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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记之三 · 二 ·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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堀木大声干咳。我则像逃命似的一个人又冲回到天台,躺在地上,仰望含满雨气的夏日夜空。此时,袭遍我全身的情感不是愤怒,也不是厌恶,更不是悲伤,而是极度的恐惧。那不是面对墓地中诸多幽灵时的恐惧,倒更像是在神社的杉树林间,撞见身着白衣的神明时的那种来自太古的、凶暴恶戾的、令人噤默失语般的恐惧。从那晚起,我开始少年白头,我越发对世间所有的一切失去信心,越发对人产生无止境的怀疑,从此诀别了对人世生活所抱有的全部期待、喜悦、共鸣。事实上,这也是我整个人生中起到决定性作用的一个事件,仿佛被人迎面一刀砍中眉间,日后无论我与任何人接触,那伤口便会隐隐作痛。

“尽管我很同情你,不过这样一来,你也该稍微地有所领教了吧。我再也不会到你这儿来了,这里简直就像地狱……不过,对由子嘛,你就原谅她吧,因为你自己也不是一个什么正经家伙。我告辞了!”

堀木绝不是傻瓜,他不会在这种令人尴尬的地方久待的。

我站起身来,独自喝着烧酒,然后“嗷——嗷——”地号啕而泣,一直痛哭不止。

不知什么时候,由子一脸茫然地站在我身后,手里端着盛满蚕豆的盘子。

“告诉我,你不会怪我什么的……”

“好啦好啦,什么都别说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怀疑别人。坐下吧,一起吃蚕豆。”

我们并排坐着吃蚕豆。呜呼,难道信任别人也是罪过?!对方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矮个男人,一个十足不学无术的商人,每次请我给他画漫画,总是装模作样,摆起一副臭架子,其实只不过撂下很少一点点钱便拍屁股走人。

那个商人后来终究不敢再来了。说不清楚为什么,比起那个商人,我对堀木的憎恨与愤怒更加甚之。他起先看到那景象时,却什么都没有做——例如故意大声咳嗽——而是任听事情发生,只折回到屋顶天台来告诉我。想到这些,每每在一个个辗转难眠之夜,我心中的憎恨与愤怒便无法遏止地升腾起来。

对由子,我谈不上原谅或不原谅。由子是一个信任的天才,她不懂得怀疑他人。正因为如此,才会酿成惨剧。

我问神明:难道信任也是一种罪过?!

对我来说,较之由子的身体遭到玷污,倒是由子对他人的信任遭到玷污这件事情,才是造成日后很长一段岁月我几乎无法活下去的苦恼的根源。像我这样一个惹人嫌弃、畏畏缩缩,总是看别人脸色行事,对他人的信任之心已经瓜剖豆分、土崩瓦解的家伙,由子那种纯真无垢的信任就如同新绿丛中的早春瀑布一般清新怡人,谁知它却在一夜之间化为黄浊的污水。这不,自从那一晚之后,由子甚至对我的一举一动都开始十分在意起来。

“喂!”

每当我唤她时,她总是身体冷不丁一哆嗦,视线也不知道该投向哪里好。无论我再怎么装痴装疯胡言乱语以逗她一笑,她都一副茫然不知所措、坐立不安、战战兢兢的样子,和我说话时还心不在焉地乱用敬语。

纯真无垢的信任之心,难道真是罪恶之源吗?!

