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2)
凯西牧师和小汤姆站在山冈上,望着下面的乔德小农庄。未经油漆的小屋被撞毁了一角,由于墙脚塌陷,屋身倾斜了,前面的板窗指向远在地平线上的一抹天空。篱笆不见了,棉花长在门口的院子里,紧靠着屋边,仓棚四周也长着棉花。门外连着正房的小屋也倒了,旁边也长着棉花。门口的空地上,过去被孩子们的脚、马蹄和宽大的大车轮子压硬实了的地方,现在都用作了农田,长着深绿的蒙着尘沙的棉花。小汤姆向干涸的马槽旁边那棵破败的柳树,向抽水机原先那块水泥地基定睛看了好久。“天哪!”他终于说道,“这儿弄得天翻地覆了。根本就没人住了。”最后,他急忙走下山冈,凯西跟在他后面。他向仓棚里望了望,仓棚已经被遗弃了,地上还铺着一些稻草;他又望了望角落里的一个骡圈。他向里面看的时候,地上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一群耗子躲到了稻草底下。乔德在做农具间的披屋进口处站了一会儿,那里面什么农具也没有了——角落里有一个破了的犁头,一堆捆干草的铁丝,一个干草耙子上的铁轮子,一具被老鼠啃过的骡子护肩,一只积着油污的扁油箱,还有一条撕破了的工装裤挂在钉子上。“什么东西也没剩下,”乔德说,“我们从前有些很好的农具。现在一件也没有了。”
凯西说道:“如果我还是个牧师,我就会说这是主伸手打了一拳。可是现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却不知道。这阵子我到别处去了。我没听到什么消息。”他们穿过棉花丛,向混凝土做的井盖走去,棉桃结在茎上,土地已经耕种过了。
“我们从来没在这儿种过庄稼,”乔德说,“我们一向空着这块地。嗐,现在要是牵马进来,就非踩坏棉花不可。”他们在干涸的水槽旁边站住,水槽下面本来该长野草,现在却不见,水槽的那块又旧又厚的木板也已经干裂了。井盖上原来扣住抽水机的大螺丝钉竖立着,螺丝纹上长了锈,螺丝帽也不见了。乔德向井里看了看,吐了一口唾沫,听了一听。他又向井里丢下一块泥土,听了一下。“这原是口好井,”他说,“现在听不出水声了。”他似乎不想走进屋里去。他把泥土一块又一块地投到井里。“也许他们都死了。”他说,“可是总该有人告诉我一声才对。我好歹总该得到一点消息呀。”
“也许他们在屋里留了一封信或是别的东西,会把情况告诉你。他们会不会知道你放出来了?”
“我不知道,”乔德说,“不,我想他们还不知道。我自己也还是一个星期之前才知道的。”
“我们且到屋里去看看吧。这屋子坍塌得不成样子了。不知是给什么东西捣毁的。”他们慢慢地走向那所倒塌的房子。门廊的撑柱撞倒了两根,屋顶向一头耷拉下来。屋角也撞倒了。从一大堆碎木片看过去,可以看到屋角上的一个房间。前门向里开着,一扇坚实的矮栅门系着皮铰链向外开着。
