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四 · 2(1/2)
“听说您府上这幢别墅打算卖掉……”大师忽然问道,同时脸上泛起不怀好意的神情。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哦,请原谅,因为我想起了《樱桃园》[22]。您想买下它吗?”
[22] 俄国剧作家契诃夫晚年的代表剧作,讲述破产地主朗涅夫斯卡娅迫于生计不得不将美丽的樱桃园忍痛卖给新兴资本家罗巴辛,后者立即砍掉满园的樱桃树,建造可获高额利润的乡间别墅。
大师敏感地觉察到了,他歪着嘴不作声,像是有点发火。
事实上确实有个皇族打算用五十万元新币买下这幢别墅居住,但后来便不了了之没了下文,大师大概也听到了这个传闻。不过他对于自己被我们看成罗巴辛一类人似乎受不了,于是心情变得极差,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告辞而去。
我现在所求于您的不是罗巴辛,我可以直截了当地告诉您,我只是请您接受一个送上门的中年女人。
我初次与您见面,差不多已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对于您一无所知,仅仅知道您是我弟弟的老师,而且是个不太好的老师。后来我们一起用杯子喝酒,之后您对我还开了个不太正经的小玩笑,不过我并没在意,只是觉得似乎浑身变轻松了,真是不可思议。我对您,既不是喜欢也谈不上讨厌,毫无这样的感觉。后来为了叫弟弟高兴,我就向他借您的著作来看,有时读得饶有兴味,有时索然无味,我算不上是个热心读者。可这六年下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您却像层雾一样渐渐渗透到了我胸中,有时候,那天晚上在地下室楼梯上发生的事情会一下子栩栩如生地回想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感觉,那是件十分重大的事情,它决定了我后来的命运,我抑制不住对您的萦念,也许这就是恋爱吧。一想到此,我又会感到深深的不安和幻虚,情不自禁地独自低声抽泣起来。您和其他男人完全不一样,我并不是像《海鸥》里的妮娜那样爱上一个作家,我不憧憬小说家,要是把我看作一个文学少女,那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我只希望有个属于您的孩子。
假使时光倒转到更早,您还独身一人,而我还没嫁给山木,假如那时我们相遇、结婚,我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了。但是我必须接受现实,我不可能同您结婚,将您夫人赶走,自己取而代之,像是一种冷酷的暴力行为,我讨厌这种行为。我不忌讳做您的小老婆(我很不情愿用这个字眼,但即使叫作情人,跟通俗所称呼的小老婆也毫无区别,所以还是直截了当地这样叫吧),不过一般来说好像世上小老婆的日子都是非常艰难的。听说,小老婆到人老珠黄之时大多是遭遗弃的,年近六十,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会回到正妻身边。我住在西片町的时候也曾听到过女佣和乳母的对话:“无论如何,小老婆当不得!”不过那是世上一般小老婆的情形,我觉得我们的情况会有所不同。对您来说,最最要紧的,我认为是您的创作,如果您喜欢我,两个人恩爱相处对您的创作也会带来益处,您说是吗?这样一来,您夫人对我们的关系也会给予理解的。这听上去似乎有点牵强,可是我认为我的想法没有什么不对。
问题仅仅在于您的回复:喜欢我,还是讨厌我,或者两者都谈不上。我害怕听到您的回复,但我又不能不问个明白。上次那封信中我写道:一个送上门的情人。在这封信里又写道:一个送上门的中年女人。可是现在仔细一想,没有您的回复,我即使想送上门也没法送,只能一个人无所事事,一个人独自憔悴。我无论如何也得盼到您的一声回复啊!
此刻忽然想到,您的小说往往描写那些相当大胆的恋爱冒险故事,因而被世人看作是个坏蛋,其实您是个理智而具有常识的人。而我不懂得什么叫理智,只要能够得到自己追求的幸福,这样的生活我就很满足了。我希望为您生一个孩子,其他人的孩子我无论如何都不愿意为他生,因此我才同您商量。如果您想明白了,就请给我回信,将您的想法明确地告诉我吧。
雨已经停歇,风吹起来了。现在是下午三点。我要出去领配给的一级酒(六合[23])了,我把两个朗姆酒瓶放进袋子,胸袋里揣着这封信,再过十分钟左右我就到坡下的村子里。这酒不打算给弟弟喝,我想自己喝,每天晚上用玻璃杯喝一杯。其实日本酒应该是用玻璃杯来喝的,对不对?
[23] 日本的容积单位,1合约为180毫升。
您不想来一起喝两杯吗?
此致
·c先生
今天又下雨了。此刻,外面正飘着几乎看不见的蒙蒙细雨。我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家里只为等您的回音,可直到今天仍没有收到您的来信。不知道您究竟怎么想的?是不是我上一封信里不应该提那位大师的事情?您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写那件事,想激起您的竞争心?可是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在刚才我和母亲还说到那件事,两人都觉得好笑呢。母亲前些时候因为舌尖痛,听了直治的建议做美学疗法,现在不痛了,最近这阵子精神很好。
刚才我站在檐廊上,一面望着蒙蒙细雨打着卷儿被风吹去,一面在暗自揣度您的心情。
“牛奶煮好了,来喝吧。”母亲在餐厅那边叫我,“天气冷,所以我稍稍煮得烫了一些。”
我们坐在餐厅,一面喝着冒热气的牛奶,一面谈论起前些天那位大师的事情。
“他和我一点也不相配是吧?”
“是呀,不相配。”母亲漫不经心地答道。
“我这个人既任性,也不是说不喜欢艺术家,再说那个人好像收入很多,我也觉得同那样的人结婚有什么不好呢,谁知道就是不行啊!”
母亲笑了,对我道:“和子你也真是的。明明不行,可上次你跟他还高高兴兴地说了好半天,我真弄不明白你是怎么想的。”
“可是,很有趣呀,我还想跟他多谈谈呢。我不够稳重是吧?”
“不,是不够果断,和子你这个人不够果断。”
今天母亲的精神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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