我四处搜罗那些描写妻子被人奸污的书来看,但我觉得没有一个女子遭受的奸污比由子更加悲惨。这绝对是无法缀成故事,再现出来的。或许,在那个小个子商人与由子之间,假使存在哪怕一缕一丝近似恋爱般的情感,我的心情倒反而会好受些。然而事实上,除了那个夏日的夜晚,由子轻信了对方,其后便再无下文,但其代价却是害我被人迎面一刀砍中眉间,变得声音喑哑、年少头白,而由子则不得不从此过着小心翼翼的日子。大部分这类故事都着眼于丈夫是否原谅妻子那种“行为”,而这一点对我来说,却并非那么令人痛苦的重大问题。原谅与不原谅,唯有拥有这种权利的丈夫或许才是幸运的,倘若觉得实在无法原谅妻子,也无须大吵大闹,不如即刻与妻子断绝关系,另娶新妻;假使做不到这样,那就只能“原谅”妻子,忍辱含垢;甚至我觉得,不管怎样,所有方方面面的事情最终都是可以平息的,关键全在乎做丈夫的一念之间。换句话说,这种事情对于丈夫确实是一个巨大打击,但也仅止于“打击”而已,毕竟不同于那种此伏彼起、一波接一波永无止息地扑向海岸的怒涛,拥有原谅与否的权利的丈夫只需妥切地驾驭愤怒,终能处理这类问题。但以我的情形来说,身为丈夫却不享有任何权利,一想到此事便觉得是自己的过错,不要说发怒了,甚至连一句怨言也吐不出口。妻子则是因为她拥有那种罕见的美丽特质,才会遭人侵犯,而那种美丽特质正是丈夫素来所憧憬的、令人怜之爱之不忍释之的纯真无垢的信任。

纯真无垢的信任算是罪过吗?

我甚至对这种唯一信赖的美丽特质也产生了怀疑,所有的一切全都变得莫名其妙,心之所许、可以对其敞开心扉的只剩下酒精。我变得面目可憎,清早起来就烧酒不离手,牙齿也脱落得残缺不齐,所画的漫画也近乎于猥亵的淫画了。不,坦白说,我从那时候起开始仿制春宫画并私下贩卖,因为我需要钱买酒喝。每当我注视着总是不敢正眼看我、一副惴惴不安模样的由子时,就情不自禁心生狐疑:这傻瓜根本不知道提防别人,莫非她和那个商人之间不止那一次?会不会跟堀木……不,搞不好,她与我不认识的其他男人也有那种关系?疑心生暗鬼,越想越觉可疑,然而我终究鼓不起勇气当面质问她,以至于被那惯有的不安和恐惧纠缠得回肠百转般痛苦不堪,只敢在喝醉酒之后,战战兢兢地采用卑屈的诱导性审讯一样的方式,试着一探究竟。尽管内心像傻子似的亦喜亦忧,忽而高兴忽而沮丧,但表面上我却拼命诈痴佯呆、尽力哄弄,对由子施以令人作呕的肉麻爱抚之后,如同一摊烂泥似的酣然入睡。

那一年的年末,我喝得烂醉如泥,半夜三更才回家。我想喝杯糖水,可由子好像已经熟睡,所以只好自己动手去厨房找白糖罐。打开盖子一瞧,里面没有半点白糖,却放了一个细长的黑色小纸盒。我随手拿在手里,一看盒子上贴的标签,不禁愕然。虽说标签已经被人用指甲刮去一大半,但标有英文的部分仍残留着,上面清清楚楚写着:dial[15]。

[15] dial,用于镇静及安眠的药物。

巴比妥!那段时期我全是喝烧酒,而不使用安眠药助眠,不过失眠宛若旧友似的早已成了我的积疴,所以我对大部分安眠药相当熟知。这一盒巴比妥足以让人丧命了。纸盒尚未拆封,但她一定是打算什么时候拿来使用的,才会将药盒藏在这种地方,并且为了掩人耳目而刮掉上面的标签。真可怜,因为她看不懂标签上的英文,所以只用指甲刮掉其中一半,以为这样一来就不会被发现了。(你本是无辜的。)

我蹑手蹑脚地倒满一杯水,然后慢慢撕开纸盒,一口气将药全部送进口中,冷静地喝光杯子里的水,随即灭了灯,悄然躺下。

后来听说我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就跟死了一样。医生认定是误服安眠药所致,所以没有报警。据说我醒来后说的第一句梦呓般的话是“回家”,我口中的“家”究竟是哪里,连我自己也不清楚。反正,据说我说完后,还号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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