乔德在一块十二英寸见方的木踏板上站住。“门口的台阶还在,”他说。“可是人都不见了——只怕妈是死了。”他指着前门外边的矮栅门。“如果妈在附近什么地方,这扇栅门就一定会关好扣好。她有一个老习惯——总要把那扇栅门关好才放心。”他的眼睛发酸了。“从前有只猪闯进了雅各布的屋里,吃了他家的小毛娃娃。米莉·雅各布正好到仓棚里去了。她进来的时候,那只猪还在吃呢。哎,米莉·雅各布肚里正怀着孕,她心疼得发疯了。一直没好。从那以后老是疯疯癫癫的。妈却从这件事得到了教训。她自己不在屋里的时候,从不让猪圈的栅门开着。从来不忘记这件事。唉!——他们走了——也许都死了。”他爬上破裂了的门廊,向厨房里望了一望。窗户都砸掉了,外边抛来的石头留在地板上,地板和墙壁都陷下去了,跟屋门成了倾斜的角度,尘沙蒙在木板上。乔德指着破碎的玻璃和石头。“孩子们,”他说,“往往会跑二十英里路去砸人家的窗户。我自己就干过。每逢谁家屋里搬空了,他们都知道。人家搬家的时候,孩子们最喜欢干这一手。”厨房里家具都没有了,炉子也不见了,墙上圆圆的烟囱洞里透着光。污水槽的架子上放着一支开啤酒瓶的旧起子和一把掉了木柄的叉子。乔德小心地溜进屋里,地板在他体重的压力下嘎嘎地直响。一份旧的费城《纪事报》靠墙丢在地板上,每页都已经发黄,卷起了角。乔德向卧室里看了看——没有床,没有椅子,什么都没有了。墙上有一幅彩色的印第安姑娘的画片,标题是《红翼》。一块床板靠在墙边,一个角落里有一只带纽扣的高统女鞋,趾尖跷起,鞋背裂开了。乔德拾起来一看,“这我记得,”他说,“这是妈的鞋。现在全穿破了。妈喜欢这种鞋,穿了许多年。不,他们是搬走了——什么都带走了。”
太阳现在已经落得很低,射进房屋尽头那些塌了的窗子,照在碎玻璃的边上发出闪光。乔德终于转身走了出来,穿过了门廊。他在门廊边上坐下,把两只光脚踏在那块十二英寸见方的台阶木板上。夕阳的余光照在田野上,棉花秆在地面上投下了很长的影子,那棵凋零的柳树也投下了一道长影。
凯西在乔德身边坐下。“他们从来没写信给你吗?”他问道。
“没有。刚才我说过,他们都是不爱写信的人。爸会写信,可就是不肯写。不高兴写。他写起信来就得捏把汗。他能勉强写一封订货清单的信,不比别人差,可是他却不肯随便为了一点小事写信。”他们并排坐在那里,眼睁睁地望着远处。乔德把他那卷着的上衣放在身边的门廊上。他用两只空出来的手卷好一支纸烟,摩平了一下,点上火,深深地吸了一口,使烟从鼻孔里喷出来。“准是出了什么事了,”他说,“我简直莫名其妙。我很担心这里出了天翻地覆的大乱子。只要看看这座房子也撞塌了,家里的人也走掉了。”
凯西说:“对面就是那道水沟,我当初就是在那儿给人家施洗礼的。你并不讨厌,只是脾气很犟。你老是像只斗狗似的,揪着那个小姑娘的辫子不放手。我本着神的意旨给你们俩施了洗礼,你可还是揪着。老汤姆说:‘把他按到水里去。’我就把你的头按下去,你直到在水里喷出水泡来,才放开那根辫子。你并不讨厌,只是脾气很犟。犟脾气的孩子长大了倒是有一股劲头呢。”
一只瘦小的灰猫悄悄地钻出仓棚来,爬过棉花丛,来到了门廊的尽头。它默默地跳上门廊,肚子紧挨近着地面,向这两个人爬过来。它来到了两人背后当中的地方坐定了,把尾巴笔直地伸在地板上,末梢微微地摆动着。这只猫坐在那里,瞪着眼睛,望着这两个人瞭望的远处。
