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1
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摸着金属的加工面,有一部分感觉有微小的凹凸,靠直觉能估出大约有二十微米。用砂纸轻轻打磨那部分,磨完后再用指尖触摸。这回差不多有十微米,还差一点。他用毛巾擦去额上流下的汗。今天也很热,估计超过了三十度。空调基本不起作用。
雅也刚想再把砂纸贴到金属面上,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
“三点了,该休息了。”福田绷着脸说。他脸盘大,脸颊有些下垂,耳朵也大,看样子该给他起个“福神”的外号,但他大多时间都板着面孔,现在也不例外。
“把这弄完了就去。”
福田微微皱了皱眉。“至少休息时间该和我们在一起,这又不是着急的活儿。”
“噢。”真不想失去现在手指的触感,但既然社长这样说,也无法违背。雅也放下砂纸,离开工作台。
休息区在工厂的一角,围着旧桌子放着一圈椅子,中川和前村正坐在那里点烟。雅也也从工作服裤子口袋里取出香烟。中川年过六十,身材矮小,擅长焊接和淬火。三十四五岁的前村会操作所有加工机械。
福田的妻子端来沏了大麦茶的水壶和杯子。
“社长,然后怎么办呀?不是说好今天要干传动轴焊接的活儿吗?现在东西还没到。”中川问道。
福田已经开始喝第二杯大麦茶,太阳穴上滴下了汗珠。“已经取消,我忘说了。”
“怎么又取消了?”
“说近期不需要。听那口气,是停止生产了。那种健身器材好像卖得不太好。”
“又是这样。”前村噘着嘴说,“一个接一个地推出创意商品倒是好事,干吗不用把劲儿让商品火起来呢?”
“下面你们就干气枪的活儿吧,又来新图纸了。”
“又是气枪?卖得真不错呀。”前村感叹道,“这回是什么枪?还是手枪?”
“柯尔特式自动手枪。”
“啊,那东西我听说过。”
“结构图已经拿到。有些地方要求很细致,但并不太难。”
“真没想到这把年龄又开始做手枪。”中川把烟蒂扔进空罐子,发出哧的一声。
“只不过是玩具,中川。”福田纠正道。
“这个我清楚,可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会不会被用来干坏事呢?”
“你想太多了。”前村说,“现在可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有工作干就不错了。”
福田闻言也点了点头。“我想趁现在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能批发多少就批发多少,因为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禁止生产。”
“有这么糟?”前村目瞪口呆。
“气枪生产厂家公会在抗议,就在前不久,正式向零售店提出了停止销售的建议。”
“零售店说什么?不会真的听从吧?”
“好像暂时顶回去了,但听说警察厅也快开始行动了。如果一直顶下去,把警察惹火了就麻烦了,到了一定时期,也许会主动限制。”
“看来那之前是黄金时期。”前村喝干了大麦茶。
雅也没有加入谈话,但也明白他们说的内容。
随着“幸存者游戏”的盛行,气枪人气高涨,但从去年开始,不卖整支手枪、只卖零部件的情况增多了。部件的特点只有一个,就是金属材质。
日本玩具枪共同公会制定了自主标准——手枪型气枪的主体用塑料制造,这样,不论主体多么像真枪,都不会违反枪支法。但去年多家零部件生产厂家开始生产铝质部件,气枪爱好者纷纷购买,替换塑料部件。几乎所有零部件都有销售,只要愿意,就能做成完整的金属气枪,做好的成品明显就是枪支法所说的仿造手枪。
最初对此事态作出反应的不是警察,而是日本玩具枪共同公会。公会担心万一出事,气枪本身可能被当成问题看待,便要求几家部件生产厂停止制造与销售。目前尚没有厂家听从这一指示,因为目前抢手的部件,价格高达万元左右的都能卖将近一万个。一把枪有若干部件,如果气枪的种类增多,需求会更多。对于部件生产厂来说,将是持久的热销产品。
福田的妻子用托盘端着什么走了过来。
“不好意思,还是和昨天的一样。”消瘦的女人把托盘放到桌上。
是杯装果冻。中川伸手去取,不喜欢甜食的前村则露出了苦笑。
“对了,最近见过阿安吗?”中川问福田。
“阿安?没有。”
“最近在弹子房也看不到他了,不知在干什么。”
“他老婆我倒见过。”前村将手放在桌上,托着腮,把大麦茶倒入杯中。
“在哪儿?”福田问道。
“川口车站前。在超市干收银,胸前挂着实习生的牌子。”
“临时工。”三下五除二把果冻吃完的中川叹了口气,“阿安没法工作了,他老婆这才决定去干,真坚强。”
“川口离阿安家有点远吧?”
