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7(1/1)
主人听了“伯父”的字样,好像突然想起来似的,问迷亭说:“今天我才头一次听说你有个伯父:你过去从来没有讲过呀!你真有这样的伯父吗?”迷亭好像巴不得等主人这么提问呢。他说道:“唔,我的伯父,我这个伯父可是个老顽固哪,他从十九世纪一直没完没了地活到二十世纪的今天哩。”说着,他瞧瞧主人,又瞧瞧主人的妻子。主人的妻子笑吟吟地说道:“您净说些有趣的话!您的伯父他老人家住在哪儿呀?”“住在静冈,不过他可不只是还活着,而且脑袋上还一直顶着个顶髻〔23〕哪,真让人不能不为之赞叹啊。我对他说:‘您戴顶帽子吧。’他骄傲地说:‘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来没有感到怕冷需要戴帽子。’我有时说:‘太冷了,您再多躺一会儿吧。’可是他说:‘人嘛,睡上四个小时就够啦,如果超过四个小时,那简直就是一种奢侈。’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而且,他还得意地说:‘我为了把睡眠时间缩短到四小时,做过长期的锻炼,年轻的时候也是困得很,只是到了最近我才进入随心所欲的境地,再也没有比这更使人高兴的了。’他已经六十七岁,当然睡眠少,这还用说嘛,才不是什么修养锻炼的功夫哩。可他本人却自以为完全是靠克己的功夫取得的。还有,在他出门的时候,一定要带把铁扇哩。”主人问道:“带上它做什么用?”“我不知道用场,反正他出门总要带上,也许他想用这柄铁扇代替手杖吧。可是,前一些日子却发生了一件怪事。”这次,迷亭是有意和主人的妻子搭话。主人的妻子不痛不痒地回答了一声:“什么怪事?”“就是今年春天他突然来了一封信,信中让我立刻给他老人家寄一顶大礼帽和一件大礼服去。我有点莫名其妙,写信去问了一下,回信说是老人家自己要穿的。二十三日在静冈有个祝捷会庆,命令我必须在此之前买好寄去。更可笑的是,他老人家的命令是这样说的:帽子嘛,可买个差不多大小的,西装嘛,也估量一下尺寸,到大丸和服店订做去。”“近来大丸也做西装了吗?”主人问。迷亭说:“哪里,老兄,他是将白木屋错当成大丸啦。”主人又问:“让你估量尺寸给他做西装,这能行吗?”迷亭说:“这就是我伯父之所以为伯父的地方呀!”主人问道:“那么你怎么办的?”迷亭说:“有什么办法,只好估量着做了一套给他寄去。”主人又问:“你这人也真敢胡来。怎么样,派上用场了吗?”迷亭说:“总之是对付过去了。看了地方的报纸,那天,牧山翁居然难得地穿着大礼服,拿着他那永远不离身的铁扇……”主人说:“看来铁扇是永不离手啦。”迷亭说:“唔,我打算在老人家去世时,一定把铁扇给他放进棺材里哩。”主人说:“不管怎么说,帽子也好,西服也好,总算都让老人家派上用场了,这就好嘛。”迷亭说:“可是你完全说错啦。我也这样想过,事情圆满解决,总算不错。可是过了没有多久,从老人家那里寄来了一个包裹,我想大概是给我寄来点什么道谢的东西吧。打开一看,是那顶大礼帽,还附了一封信。上边说:‘承你费心购得此帽,惟尺寸稍大,希持此帽到帽店,烦其代为缩小是盼。随信寄去邮政汇票一纸,以供缩小之费用。’”主人说:“果然不错,真是个死脑筋呀。”看来,主人为了发现天下还有比自己更死脑筋的人而感到十分满意。接着主人又问了一句:“那么以后呢?”“以后?有什么办法,只好由我来拜领了,我戴呗。”主人嘻嘻地笑着说:“就是这顶帽子啊?”主人的妻子怀着好奇心问道:“那位老人家是男爵吗?”“你指谁?”迷亭问。主人说:“指你那个铁扇伯父呀。”“不,他是位汉学家。年轻的时候,在文庙迷上什么朱子学啦,所以在今天大发光明的电灯之下,头上还顶着那个顶髻呢。真拿他没办法。”说着他一个劲抚摸着下颏。主人说道:“不过,老兄,你刚才可是对那个女人说,是牧山男爵哩。”主人的妻子唯独在这个问题上,是完全同意丈夫意见的。