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 七 · 2(1/2)
我想姐姐肯定是知道的,只是可能从没有见过面罢了。她比姐姐略长几岁,单眼皮,吊眼梢,头发从来不用烫,但简单普通的垂髻永远都是那么顺直不蓬散,衣着粗陋,却毫不邋遢,总是穿着得很得体、很整洁。她是位中年画家的夫人,她丈夫战后以一种崭新的笔触发表了不少西洋画作品,从而一下子变得非常有名,那位画家的举止极其粗鲁,她却假装毫不介意,总是面带一副和善的微笑。
我站起身来说道:“我得告辞了。”
她也站立起来,没有一点戒心,走近我身边,抬眼望着我的脸问:“怎么了?”
她的声音极其平常,稍许歪斜着头,注视着我的眼睛好一会儿,似乎真的不解似的。她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矫揉造作或是邪念,我天性只要同女人的眼睛对视,立刻就会狼狈不堪、手足无措,但当时我竟丝毫也不觉得害羞,两人的脸相距只有咫尺,我心平气定、心情舒畅地盯着她的眸子凝视了大约六十秒钟,然后笑了。
“可是……”
“他马上就回来了。”
她仍然一脸正经地说着。
我忽然想到,所谓正直,也许指的就是这种表情吧。它不是像修养教科书上所罗列的那种严霜凛凛、呆板无趣的德行,真正配以正直这个词来形容的德行难道不就是此种可爱的表情吗?
“还是下次再来打扰吧。”
“是吗?”
自始至终我们之间都只有极为平常的对话。
那是某个夏天的午后,我前去那位西洋画家的公寓拜访他,画家不在家,他夫人热情招呼我:“应该马上就回来的,您进来坐会儿等吧。”恭敬不如从命,我于是登堂入室进屋里等他回来。可是翻看着杂志等了将近半小时,也不像马上要回来的样子,只好站起身说道:“我得告辞了。”仅此而已,可是从那一天的那一刻起,我便深深地爱上了那双眸子。
应该说是高贵吧。在我周围的贵族中,除了妈妈之外,我敢断言,没有一个人拥有那么毫无警戒的正直的眼神。
一个冬日的黄昏,我被她的侧影强烈地震撼了。还是在那个画家的公寓里,画家拉着我作陪,我们围坐在被炉旁,从早到晚喝着酒,和画家信口开河地评头论足起日本的所谓文化人,笑谈倒醉,最后画家呼噜大作,酣然入睡,我也昏昏沉沉地躺倒下来,感觉有人轻手轻脚为我盖上毛毯,微微睁眼一看,只见东京冬天黄昏的天空像海水一般蔚蓝澄澈,画家的夫人抱着女儿若无其事地坐在公寓窗边,端正的脸在远处蓝色天空的映衬下,仿佛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画一样清晰地浮现出她的侧面轮廓线。为我轻轻盖上毛毯的亲切中,不带丝毫的娇媚和欲念,那种对别人的关怀体贴,几乎是在下意识中自然而然地体现出来了。啊,“人性”这个词或许正是为此情此景而产生的吧。像画中一样沉静,她向远处眺望着。
我闭上眼睛,然而情不自禁地为之倾心,爱慕,几乎无法自持,泪水溢出眼眶,于是一把拉过毛毯将头蒙了起来。
姐姐。
我去画家家中娱玩,最初是因为醉心于他作品独特的笔触以及其中蕴藏的强烈激情,但随着交往的深入,其缺少教养、胡说八道、卑鄙肮脏实在令我扫兴,而与此成反比的则是,我越来越被他夫人的美好心灵所吸引,渐渐地,我只是出于对一个真正值得爱的人的爱慕之情,为了见夫人一面,才去画家家中娱玩的。
如今回想起来,如果说那位画家的作品或多或少展现了一种高贵的艺术气息,那应该也是他夫人善良的内心在画布上的反映。
对那位画家,我现在可以将我的感受毫不隐讳地说出来,他纯粹只是一个贪酒恋玩、投机取巧的商人,为了金钱,在画布上胡乱涂鸦,然后巧借流行的势头哗众取宠、自命不凡。其实他所拥有的,只是乡巴佬的无耻、狂妄自大以及精明的生意经,唯此而已。
或许,他对于其他人的画作,无论是外国画家的作品还是日本画家的作品,根本就一窍不通,甚至对于他自己所画的东西也道不出所以然,仅仅为了牟取吃喝玩乐所需要的钱,才不知疲倦地在画布上涂个不停吧。
更令人吃惊的是,他对于自己的胡天胡地似乎没有半点怀疑,更谈不上什么羞耻和心虚胆怯了,他只知道得意扬扬。不管怎么说,一个连自己画的东西都不理解的人,根本不可能指望他会理解别人的创作,所以对别人他只有贬责,只有诋毁。
换句话说,那家伙对自己的颓废生活,嘴上这个那个地发着牢骚,好像苦不堪言似的,其实说穿了,一个愚蠢的乡巴佬来到他一直以来心向往之的大都市,而且获得了连他自己都不敢想的成功,早已欣喜若狂,不知道怎样消受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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