乔德转过头来向它瞥了一眼。“天哪!你瞧这是谁?有别人在这里住过。”他伸过手去,但是那只猫却跳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又坐下来,舔着它那举起的脚爪上的肉掌。乔德望着它,脸上显出了迷惘的神色。“我猜到这是怎么回事了,”他喊道,“就是这只猫使我猜到这里出了什么事了。”
“依我看,还出了许多事呢,”凯西说。
“对!决不光是这个地方遭了殃。这只猫为什么没跟几个邻居一同搬进来?——比如兰斯那一家。怎么没人到这屋里来偷些木板去?这儿已经有三四个月没住人了,怎么没人到这儿来偷木板呢?仓棚上有好板子,房子上也有许多好板子,还有窗户框子——都没人来拿过。这可不对头。这真叫我焦心,我真摸不着头脑。”
“那么,你猜是什么事呢?”凯西伸下手去,脱掉胶底帆布鞋,在台阶上扭动他那些长脚趾。
“我不知道。好像是一个邻居都没有了。如果有的话,难道这些好板子还会留在这儿吗?哎,天哪!有一年圣诞节那天,艾伯特·兰斯带着一家人,连孩子和狗全都带着,到俄克拉何马城去了。他们是探望艾伯特的表弟去的。这儿的邻居们以为艾伯特悄悄地搬走了——也许因为他负了债,也许是有哪个女人要找他算账。过了一个星期,等艾伯特回来的时候,他家里什么也没有了——火炉不见了,床不见了,窗户框子也不见了,屋子朝南的一边一块八英尺的木板也被揭去了,你可以一眼就望穿整个屋子。后来他赶着车回家来,正好碰上了缪利·格雷夫斯搬着门和井边的抽水机往回走。艾伯特费了两星期的时间,驾着车到四邻兜了一转,才把他的东西要回来。”
凯西舒舒服服地抓着他的脚趾。“谁也没跟他争吵吗?他们都爽快地交还了东西吗?”
“当然喽。他们并不是偷东西。他们以为他丢下了这些东西,因此就拿走了。一切东西他都讨回来了——只有一只丝绒的沙发垫子没收回,那上面绣着一只印第安人的水瓶。艾伯特说这是我爷爷拿走的。说我爷爷有印第安人的血统,所以他才要那只水瓶。嗳,那的确是我爷爷拿的,可是他并不在乎那垫子上绣的水瓶。他不过喜欢那垫子罢了。他老爱带着它到处走,放在他要坐的地方。他还老不肯还给艾伯特。他说:‘如果艾伯特想要垫子想得厉害,那就请他来拿好了。可是他最好还是带着枪来,因为如果他来找我为这垫子搞麻烦,我就要打破他的脑袋。’艾伯特终于让步了,他把那垫子送给了我爷爷。可是这么一来,我爷爷又转起别的念头来了。他开始搜集鸡毛,说他要做一整床鸡绒铺盖。可是他却永远没做成鸡绒铺盖。有一次,从屋里的鸡毛底下钻出一只黄鼠狼,把爸爸气得要命,他拿一块木板子把那只黄鼠狼揍了一下,妈把鸡毛全给烧掉了,我们这才能在屋里住下去。”他大笑道。“爷爷是个犟脾气的老怪物。他坐在那只印第安垫子上说:‘让艾伯特来把它拿去吧。’他说,‘哼,我要揪住这个小矮个儿,像拧干一条裤衩似的把他拧死。’”
猫又爬到挨近两人中间的地方,平放着尾巴,不时抖动着胡须。太阳落到地平线上去了,尘沙弥漫的空中呈现出红色和金黄色。猫伸出一只探索的灰脚爪,触到了乔德的上衣。乔德转过头来一看。“糟糕!我把那乌龟忘了。我并不打算包着它到处跑呀。”他把那乌龟解开,往屋底下一推。但是过了一会儿,它就出来了,照起初那样,直往西南方向爬。猫向它扑过去,碰着它那伸长的头,按着它那走动的脚。那只又老又硬的、怪有趣的脑袋缩了进去,粗大的尾巴也缩进了甲壳。猫等得不耐烦,走开了。乌龟便又照直向西南方爬去。