“肯定是故意选离家远的超市,可能因为不愿碰到熟人。我也没好意思跟她打招呼。”
听了前村的回答,福田和中川赞同似的点点头。
“阿安真不走运,今后打算怎么办呢?”福田的妻子突然冒出这么一句。雅也不知道她的名字。
“谁知道怎么办?手艺人如果手指不能动了,什么都无从谈起。”前村歪着脸,搔了搔剪得很短的头发。
“还不能动吗?怕都好几个月了,没去医院看吗?”中川纳闷地说。
“上次见到他是四月份,那时好像还不能动。”福田盯着自己的右手,“连咖啡杯都是用左手拿,右手完全不能用。说是动手术有可能复原,不知怎么样了。”
“真是个蠢货。那么提醒他注意,还是不长记性吃喝嫖赌,结果成了这样,还让老婆去工作养家,不觉得丢人吗?”
“行了,别这样说,他恐怕也没想到会那样。”
“可终归也给社长添了不少麻烦。那时还有很多做模型的活儿,阿安不在就没法干了,很麻烦。”
“这也是,不过,社长并没怎么吃亏。”前村站起身,把毛巾缠在脖子上,向雅也瞄了一眼,“马上就找到了手艺高的人代替他,说不定还要感谢那件事呢。”
“喂。”
“我吃好了,回去工作了。”前村与雅也擦肩而过,向车间走去。
“我也该去了。”中川也站起身。
雅也把还剩下一大截的香烟扔进空罐子。福田抬起屁股,在他耳边小声嘀咕道:“别在意。”
“我没在意。”
福田的妻子开始收拾桌子。福田一边斜着眼看妻子,一边小声说道:“过会儿有事跟你说,干完活先别走。”
福田工厂是位于千住新桥附近的小街道工厂,规模虽小,比雅也的父亲以前经营的水原制造所还大一些。从目前的不景气来看,可说正处于拼死挣扎的经营状态。员工有三人。社长福田以前因脑血栓病倒过,从此就很少亲手操作。
雅也从二月末开始在这里工作。来到东京后,一时很难找到工作,整日心急火燎的。父亲的保险金拿到手了,还完水原制造所的债务后,剩下的并没预想的多。在制造业发展迟缓的现状下,他虽技术高超,也不容易找到工作。所有工厂都在裁员。
正在这时,美冬告诉了他福田工厂的消息,说那里还算稳定,也许能雇他。美冬说是听去华屋的顾客说的。
雅也最初去的时候吃了闭门羹。福田语气冷淡地告诉他,现在人手足够,不打算添人,但雅也还是递上了简历。看到他曾取得那么多资格和证书,福田瞬间瞪圆了眼睛,随后说,以后有机会就同他联系。
突然有一天,雅也接到了福田的电话,问他是否使用放电加工机做过模型。雅也回答做过几次,福田就让他第二天去工厂。
翌日,雅也去了福田工厂,当场就被派了活,没有任何正式介绍。那就是进工厂的第一天。
究竟发生了什么,雅也不知道详情。福田只告诉他,有个姓安浦的工人出了事故,无法继续工作。最近雅也察觉那似乎不是单纯的事故,称之为案件也许更贴切,但雅也并没有心情深究此事。
到了五点,前村和中川马上下班回家了。确切地说,原本就没有太多工作。三点时刚休息过,中川他们四点之后就只是在吸烟耗时间了。
雅也换好衣服,在休息区看了会儿报纸,福田走了过来。“哟,都换好衣服了。”
“还有事情吗?”
“想求你件事。这个能做吗?”
福田将一张图纸放在桌子上。不锈钢的钢板上有几条斜斜的细沟,尺寸小得让雅也瞠目结舌,表面的加工也要求最上乘的技术。估计是什么东西上的部件,以前从未做过。
“这是什么?”
