找到了几根蜡烛。
抽屉里的打火机已经没气了,打不着火。市朗从裤兜里拿出昨天——不,是前天——在那个森林中,汽车事故现场捡到的那个火柴盒。现在燃烧着的蜡烛就是用火柴点着的。
在火柴盒的黄色外盒上,印有“岛田咖啡店”字样的店名。在外盒一角还印着店家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这好像是位于熊本市内的咖啡店。可这个火柴盒为什么会掉落在发生事故的汽车旁边呢……
市朗重新点燃一根蜡烛,替换下灯笼中的短蜡烛。这样一来,至少可以维持几个小时。
虽然市朗已经达到预期目的,但还有两层抽屉没有打开。他突然变得很好奇,想看看还隐藏着什么“宝物”。
市朗拉开了第三层抽屉。
市朗多少已经预感到,那里面应该放着许多那个年纪的男孩子的“宝物”。有好多栋树果、橡树果、袍树果等果实,除了形状有点奇特外并无特别之处的石子,还有好几块瓦片之类的东西。另外,里面还放有蛇蜕、蝉蜕、蜂巢残骸、螵蛸、鸟类羽毛、干瘪的壁虎尸体等这类被大人看见肯定会皱着眉头,勒令丢掉的东西。
就连市朗看到蛇蜕和壁虎尸体,也不禁皱起眉头。加上目前所处的状况,市朗更加心生恐惧。
即便如此,当他关上第三层抽屉后,还是打开了最底层的抽屉。
最底层的抽屉比其他抽屉都要大。如果这里面也藏着“宝物”,那“宝物”的体积一定不小。市朗边想边拉开了抽屉。当他看见里面滚动的那样宝物后,不禁失声尖叫、后退数步。
“什、什么玩意儿?”
市朗用力眨眨眼睛。后脊爬上一股寒意,胳膊上也起了鸡皮疙瘩。
“刚才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啊……”
市朗胆战心惊地走到桌子旁,弓着腰,再次看向打开的抽屉内。那的确就是刚才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它依旧在抽屉内转来转去。
“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最底层抽屉里放着的是脏兮兮的骨头。而且,一眼就能分辨出那是人类的头盖骨。
这就是——这也是那个名叫慎太的少年搜集的“宝物”吗?那孩子从哪儿找到这玩意儿的?拿着这样的东西,那孩子不会害怕吗?不可能不害怕的呀!这是谁的头盖骨呢?这是何时何地死去的人的……
那个唯一被自己认为是“自己人”的少年一下子变得很恐怖,让人琢磨不透。市朗颤抖着双手关上抽屉。他离开桌子,找了一块没有漏雨的地方坐下。
他又开始害怕起来。
4
同一夜晚的同一时刻——
在暗黑馆东馆一楼的客厅里,江南仰面躺在被褥之上,看着黑色的天花板。
灯光暗了一点。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努力想让自己睡着。但越是这样,就越是难以入眠。各种各样的情景毫无关联、杂乱无章地出现在脑海里。
或许医生给的药产生了效果,身上各处的钝痛基本消失,疲劳感也没有那么强烈了。随着时间的推移,浑身的麻痹感也逐渐减弱。他觉得要是睡上一觉,等再醒来,感觉会更好。但是——
接下来会怎样呢?连江南本人都无法预测的是自身内部——心灵深处的问题……
——总之,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吧?
——那也就是说,你还是无法说话、发不出声音,对吗?
……是的,现状就是如此。
九月二十三日傍晚,我独自上岛,独自登上十角塔,从塔顶的露台上掉落下来。虽然我尚不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些事情,但既然别人这么告知我,那应该是个不争的事实。
这里是位于湖中小岛的宅子。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个奇怪的别名,叫作暗黑馆。在内心深处,“暗黑馆”、“浦登家族”等这些名称,与我的那些零散记忆相互呼应——的确有这种感觉,我确实……
是了……我为了赶到这个人称暗黑馆的浦登家族的宅子,开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好长时间(……没错)。但在半路上,车子不幸冲进了森林里……
在混沌的心中,记忆片断缓缓地动起来。
……对了。车子冲进森林,撞在大树的树干上停了下来。而且,我……
有若干如此复苏的记忆片断。但往往想起一些却又再也想不下去了。这些记忆断片无法把江南的过去和现在有机地结合起来。
似乎是自塔顶坠落带来的冲击,致使我丧失了记忆。在此之前,我的记忆——我的想法是怎样的呢?唉,所谓的“我的记忆”究竟是什么呢?未曾失去此物的人又要通过怎样的证据,确信那就是自己呢?