小汤姆·乔德和牧师眼看着乌龟去了——一路上摆动着四条腿,推着它那高耸的沉重的甲壳,向西南方向去了。猫在后面悄悄地跟了一会儿,走了十几码之后,便弓起背来打了个呼噜,偷偷地回到坐着的两个人身边来。
“你猜它要到什么地方去?”乔德说,“我这辈子看见的乌龟多得很。它们老是往一个什么地方爬。它们似乎老是要到哪里去。”灰猫又在他们中间的后边坐下了。它慢慢地眨着眼睛。它肩上的皮给跳蚤一叮,向前抽动了一下,又慢慢恢复原状。猫举起一只脚爪,察看了一下,又把爪子轻轻地一伸一缩,算是做做试验,然后又用淡红色的舌头舔舔肉掌。红色的太阳触到了地平线,像水母一般扩张开来,它上面的天空似乎比先前明亮、鲜艳得多了。乔德解开卷着的上衣,拿出那双新黄皮鞋来,先用手把沾着尘沙的脚揩干净了,才把鞋穿上。
牧师向田野对面的远处凝视着,说道:“有人来了。瞧!在那边,正在穿过棉花地。”
乔德朝凯西指点的地方看过去。“是走着来的,”他说,“他扬起了灰尘,我看不清楚。到底是谁上这儿来了?”他们在夕阳里看着那个人影慢慢走近,他扬起的尘沙给落日映得通红。“是个男人,”乔德说。那人走近了,经过仓棚的时候,乔德又说:“嘿,我认识他。你也认识他——他就是缪利·格雷夫斯。”于是他就喊道:“喂!缪利,你好?”
来人听见喊声,吃了一惊,他先站住了一会儿,随即急忙走过来。他是个瘦子,身材相当矮。他的动作是摇摇晃晃、急急匆匆的。他手里提着一只粗麻布口袋。他那蓝斜纹布裤子在膝部和屁股上都发白了,他穿着一件黑色的旧上装,有好些污迹和斑点,袖子在肩部的背后扯开了,肘部有些破洞。他那顶黑帽子也像他的上装一样,沾有污迹,帽箍扯脱了一半,他走着的时候,这条带子老是上下飘动。缪利的脸很光滑,没有皱纹,却摆着顽皮孩子的一副凶相,嘴巴闭得小而且紧,两只小眼睛有些阴沉,也有些急躁的神情。
“你记得缪利吧?”乔德轻声对牧师说。
“谁呀?”过来的人喊道。乔德没有回答。缪利走近了,他走得很近的时候,才认清了那两张脸。“啊,好家伙,”他说,“原来是汤姆·乔德呀。你什么时候放出来的,汤姆?”
“才出来两天,”乔德说,“搭揩油车回家,费了点工夫。你瞧我这个家成了什么样子。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缪利?为什么这房子撞倒了,棉花种到家门口来了?”
“谢天谢地,我来得真巧!”缪利说,“因为老汤姆记挂着你呢。他们收拾东西准备搬走的时候,我坐在厨房里。我告诉汤姆,说我不搬。汤姆说:‘我正惦着汤米。他要是回家来,这儿没人了,他会怎么想呢?’我说:‘你不好写封信给他吗?’汤姆说:‘我也许要写。我得先想想。可是我如果没写信,你还在这带地方,就请你照看一下汤米,好吗?’‘我不会走,’我说,‘我要留在附近一带,除非到了天崩地裂的时候。谁也休想把我格雷夫斯从这地方赶走。’他们毕竟没把我赶掉呢。”
乔德性急地问道:“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你自己怎么对付那些人的话,等以后再谈;我家里的人在什么地方?”