“是……机械的部件,个人委托。”
“看来需要相当高的精度。”
“做不到?”
“只要花点时间,我想能做出来。”
“哦,我觉得你肯定能做出来。会给你加班费,现在能帮我做吗?”
“可以。”雅也从椅子上站起身。没必要再换工作服,反正身上穿的就是t恤和牛仔裤。
刚把钢板固定在铣床上,福田走了过来。“实话对你说吧,我想把中川辞了。”
雅也停下手:“为什么又……”
“有正当理由。前一段交纳的部件有一成出了问题。焊接歪曲得太厉害,接口也不干净。以前这是无法想象的,但中川上了年纪,眼神不好了。他想隐瞒,但工作蒙混不过去。”
“不是还有别的工作吗?”
“没有。”福田目不转睛地盯着雅也的眼睛,“现在没那么多工作了。连大企业都在拼命裁员,像我们这样的街道小工厂不可能养活没用的人。近期我会找他谈,打算对他说已经没有焊接的活儿了,以后接了活儿再找他。”
从他的语气明显能感觉到,实际上并没打算再叫中川回来。
“你焊接干得也不错。有你在,就不需要中川了。”
“可如果我开始干焊接,中川就会从前村口中知道。”
“焊接在前村不在的时候干就行了。以后也没必要让前村每天都来。”
“要把他变成小时工?”
“嗯,办法有很多。”福田搔着脑袋。
雅也叹了口气,内心不禁感到绝望:看来这里也一样。
2
雅也乘东武伊势崎线在曳舟站下了车,在回住处的路上,去了常去的套餐饭馆。这是家叫“冈田”的小店,从傍晚起兼营小酒馆,顾客多为附近的商店店主和干手艺活的工人。大多是六人桌,总是要陌生人同坐一桌。今天碰巧角落的四人桌空着,雅也便坐在了那里。头顶上有电视,正在直播棒球比赛。这个位子不受欢迎,正是因为看不到电视画面。
有子拿来了湿毛巾。“晚上好。”她笑眯眯地招呼道。
“来份烧鱼套餐,再加啤酒。”
“好的。”她答应一声便去了厨房。
有子大概二十四五岁,几乎不化妆,总是牛仔裤加t恤的打扮。从其他客人和她母亲口中,雅也才知道她叫有子。她母亲平时在里面,忙的时候才出来帮忙。饭菜全由她父亲做,听说曾是知名饭店的大厨。雅也初来东京时曾担心这里的饭菜不合口味,自从碰上这家店,他的忧虑也消失了。
其他客人在看着电视拍手,像是喜欢的球队得分了。自然是巨人队。雅也并不是阪神队的球迷,但总觉得不能随便开口说话。若听到自己一口关西方言,也许会马上有人来找碴。
美冬总让他快改一改口音,认为说关西话有时有利,有时不利,最好能自如地使用。美冬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如果她不说,估计没人能想到她是关西人。
“标准语很简单,又不是让你学英语或法语,就是日语,电视上每天都在播,就算不愿听也会灌进你的耳朵,记住不就行了?”
说得简单,但不论留在耳朵里多少,能不能说是另外一回事。语言靠说才能学会,但现在的雅也没有频繁开口的机会,原本他就不善言辞。
有子端来了饭菜。雅也掰开一次性筷子时,有子替他往杯子里倒了啤酒。雅也惊讶地抬头望着她。
“阪神队今年不知会怎样。”她说话时并没有看他的脸。
“不清楚。”他苦笑着说。看来有子认定他是阪神队的球迷,估计是按他的口音推测的。他也没特意否认。
“今天还要饭团吗?”
“要,梅干和鲣鱼的各来一个。”
“梅干和鲣鱼的。”她点点头,离开了。
雅也边吃烧竹荚鱼边喝啤酒。这是能消除一天疲劳的瞬间。在自家工厂干活时,几乎没有这样的幸福时刻,满脑子总是惦记着工厂的经营状况。
但福田工厂似乎也不稳定,他想起了和福田的对话。这并不奇怪,和水原制造所末期时完全一样,接连解雇曾大量雇用的员工,缩小生产规模。这是事态转糟的恶性循环的典型模式。
雅也能理解福田的心情。刚开始工作时,雅也就觉得这家工厂不需要三名员工,只要有一个技术全面的人就能维持下去。福田看了雅也的技术,便判断有他一个人就足够了。
那个部件究竟是什么呢?
