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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 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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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有意思,请你给我也催眠一次吧。我早就想接受一下催眠啦。不过,要是一直睡下去,永远不再醒,可就不妙啦。”主人说。

“哪里,不会有问题。那么开始吧。”甘木医生说。

经过商量,很快作出决定,主人真的要接受催眠术了,我过去从未见过这种事儿,心里十分兴奋,于是在客厅的角落里恭恭敬敬地瞧着。大夫首先对主人的两眼进行催眠。他的方法是抚摸两眼,由上往下反复抚摸眼睑。尽管主人已经紧闭着双目,但甘木医生仍然顺着同一方向尽量做同一动作。过了一会儿,甘木医生问主人道:“这样反复地抚摸眼睑,渐渐感到眼皮沉重了吧?”主人说:“不错,是有些沉重了。”甘木医生还是不停地由上往下摸,说:“愈来愈沉重了,是这样吧?”主人大概也觉得是如此,便一声不吭地呆着。同样的方法又继续了三四分钟。最后甘木医生说道:“嘿!你的眼睛可再也睁不开啦。”多可怜!主人的眼睛终于瞎啦。“真的睁不开啦?”主人问。“不错,肯定睁不开啦。”甘木大夫答道。主人默默地紧闭着双眼,我也真的以为主人的眼睛瞎定了。又过了一会儿,甘木医生说:“不信,你若能睁开就睁开试试,反正是绝对睁不开的啦。”主人刚说了一句“是吗?”两只眼睛便和平常一样,啪地睁开了。主人嘻嘻地笑着说:“不灵哩。”甘木医生跟着笑了起来,说道:“可不是!不灵。”催眠术终于以失败而告终。甘木医生也回去了。

又一个来访的客人——这么多人来主人家做客,是极少见的。在很少交际的主人家里,出现这种现象简直让人难以置信。但客人毕竟是来了,而且是位稀客。对这位稀客,有必要讲上几句话,这倒不是因为他是稀客,刚才我已经说过我正在描述这次大事件的余波。而这位稀客又是在描述这次余波中不可忽视的材料。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不过说他是一位四十开外、大长脸而且蓄着山羊胡子的人,我想也就够了。迷亭是个美学家,而对于这位,我打算称他为哲学家。为什么说他是哲学家呢?这并不是因为他像迷亭那样进行自我吹嘘,只是因为当我看着他与主人对话时的那种神态,不能不使我感到他像个哲学家。看来,他们两个人也是老同学的关系,两个人谈话的样子是极其无拘无束的。

“唔,迷亭呀,那家伙就像池子里飘着的金鱼麸一样,哪有个准谱呀。听说前一阵子,他跟一个朋友从一家毫不认识的华族门前通过,他说顺便进去喝杯茶,于是硬把朋友给拉进去啦。”来客说。

“后来呢?”主人问道。

“后来怎么的了,我倒是没有问过。反正那家伙是个天生的奇人。不过,想法什么的,他一律没有,真和金鱼麸一样。什么,铃木?他到你这里来啦?嚄,那家伙虽然不懂道理,但是在社会上倒也是个很机灵的人哪,是个挂金表链子的料。不过,比较浅薄,不够沉稳,那怎么行?他嘴上总讲圆滑、圆滑,其实他连圆滑的意思也不懂。如果说迷亭像金鱼麸,那么,那家伙就像用一根稻草捆起来的魔芋豆腐,只是一味地滑得很,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罢了。”

主人听了这些奇特的比喻,似乎很佩服,他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便哈哈地大笑起来。他说道:

“照你这么说,你是什么呢?”

“我吗?是啊,像我这种人该怎么说呢?大概比做野生的山药差不多吧。埋在土里,长得老长嘛。”来客说。

“你倒总是泰然自若,心情舒畅,我真羡慕哪。”主人说。

“哪里,我不过尽量和一般人一样,没什么让人家值得羡慕的。可喜的是,我不羡慕别人,这就行了嘛。”来客说。

“经济上,你最近还充裕吗?”主人问道。

“哪里,都差不多,也是又够又不够。不过,还有饭吃,倒也没问题,算不了什么。”来客不即不离地答道。

“我是很不痛快的,一发起火来就受不了。看什么都感到不满。”主人说。

“不满也没关系。有不满就把它发泄出来,心里就会痛快一阵子。人是各式各样的,你就是要别人都和自己一样,也还是不会和自己一样的,筷子这东西,你不和别人同样地拿着,吃起东西来自然有困难。不过,面包这东西却是最方便的。你自己可以愿意怎么切就怎么切嘛。一个好手艺的裁缝,他会给你送来一件穿到身上就合体的衣服,蹩脚的裁缝做好的衣服,你就只能凑合着穿。但是人世是很有趣的。你在穿着的过程中,衣服本身会自然变得适应你的骨骼的。如果你那有能耐的父母生下一个能适应社会的你来,你当然很幸福。但如果不能生下这样理想的你来,那么,你或者这样不合时宜地活下去,或者一直忍耐到能适应社会为止。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路好走。”来客显示出哲学家的面目。

“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好像永远是不适应社会的哩。总觉得心里踏实不下来啊。”主人说。