“ ,银行派了拖拉机到这地方来的时候,他们赖着不肯走。你爷爷拿着来复枪站在这外头,他打掉了拖拉机前头的灯,可是那东西还是开过来了。你爷爷不打算打死驾驶员,那就是威利·菲利,威利也明白,所以他还是把拖拉机开过来,把房子撞毁了,就像狗咬住猫一甩那样。这吓破了汤姆的胆,把他气疯了。从此以后,他就变了样了。”
“我家里的人在哪儿?”乔德气冲冲地说。
“我正要告诉你这个呀。他们借你约翰伯伯的车搬了三趟。炉子、抽水机和床铺都搬去了。搬走的时候,孩子们跟你奶奶和爷爷都坐在床上,靠着床头的木板,你哥哥诺亚坐着抽香烟,还冲着车旁边哼小调。”乔德刚想开口要讲话,缪利却抢着说:“他们都在你约翰伯伯家里了。”
“啊!都在约翰伯伯那儿。他们在那儿干什么?你先讲这个吧。不忙讲别的。过一会儿随便你讲什么都行。他们在那儿干什么?”
“ ,他们砍棉花,他们都干这种活,连孩子们和你爷爷也在干。要挣些钱,攒起来好搬到西部去。他们打算买一辆汽车,搬到西部去,那儿容易挣钱。这儿没什么搞头。五毛钱得足足砍一英亩的棉花,大家还拼命央求着干这种苦活的机会呢。”
“他们还没走吗?”
“没有,”缪利说,“据我所知,还没去。四天以前,我看见你哥哥诺亚在外边用枪打兔子,他说他们打算过两星期左右就走。约翰也接到通知,叫他迁走。约翰的庄子离这儿只有八英里光景。你去就可以看到你家里的人挤在约翰的房子里,好像冬天的土拨鼠挤在洞里一样。”
“好吧,”乔德说,“你随便取笑好了。你还是老样子,一成没改,缪利。你要讲到西北的事儿,你的鼻子总是对直冲着东南。”
缪利粗蛮地说:“你也没改老样子。你是个自作聪明的孩子,你现在还是自作聪明。难道你要教我死守规矩吗?”
乔德咧着嘴笑了笑。“不,我没这个意思。你要是想把脑袋钻到一堆碎玻璃碴里去,也没人会说二话。你认得这位牧师吗,缪利?凯西牧师。”
“唔,当然认得,当然认得。刚才没看清楚。熟是很熟的。”凯西站起来,两人便握握手。“又见到你,真高兴,”缪利说,“你长远不到这地方来了。”
“我上别处打听一些事情去了,”凯西说,“这儿出了什么事?他们为什么要把这地方的人赶走?”
缪利闭紧了嘴,像小鹦鹉的尖喙似的,用上唇尖盖住了下唇。他绷紧了脸。“他们那些狗日的,”他说,“他们那些狗日的坏蛋。我告诉你们吧,伙计们,我可不走。他们是赶不掉我的。他们把我赶开了,去一会儿我又回来。他们要是以为我埋在地下就会老老实实,我就要他们的狗命,叫他们的尸首给我做伴。”他拍拍上衣口袋里一件很重的东西。“我可不走。我爸是五十年前上这儿来的。我可不走。”
乔德说:“为什么要把人们赶走呢?”
“啊!他们讲倒讲得很好听。你知道这几年是些什么年头呀。沙土一来,什么都糟蹋了,收的庄稼还喂不饱一张嘴。家家都欠店里的账。你知道那是什么滋味吧。这些地的主人说:‘我们没法养活佃户了。’他们说:‘佃户所得的一份正是我们损失不起的利润。’他们说:‘如果我们把地并做一整片,我们也只能勉强维持。’所以他们就用拖拉机把这地上所有的佃户都赶走了。大家都走了,只有我不走,对天发誓,我决不走。汤米,你是知道我的,你从小就知道我这个人。”
“一点不错,”乔德说,“从小就知道。”
“ ,你知道我不是个傻子。我明知这块地不大好,除了做牧场,没多大用处。当初根本就不该把这些地开垦出来。现在却种满了棉花。假如他们没叫我滚蛋,那我现在也许就到加利福尼亚随便吃葡萄、摘橙子去了。可是那些狗日的却叫我滚蛋,天哪,那可不行,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能随便叫人摆布!”