看了雅也做好的部件,福田似乎很满意,赞赏了几句,小声补充道:“这件事别对那两人说,这部件他们不知道。以后偶尔还会有订货,到时还要拜托你。”
雅也默默地点点头。只要能拿加班费,他没有怨言。
吃完晚饭,又抽了一根香烟,雅也站起身。付完账,有子递过用纸包着的饭团:“给你这个。”
“谢谢。”雅也已养成了在这里买饭团当夜宵的习惯。
“对了,还有这个。”有子拿出一个小纸袋,“不喜欢吃甜食?”
“那倒没有。”
“那么,这个也给你。免费赠送的大礼。”她皱着鼻子笑了。
出了冈田,走大约五分钟就到了住处,是一幢两层小楼。刚来东京的时候,雅也没有工作,也没有保证人,很难找到房子,又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若只靠他一人肯定没有办法。
回到房间,刚打开灯,电话就响了。
“喂,是我。”
“哦。”
“现在去你那儿可以吗?”
“可以。”
“十分钟后到。”电话立刻挂断了。
既然说十分钟后,她肯定就在附近打的电话。总是这样,在他的记忆中,她从未从自家打过电话。
很快,变了调的门铃发出了响声。雅也起身开门。她没有这里的钥匙,雅也也没有她住处的钥匙。
新海美冬在t恤外套了一件棉布衫,下面是牛仔裤。她来这儿时从不穿有女人味的衣服。头发也没好好梳理。
“还好吗?”她随意地伸腿坐下后问。上次见她是十天前。
“还算凑合。”
“工作怎么样?”
“不太正常。”
雅也把福田工厂的事告诉了美冬。本以为她会表情严肃,没想到她眼中反而闪出兴奋的光芒。“总而言之,你的技术得到了认可,这不很好吗?”
“可那两个人为此快要丢工作了。”
“这又怎么了?这个社会就是弱肉强食,弱者被吃掉也没有办法。”
雅也没出声。美冬说的他也明白,但还是无法释怀。
“雅也,”美冬平静地说,“我们的身份不容许我们说漂亮话。”
他点点头。的确如此,从大地震发生的那天,从杀死舅舅的那一刻开始,他的人生已经改变。
“这是什么?蛋糕?”为缓和沉闷的气氛,美冬发出了欢快的声音,把手伸向桌子上的纸袋,“呀,harony的奶芙。真少见,雅也,你也买点心?”
“不是买的,餐馆的女孩给的。”
“餐馆的?”美冬的眼睛亮了一下,“对了,你曾经说过有一个可爱的姑娘。”
“没说过她可爱。”
“哦?不管怎样,看来她对你有意思。”
“不可能。”
“不用隐瞒,又没干什么坏事。能吃一个吗?”
“可以。”
“那我就不客气了。”美冬说着咬了一口奶芙,用手指擦了一下沾在唇边的奶油,然后看着他,“雅也。”
“什么?”
“如果想跟那姑娘睡觉,也可以。”
雅也没能马上明白她的意思,反应慢了一拍。“说什么呢?荒唐!我怎么可能那样做?”