她说:“您是这样说的呀,我在起居室里也听到了呢。”“我这样说过吗?哈哈……”迷亭毫不费劲地纵声大笑起来:“那是我编造的,我要真有个男爵的伯父,现在早就当上局长一类的官儿啦。”他对自己的瞎说满不在乎。主人的表情又像觉得有趣,又像是替迷亭担心,说道:“我早就觉得有点不对头嘛。”主人的妻子却十分佩服地说:“哎哟,您倒是真能一本正经地说瞎话哪!您也真够会吹牛的!”迷亭说:“比起我来,那个女人更能吹呀。”主人的妻子说:“您也决不会输给那位太太的。”迷亭说:“不过,苦沙弥太太!我吹牛只不过是吹吹而已,可那个女人吹牛,却是别有用心、不怀好意的呀,品质很恶劣嘛!如果把来自鬼聪明的花招和发自奇想的滑稽趣味混为一谈,则势必使喜剧之神不能不为缺少巨眼卓识之士而悲伤下泪,你们说对吧。”主人垂下眼皮,说道:“天晓得!”主人的妻子一边笑着,说了句:“还不是一回事儿。”
〔23〕 日本相扑力士头上的顶髻。
我过去从未去过对面的那条胡同。所谓转角上的那座金田公馆究竟是怎么个势派,我从没有见过,连名字今天还是头一次听说。在主人的家里,一次也没有谈论过实业家的事儿,就连受主人豢养的我,对这方面不但毫不沾边,而且是漠不关心。然而,想不到通过鼻子的访问,我总算从一旁恭听到他们的谈话。这使我不由得遐想他家小姐的娇姿艳态,推测他们的富贵权势。这么一来,我虽是一只猫儿,也不能安闲地躺在廊里睡大觉啦。非但如此,我对寒月也产生了深厚的同情。对方收买了博士夫人,收买了人力车夫的老婆,甚至还收买了教二弦琴的那位“天璋院”,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寒月崩掉两颗门牙的事儿都侦察出来了。而寒月先生却只知道笑嘻嘻地关心自己外褂上的穗子。即便是个刚刚毕业的理学士,也未免太废物啦。可话又说回来,对方是个将伟大的鼻子安置在面孔上的女人,假如你没有点本领,休想接近她。主人对于这次发生的事件本来就漠然置之,而且他也太贫穷,帮不了寒月的什么忙。迷亭在钱上虽不感到拮据,但他是那样没准性子,能给寒月的帮助恐怕也是不大的。看来,可怜的还是演讲“上吊力学”的这位先生啦。如果我不挺身而出,深入敌垒,来一番侦察动静,那就显然对寒月太不公平了。我虽然是只猫儿,但我可是寄寓在学者家里的猫儿,是寄寓在一位读爱比克泰德的书读不懂后气得把书摔在桌子上的学者家里的猫儿呀。我是和那些呆猫、傻猫不能同日而语的。我甘心去作此番冒险,就是因为我从尾巴到脚都充满了侠义之心的缘故呀。我这样做,当然不是由于受过寒月君的恩惠,但也绝不是出于我一时的血气方刚和轻举妄动。说得夸张一点,这正是喜好公平、热衷中庸的天意化为现实的义举呀。既然人家可以不经本人的许可,就把吾妻桥事件到处乱讲;既然人家可以打发探事的“狗”藏身在房檐下,把得来的消息向遇到的人得意地宣扬;既然他们可以指使人力车夫、马夫、无赖汉、流氓书生、打零工的老太婆、接生婆、妖婆、按摩师、呆子来给国家有用之材找麻烦而毫无顾忌,那么,我这只猫也有我的决心。多亏今天是上好天气,尽管霜雪融化,使我感到有点吃不消,但为了我的信念,即使豁出命也值得。我脚底沾上湿泥,给廊子印上许多梅花印,也许只会给阿三带来麻烦,于我并无痛苦。这样,我下了勇往直前的巨大决心,决定不等明天,立即前往。于是我跑到厨房里,准备出发。可是我转念又想:“且慢。”我作为一只猫儿不但达到了进化的,而且在头脑发达方面,也自信绝不比中学三年级学生差。但是可悲呀,唯独我的喉咙始终还是猫的那种构造,不会讲人的语言,即便我能圆满地偷偷进入金田公馆,充分察看里面的形势,却无法把这些告诉给当事的寒月君,也不能告诉给主人和迷亭。如果不能告诉,那就等于埋在土中的钻石,不能在日光下闪光。我好不容易获得的情报,就会变成无用的废物。我想这太傻啦,还是算了吧。我伫立在厨房门口,踟蹰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