“如果你硬要穿不合体的西服,就会绷得开绽。就会闹出乱子,不是和人吵架,就是自杀什么的。不过,像你吧,只是感到不愉快,自杀是不用说了,就是和人吵架的事儿,也不会有吧。总算是不错的嘛。”来客安慰主人说。

“可你哪里知道,我每天都在吵架哩。即使没有吵架的对象,只要生气,不也是和人吵架差不多吗?”主人说。

“嚄,我明白啦,你这是自己对自己吵架。真有意思啊!这种吵架,吵多少次都可以嘛。”来客说。

“这点我实在受不了。”主人说。

“那就不要吵嘛。”来客说。

“我这是对你说,一个人的心,可不是那么就能自由支配的。”主人说。

“唔,到底是什么事儿,使你那样不满啊?”来客说。

主人于是在哲学家面前滔滔不绝地讲了落云馆事件以及对他所瞧不起的那些张三李四们的种种不满。这位哲学家默默地听着,最后他终于开口,给主人讲了如下一番道理:

“那些你瞧不起的人,他们说什么,你不理他们不就行了吗?反正都是一些无聊的事儿嘛。和那些中学生怄气值得吗?你说什么?他们故意搅扰你?不过,你就是和他们交涉,和他们争吵,结果还不是照旧来搅扰你吗?我觉得在这点上,古时候的日本人要比西洋人强得多。最近流行的是,认为西洋人做什么事都是积极的,其实,这里边存在着很大的缺陷。先说所谓积极的,这就意味着无止境,即便是永远积极地干下去,也不可能达到满意的境地或完全的境地。比如对面有棵柏树,嫌它妨碍视野,于是斫伐掉,可是前边的公寓又会挡住视线,让公寓拆除,后边的另一栋房子又会看着不顺眼,这岂不是永无止境吗?西洋人所干的事儿,都是这样嘛。拿破仑也好,亚历山大也好,没有一个人是满足于已取得的胜利的。看别人不顺眼,于是争吵,对方不服,到法院打官司,打赢了,你认为这样就会得到安宁了吗?不会的!一直到死总是处在焦躁不安之中,永远不会得到精神的安宁。寡头政治不好,于是改为代议政治,认为代议政治不行,于是又想搞出什么新鲜的东西来。看着河不顺眼,于是架桥,看着山别扭,于是挖隧道,两脚走路费事,于是修铁路,这样是不可能得到满足的。可是话得说回来,人嘛,究竟能够积极地按自己意愿到多大程度呢?西方的文明,也许是积极的、进取的,但它毕竟是由一辈子都活在不满足当中的人们创造出来的。日本的文明,决不是除自己之外,用改变外部世界的办法来求得满足。它与西方大不相同之处,是在周围的环境根本不可动摇的一大假定的前提下发展起来的。就以父母与子女的关系而言,即使不融洽,也决不会像欧洲人那样去改变这种关系来求得安宁,而是认为已有的双亲与子女的关系是不可动摇的,只能在这种关系之中来寻求心理平静的手段。夫妻、君臣的关系也是如此,武士与町人〔10〕的区别,也是如此,在如何看待大自然上,也是这样。如果有山相隔,不能到邻接的地区去,人们就去寻找即使不到邻接地区去也能照样活得好的种种办法,而不是去考虑如何开山修路。这就是说,要养成不翻山越岭同样也很满足的精神状态。因此,你想想看,禅家也好,儒家也好,总是从根本上掌握这一点的。不管自己如何了不起,人世毕竟是不能尽人意的。你既不能把落日拉回来,也不能使加茂河倒流回来。所能做到的只是在自己的心上下工夫,只要把心修炼好,使它能得自由,那落云馆的学生不管怎样胡闹,你不是就可以满不在乎了吗?对于那些狡诈的家伙,你就会相应不理,对于那种没有教养的家伙的胡说八道,你只要无动于衷地骂他们一声‘这帮王八蛋’不就完事儿了吗?据说过去有个和尚,当别人将要杀他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很妙的偈语:‘电光影里斩春风’。这很可能是在累积了心的修炼,达到消极的极点之后,才能说出这样精辟卓绝的话来吧。像我这种人,当然还不可能了解这种深奥的道理。总之,那种认为只有西方式的积极主义好的想法,是不太对头的。就拿你来说,不管你怎样按积极主义去处世,那些学生们来捉弄你,你不还是毫无办法吗?如果你有权势把那个学校封门,或者对方做了足以使你到警察那里去告状的坏事,那又当别论,如果不是那样,你就是怎样奉行积极主义,也不会取胜的啊。如果你搞积极主义,就会碰上金钱的问题,就会碰上势孤力单的问题,换句话说,你就得向有钱的人低头,你就得听命于人多势众的那些孩子们,像你这样穷光蛋,又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想要积极地去较量,这点正是你不满的根源嘛。怎么样,你懂了没有?”

〔10〕 江户时代的商人、手艺人的称谓。

主人听着,既不说懂了,也不说没有懂。稀客回去以后,主人进入书斋,书也不读,在呆想着什么。

铃木家那位阿藤先生告诉主人要向金钱和人多势众投降。甘木大夫劝他用催眠术来麻醉神经。最后的这位稀客向他大讲消极主义的修养求得安身立命。主人到底选择哪一条,那随主人的便。只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样下去是行不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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