“可以睡,但我有个条件。”美冬把脸凑过去,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绝不能在女人体内射精,只要你对此发誓。”
雅也皱起了眉头。他感觉美冬并不是开玩笑。
“如果你那样做,咱们的关系就完了,全完了。”
“无聊,我不是说过不会那样做吗?”雅也伸手去拿香烟和打火机。
美冬微微一笑,咬了一大口奶芙。“真好吃,果然是harony的奶芙最好。雅也,你也尝尝。”
他咂了一下嘴,吐出一口烟。
阴茎在她体内不停地跳动着。为了追求快感,雅也用上了全身的肌肉。喷涌而出的汗水落在美冬的乳房上。大脑核心感到周期性的麻木。
开始感到快射精了。他在大脑的一角想,今晚是不是可以呢?她说绝不能射在其他女人体内,是否就意味着想射就在自己体内射呢?如果她不说什么,雅也就打算这样一直到最后。也许会怀孕。但是,到时候再说吧,已经作了思想准备。
快感像波浪般涌来。他想加强下半身的动作。
“不行。”然而,就在这时,美冬哧溜逃到了上面。她迅速地抬起上半身。
“为什么……”
“不行。”美冬让雅也坐下,把嘴唇贴了过来。她的手伸向了他的阴茎。手指抚摸着尿道,摩挲着阴茎。她动作娴熟,知道该用哪种方式来刺激哪些地方。
快感的高潮再次涌来,雅也低声呻吟着,顺着她的引导射了出来。
“喂,能问问你吗?”雅也横躺在被褥上,注视着天花板。把头枕在右臂上,左臂轻轻弯曲。腋窝下就是美冬的头,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上。
“什么事?”美冬娇媚地说。
他用舌头润了润嘴唇。“用避孕套也不行吗?”
一听到这句话,她的情绪马上变了。尽管看不到脸,也能感觉出已绷起了面孔。“这种事,以前不都说过了吗?”
“忘了。再给我解释一次吧。”
美冬叹了口气,离开他的腋窝,坐起身。“为什么你这么想在体内射精?”
“只要是男人,当然都会想。在高潮的时候都想自然射精。因为担心怀孕,有时会选择体外,但实际上谁都不想那样做。所以才会用避孕套。”
“我不是用手来满足你吗?那样达不到高潮吗?”
“那倒不是,但还是想抱着心爱的女人自然射出。”
美冬又离开一点,用毛巾被遮住身体,靠在墙上。“估计很多女人喜欢这样。可我不希望你成为这样的男人。不希望你被本能左右,被性欲支配。想让你成为任何时候都能控制欲望的男人。”
“我不会被本能左右。”
美冬摇了摇头,意思像是说雅也并不明白。“如果能够射精,那将成为做爱的目的,你会优先追求快感。这和普通人一样,而我们这样绝对不行。只要做爱,就必须带有支配对方的想法。自己的快感要放在第二位第三位。为此,绝不能把射精作为目的。没有别的办法。”
“美冬,你的意思是连做爱都是操纵人的手段?”
“当然,就是这样。对自己没好处的做爱没有任何意义。”
雅也慢慢坐起身,搔了搔脑袋。“和我做爱有意义吗?”
美冬扑哧笑了。“有和你相互确认爱情的意义。可是,即便如此,还是不希望你输给欲望。希望你成为一个做爱也不追求射精的男人。如果能那样,雅也将成为更坚强的男人。”美冬摸着雅也的腿。她的手慢慢移动,抚摸着他的腿肚子。
雅也仍无法释怀,不知如何是好。他想知道美冬这种关于做爱的奇妙观念是如何形成的,但又觉得再追问下去会陷入危险的泥泞,心里有些害怕。
“啊,对了,那东西做好了。”雅也为缓和气氛说道。
“真的?”美冬眼睛一亮。
雅也一丝不挂地站起身,取出放在小桌抽屉里的东西,放在手心,拿到美冬面前。“做这个有点费劲。”
她眼中的光越来越亮,从他手中抓起那东西——一枚戒指,材质是银的,是她交给雅也的。
“太了不起了!真不愧是雅也,和我希望的一样。”
“雕首饰在上技校时只做过一点,现在是从头学起,失败了好几次。幸亏我们厂里有专用机械,否则就难办了。”
不知是否在听,美冬痴痴地注视着戒指,不久将闪着光的眼睛转向他。“这三块石头安得太绝妙了,是不是很难?”
“这是最难的,反复试验,摸索了好多次。”
“太厉害了!我就觉得你能做到,但没想到做得这么快,还这么漂亮。”她又一次望着戒指,“谢谢,雅也。这样我就有一决胜负的信心了。”
“不用客气。一决胜负是怎么回事?”