……我不清楚。
肉体虽然恢复了,但头脑深处依然还存在着那种麻痹感。江南觉得意识中的大部分还很朦胧,杂乱无章——天啊,“我”到底是谁?
当他用力闭上眼睛时,他在客厅前的走廊上所目击的情景缓缓地浮现在脑海里。
傍晚前——大约是下午三点半吧。玄关大厅那里传来了喧嚣声与慌乱的讲话声。江南躺在被褥里,出神地想:出了什么事呢?发生了什么大事吗?
很快,从走廊上传来两个人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从玄关大厅传来更多的脚步声和好几个人的讲话声。或许因为走廊与大厅之间的门开着,故而江南听得更加清晰。
——很糟糕。在那里我就看过了,这家伙伤得不轻……
——会危及性命吗?
——好了,还是先抬到房间吧。
——南馆的一楼,有空房和床铺吗?
——第一个房间空着。
说话声越来越近。几乎每个人嗓门都很大,似乎发生了紧急事态。
——蛭山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
——医生。
——他遍体鳞伤,不止骨折,头部的伤也很深。说不定内脏也……
难道出了事故,有伤员吗?
江南爬起身来,打开面向走廊的拉门,向外望去。当时,说话者正准备穿过走廊。
有两个抬着担架的男子。江南对其中一名男子有点印象,上午来过客厅的那些人里就有他。身穿白大褂的男子走在担架旁,那是人称“野口”的医生。而担架上躺着的是——
一个身上盖着毛毯,脸扭向江南这边的男人。当江南看见他那满是血污和泥巴的丑陋面容时,因受到强烈刺激而变得浑身僵硬。
毫无疑问,那人身负重伤,头上缠着代替绷带的毛巾。他双眼紧闭,眼睑沾满污血。舌头从嘴角无力垂下,犹如腐烂的肉片一般……
江南直觉地感到那人已是奄奄一息。看来真的发生了重大事故,那人才变成这样……
江南张大嘴巴,想喊些什么。但他无法顺畅地发出声音。连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喊些什么。
就在那时,那伤员犹如痉挛一般,蜷曲着身体咳嗽起来。
“你不要紧吧?”
紧跟在担架后面的男子——浦登玄儿问道。
让人揪心的咳嗽声还在继续。从伤员的嘴中冒出血泡,野口医生赶忙用手帕帮伤员擦去嘴角的血污。那人发出微弱的呼吸,被天空中传来的沉闷雷声覆盖。
“……啊。”
江南发出呻吟。他依旧无法顺畅地说出口。
“……啊……呜……”
那人已是风中之烛。所以,才会如此痛苦。所以,也会如此痛苦。
很快,那怪人止住咳嗽。他的眼睛似乎微微睁开了一道缝。江南觉得那人的无力眼神与自己的眼神瞬间交汇在一起。那已经复苏的记忆片断——躺在病床上的她的面容、她的表情与之重叠在一起。
虚弱的眼神、无力的呼吸、含混的发音……啊……妈妈(……妈妈)。那时,在那个病房里,我……
“好了,你——江南君,你还是在里面休息吧。”
浦登玄儿在我身旁说道。
“出了点事故而已。昨天你还真是走运。”
还真是发生事故了——江南还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他慢慢退回房间,一屁股坐在被褥上,脑子里反复想着“事故”这个词。
于是,他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个场景——没错,就是那个。
……冲进森林里的黑色轿车,破碎的玻璃,飞溅的鲜血,撞瘪的发动机罩,左手上的刺痛……以及,我……
突然——
江南预感到现在回想傍晚前的事情的这种意识,似乎要被某种莫名的力量拖曳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他赶忙睁开眼睛。
微弱光线下,黑色天花板仍旧依稀可见。除了屋外呼啸的风声与自己的呼吸外,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身处这个房间时偶尔会听到的那个不明来历的声音,此刻也听不到。
江南把手掌放在额头上,枕在枕头上,慢慢地摇摇头。
我究竟为什么要来这个暗黑馆?为什么——为什么呢?我和这个浦登家族的宅子有什么关联吗?