“当然,”乔德说,“我不知道爸为什么那么轻易离开。爷爷怎么没有打死什么人。从来没有谁支使过爷爷到什么地方去。妈也不是好摆布的人。我记得有一次她抓着一只活鸡把一个铁匠打得晕头转向,因为他跟她顶了嘴。她一手抓着鸡,一手拿着斧头,正要宰鸡头。她一时火起,要拿斧头追过去砍那铁匠,可是她弄错了手,却拿鸡去打他。等到她出了气,她却吃不成鸡了。她只剩了一对鸡腿在手里。爷爷简直笑破了肚子。我家里的人怎么会这么轻易就离开呢?”
“ ,到这儿来的那个家伙话可说得真甜,像糖饼似的。‘你们得搬走。这不怪我。’‘那么怪谁呢?’我说,‘我要去干掉那个家伙。’‘是肖尼地产畜牧公司。我不过是奉了命令。’‘肖尼地产畜牧公司是谁?’‘这不是什么人。是个公司。’这可把人气疯了。你根本打不着什么人。人家找不到出气的对象,没奈何就算了——可是我偏不甘休。我把这一切都恨透了。我要待在这儿。”
一大团红色的太阳在地平线上停留了一些时候才落下去,太阳落下的地方,天空灿烂夺目,浮着一片血红的破絮似的彩云。暮色从东方地平线爬上了天空,黑暗从东边笼罩了大地。金星在黄昏中闪烁着。灰猫悄悄地向仓棚溜过去,像一只黑影一般钻到里面去了。
乔德说:“今晚上我们可不要走那么八英里路到约翰伯伯的庄子上去。我这两只脚丫子痛得像火烧似的。我们上你家里去怎么样?只有一英里光景。”
“那没什么好处。”缪利似乎有些尴尬。“我老婆、孩子和她兄弟都上加利福尼亚去了。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他们不像我这么脾气大,所以他们都走了。这儿没什么东西可吃。”
牧师心神不安地动了动。“你也应当去。你不该拆散你的家。”
“我不能走,”缪利·格雷夫斯说,“我有股怪脾气,偏不让我走。”
“哎,天哪,我饿了,”乔德说,“我有整整四年是准时吃饭的。我的肚子现在饿得要命。你打算吃什么,缪利?你近来怎么弄饭吃呢?”
缪利怪难为情地说:“有一段时候,我找些青蛙、松鼠和野狗来吃。只好这样。现在呢,我在干涸的河边矮树林里安上铁丝圈套,可以捉到野物。有时捉到野兔,有时捉到野鸡。黄鼠狼和树狸也捉得到。”他伸手拾起他的口袋,把袋里的东西倒在门廊上。软绵绵地滚出两只白尾灰兔和一只长耳兔来。
“谢天谢地,”乔德说,“我四年多没吃过新宰好的肉了。”
凯西拾起一只白尾兔来,拿在手里。“你让我们一块儿吃,好吗,缪利·格雷夫斯?”他问道。
缪利有些尴尬,不知如何是好。“这事情我只有一个办法。”他觉得说话的声调太不客气,就停了一下。“我的本意并不是这样。不是的。我的意思是……”他结结巴巴地说不下去——“我的意思是,如果一个人有东西吃,而另一个人却挨着饿——那第一个人就只有一个办法。我的意思是,假如我拿着这几只兔子,到别处去吃,那还行吗?”
