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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阳 一 · 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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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从来没有向我说过如此泄气的话,也从未让我看见她哭得这么厉害过。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出嫁的时候,我肚子里怀着孩子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孩子在医院出生却发现是个死胎的时候,我生病卧床不起的时候,还有直治干了坏事的时候,母亲都没有露出过这种示弱的态度。父亲去世后的十年间,母亲依旧心神恬然、和蔼可亲,同父亲在世时一模一样。在母亲的嘘呵关爱下,我们也心情爽朗、自由自在地长大起来。可是母亲现在床头金尽、囊无孔方了,全都是为了我们,为了我和直治,她毫不吝惜,将钱都花出去了,如今不得不离开这栋住惯了的宅子,搬到伊豆的小山庄去,跟我两个人过起清冷孤寂的生活来。假如母亲是个心地不那么善良的吝啬鬼,老是叱责我们,同时只顾想方设法暗藏私房钱的话,不管世道如何改变,她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心生伤感,甚至想到死吧?唉,千金散尽是件多么可怕而凄惨的事情啊,就像掉进了不可施救的地狱一样。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切身体会到这一点,不由得悲痛难抑,因为过于痛苦,想哭也哭不出来。所谓人生严峻,大概就是指这种情况下的感觉吧?我只感觉浑身都动弹不得,仰面朝天,像块石头似的躺着,一动也不动。

第二天母亲的面色还是不好,而且不知为什么依旧磨磨蹭蹭的,似乎想尽可能在这所老宅里哪怕多待一会儿也好。可是和田舅舅来了,说包裹行李已经差不多都搬送过去了,今天就该搬往伊豆了。于是母亲只得勉勉强强地穿上大衣,对前来道别的阿君和平日经常来往的人默默地点头行礼,然后跟舅舅和我三个人一起走出了西片町老宅。

火车上很空,三个人都坐了下来。一路上舅舅兴高采烈地哼唱着歌谣,母亲则脸色苍白,始终低着头,似乎很怕冷的样子。在三岛换乘骏豆铁路,到伊豆长冈站下车,再改乘汽车,大约又坐了十五分钟。下汽车后,沿着一条较平缓的坡道往山的方向走上去,到达一个小村,小村尽头就是那幢算得上蛮精致的中国式山庄。

“妈妈,这地方比我想象的好。”我喘着气说。

“是啊。”妈妈站在山庄门口,眼睛里一瞬间也闪出高兴的神情。

“首先是空气好,这儿的空气清净。”舅舅得意地说道。

“真的呢,”妈妈微微笑着道,“好新鲜啊,这里的空气真新鲜。”我们三个人都笑起来。

进门一看,从东京寄出的行李都送到了,从玄关堆到了房间里。

“还有啊,从房间看出去景致非常好。”

舅舅高兴地将我们都拉到和式房间让我们坐下。

这时是午后三点钟左右,初冬的太阳和煦地照在庭院草坪上,从草坪走下石阶,那里有一个小池子,池畔种着许多梅树。庭院下面则是一片柑橘地,再过去是一条村路,路的那边是水田,再往远处是松树林,松树林后面就是大海。坐在房间里看去,大海的水平线差不多和我的胸口齐平。

“景色很美啊。”母亲无精打采地说道。

“大概是空气的关系吧?阳光跟东京的完全不一样,光线好像用绢滤过似的。”我却由衷感到欢欣。

山庄一共有一间十席和一间六席的和式房间,还有间中式的起居室,宽敞的玄关足有三席,浴室旁还有间三席的小间,另外有餐厅和厨房,二楼则是一大间西式客房,摆放着一张大床供来客用。房间虽只有这么几间,可是对我们两个人来说,不,即使直治回来我们三个人也不会令人感到局促窄仄。

村里仅有一家旅店,舅舅去这家旅店商谈晚饭的事,隔不久便当盒饭就送到了。舅舅在屋子里打开盒饭,喝着他带来的威士忌,聊起他同这山庄以前的主人河田子爵在中国旅行时遇到的一些糗事,显得异常兴致勃勃。母亲的筷子只稍微夹了几口便停下不吃了,天刚微微的灰蒙下来她就轻声说:“好了,让我躺一会儿吧。”

我打开行李取出被褥,铺好铺盖让她躺下来,但心里总觉得放心不下,便从包裹中找出体温表给她一量,居然有三十九摄氏度。

舅舅似乎也吃了一惊,急急忙忙到坡下村里去找医生。

“妈妈!妈妈!”我使劲叫着母亲,可她却迷迷糊糊的,没什么反应。

我握住母亲纤小的手,抽抽搭搭啜泣起来。我只觉得母亲实在太可怜太可怜了,不,我们两个都太可怜太可怜了,我哭了许久都停不下来。一面哭,我一面心里在想,就这样和母亲一同死去算了。我们什么都不渴求,因为我们的人生在走出西片町老宅的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

过了大约两小时,舅舅领着村里一位医生回来。医生看上去年纪相当大,身着仙台绸制的筒式套袴,脚上穿一双白色的传统布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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