……不知道。还是不知道。
江南觉得那“答案”似乎近在眼前。
晚饭依旧是那位叫作忍的用人送来的。当时,江南用身体比画着,让她带自己上厕所。进入那个叫作南馆的建筑后,沿着左侧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拐弯,便是厕所。忍告诉他,东馆最里面也有厕所,但那是来客用的,所以尽量使用南馆的这个厕所。
此后,夜越来越深,江南没有任何目的,从客厅里溜出来。
他朝与南馆相反的方向走去。
江南穿过铺着黑色地板的走廊,左拐后又走了一阵儿,便看到一条类似隧道的走廊。那条走廊一直延伸到一个与东馆风格非常不同的建筑中。从方位上考虑,那里恐怕就是被叫作北馆的地方。
江南在那里漫无目的地转了一会儿。这是他第一次进入北馆之内,所以一切对他而言,自然都很陌生。
这里有放置大量书籍的房间,有摆放钢琴的房间,还有摆放台球桌的房间;有相当宽敞的大厅,以及散落着绘具及尚未完成的画作的工作室。江南也去二楼看了看,那里还有许多自己未曾去过的房间。
江南又回到一楼,继续在昏暗的走廊上转来转去。最后,他被玄儿叫住了。
“怎么了?你在那里做什么?”
玄儿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责备江南。江南无法发声作答,不知所措地避开了对方的视线。
“看起来你的身体正在逐渐康复呀?”玄儿似乎是这么说的,“但最好不要随意在宅子里闲逛——你想起什么没有?”
江南摇摇头,算是回答。
那个叫“中也先生”的年轻男子站在玄儿身边,眼神游离地看着自己。他一语不发,但脸色难看。或许是喝醉了,他被玄儿架着,踉踉跄跄地走着。
江南独自回到客厅。中途,他找到了东馆的洗手间,上个厕所,顺便洗洗脸。此时,他心惊胆战地看向洗脸池上方的镜子——
这就是(这就是……)我的脸吗?那是他最初的真实想法。神色虚弱,目光哀怨。这就是我的脸吗?似曾熟识的(……无法不陷入强烈的混乱之中)这张脸却俨然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的脸……
玄儿让他好好休息。江南没有理由拒绝,只能听话地钻进被窝。但自试图入睡起,不知道过了过久,他依旧毫无睡意。
江南再次闭上双眼。
那紧贴在大脑深处、挥之不去的麻痹感慢慢地凝聚在一处,形成一个压瘪的球体,然后慢慢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片断混杂、融合于其表面。当旋转速度到达时,只能看到一团黑影。伸手过去,被猛地弹开,再次伸手过去,则几乎被吸卷进去。某些东西在启动。某些东西在损坏。某些东西在那里相连。某些东西在那里飞奔。某些东西……什么东西?什么情况……不知道。动机不详。辨认困难。无法驾驭……是担架上的伤员的……是冲进森林,受损严重的黑车的……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她的可恶的……
江南再次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黑色的天花板,传入耳畔的依然是呼啸的风声。暴雨,狂风,以及雷鸣——啊,对了(……那一日亦是如此)!那一日,那个时候,亦是如此(亦是如此……)。
更加强烈的雷鸣,令这个昏暗房间里的潮湿空气微微颤动。
江南第三次闭上双眼。几道泪水溢出眼角,顺着脸颊流淌下去。“视点”似乎被这眼泪冲刷一般,沉入当晚那无尽的冰冷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