“我明白了,”凯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缪利明白一种道理,汤姆。缪利想通了一番大道理,这对他太好了,对我也太好了。”
小汤姆搓搓手。“谁有刀?我们来收拾这些可怜的野物吧。我们来收拾它们。”
缪利伸手到裤袋里掏出一把牛角把儿的大折刀。汤姆·乔德从他手里接过来,拉开了刀片,闻了一闻。他把刀片向地里插了几下,又闻了一闻,在裤脚上揩一下,又用大拇指摸摸刀刃。
缪利又从裤袋里拿出一瓶水来,放在门廊上。“这点水可得省着用才行,”他说,“就只这点水了。这儿的井让人填塞了。”
汤姆把一只兔子拿在手里。“你们谁到仓棚里去找些铁丝来吧。我们用屋里的板子来生个火。”他向那只死兔看了一眼。“再没有比弄兔子吃更容易的事了,”他说。他揪起兔背上的皮,割了一刀,把指头插在切开的缝里,开始剥皮。兔皮像袜子一般脱下来,从身上剥到脖子,从腿上剥到脚爪。乔德又拿起刀,把头和脚爪切掉。他把兔皮放在地上,顺着兔子的肋部剖开,挖出内脏,放在兔皮上,随后又把这堆东西都抛到棉田里。筋肉干净的小兔身子打点好了。乔德割下四条腿,再把正身切成两块。他正要拿起第二只兔子,恰好凯西手里拿着一卷铁丝回来了。“现在生起火来,竖几根桩子吧,”乔德说。“天哪,我看着这些兔肉馋得慌了!”他把其余两只也剖净割好,便将兔子一一串在铁丝上。缪利和凯西从破败的屋角抽出了一些碎木板,生起了火,两边地上都竖了一根桩子,可以拴住铁丝。
缪利回到乔德跟前。“小心不要把长耳兔烤焦了,”他说。“我吃不惯有乌焦疤的长耳兔。”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布袋,放在门廊上。
乔德说:“这长耳兔可真是干净极了——天哪,你还有盐吗?说不定你口袋里还带着几只碟子和一个帐篷吧?”他把盐倒在手里,撒在用铁丝串着的兔肉上。
火熊熊地燃烧着,投了好些影子在屋子里,干燥的木板毕毕剥剥地响着。天空现在几乎是黑尽了,星星发出闪烁的亮光。灰猫从仓棚里跑了出来,咪呜咪呜地跑向火边,又从火边转开身,一直朝摆在地上的几小堆内脏走去。它嚼一阵、咽一阵,嘴上还挂着一些肠子。
凯西坐在火旁的地上,用碎木片添着火,把火焰烧掉了末端的长板推进去。晚间的蝙蝠在火光里飞进飞出。猫儿弓着背坐下,舔着嘴唇,擦洗它的脸和胡须。
乔德双手提起一串兔肉,向火边走去。“喂,拉住一头,缪利。把你那一头拴在木桩上。好,行了!我们来把它绷紧。我们本该等火小一些再烤,可是我等不及了。”他绷紧了那铁丝,又找了一根细柴,拨动铁丝上一块块的肉,让它们全都烤得着火。火焰在兔肉的周围卷着火舌,使肉的表面变硬,发出油光。乔德在火旁坐下,不过他还是用细棍不住地转动兔肉,免得它粘住铁丝。“这就是聚餐了,”他说。“盐,缪利弄来了,还有水和兔子。我巴不得他袋子里能再拿出一钵玉米片粥来。我很想吃这东西。”
缪利隔着火说道:“我过这种日子,你们两位也许觉得我是发神经病吧。”
“这不算发神经病,”乔德说,“如果你是发神经病,我想大家都该算是发神经病了。”
缪利接着又说:“嗳,先生,这事情说起来也怪有趣。他们叫我离开这地方的时候,我心里转了个念头。我起先打算豁出去,去把他们那批人杀光。后来我家里的人都到西部去了。我呢,只好四处流浪。只不过是在近处转来转去,并没走多远。我走到哪儿就在哪儿睡觉。今天我要在这儿睡一夜,所以我就来了。我本来心里想:‘我这是在照料着一切,使大家回来的时候,还可以住。’可是我后来知道这不对。这儿没有什么东西可照料的了。大家也决不会回来。我不过是四处流浪,好像坟地上的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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