“先保密,等成功了再告诉你。”美冬吻了一下戒指。
雅也去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罐啤酒,拉开拉环,吸了一口快溢出的泡沫。
美冬拿来戒指的图纸是大约一个月前的事,问他能不能做这个。事实上,在他刚来东京时,美冬就问过他会不会雕首饰。他回答说会一点。他确实做过,但没想到她真的会提出要求。
她拿来的戒指图纸十分奇特,连只有首饰雕刻基础知识的雅也都看得出来。最大的特点是宝石的配置,三块不同的宝石被立体安放。他从未见过这样设计的戒指。
他手拿啤酒回到美冬身边。她仍盯着戒指。
“我只想确认一点。”雅也喝了口啤酒继续说道,“你那一决胜负的事不会有危险吧?”
美冬的视线从戒指上慢慢转向他:“什么意思?”
“就是说,不会发生像四月份那样的事吧?”
雅也本想板起面孔,她却像试图化解尴尬似的微微一笑。
“没有任何危险。四月份那件事也一样,给你添什么麻烦了吗?什么都没发生,对吧?相信我。”
“可那——”
“别再说冠冕堂皇的话了,雅也。”她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叮嘱道,“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要两个人斗争到底。周围全是敌人。我们为了生存下去,无法干高尚的事。”
“这我也明白,但我担心你。”
“我没问题。只要有你的支持,我就能继续战斗下去。所以,”她那微微有些上翘的大眼睛转向了雅也,“你绝不能背叛我。”
在她的注视下,雅也感到一种错觉,似乎连身体的核心部分都被吸走了。他眨眨眼睛,轻轻晃了晃脑袋,点了点头。“我会永远站在你这边,绝不会背叛你。”
“谢谢。太高兴了。”美冬把右手绕到他的脖子上,顺势把他拉过来,在鼻子上吻了一下。
穿上衣服后,两人一起喝了罐装啤酒。美冬从未在他的房子住过,看来今晚也打算回去。
“你今天来是不是有事?”雅也把花生米扔进嘴里。
“嗯,有点事想求你。”
“什么?”
“想让你调查一个人。”
“又是这种事?”雅也皱起了眉头,“又是跟踪或翻垃圾袋?”
“垃圾袋不用翻了,跟踪还是需要的。”她微微歪了歪脑袋。
“要调查谁?又是华屋的店员?”
“这次和华屋无关。”
她从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放在雅也面前。
上面是一个男人,小脸盘,尖下巴,略小的太阳镜正适合他,穿着瘦腿裤,随便披了件衬衣,显得很时尚。他像是在什么店前面,站立方式也很文雅,颇有几分艺人的风度。
“这是谁?”
“青江真一郎。”美冬用圆珠笔在旁边周刊杂志的空白处写下这几个字,“美容师。”
“美容师?嘿,男美容师?”雅也又看了一眼照片。他对这个行业一无所知。
“没什么稀罕的,现在任何一家店都有男美容师。”
“为什么要调查这家伙?”
“当然是为了实现我们的梦想。”
“梦想?这家伙能为我们实现?就这么个美容师?”
“雅也,可不能小瞧他。”美冬双手拿起照片,冲着雅也说,“好好看看这个男人的脸,他或许就能改变我们的命运。对我们来说,他也许就是能产金蛋的鸡。”
3
下周福田工厂的主要工作是做模型枪的部件,雅也负责将铸造的部件一个个仔细地加工好。
他正用锉刀加工扳机部件,身边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抬头一看,操作台的对面站着一个未曾谋面的男子,背心外面披了件夏威夷衬衫,嘴里叼着牙签,三十四五岁。
“社长呢?”他粗鲁地问道,望着里面,根本不看雅也。
“大概在里面。”
或许因为雅也带有关西口音,那人投来了像在看怪物般的目光,雅也也看着他。那人的视线挪到操作台上,拿起一个加工好的部件。雅也刚想提醒他不要用手直接碰部件,会粘上皮脂,还没开口,那人又把东西放回了原处。
“做得还凑合。”说完,那人向里面走去。
“阿安,干什么呢?”钻床后面传出了声音,是前村。
“噢。”那人抬起了左手,右手一直插在裤子口袋里。雅也这才明白,他就是安浦。
前村出现在过道上。
“好久不见了。前几天还说到不知你在干吗,还好吗?”
“还行,慢慢来吧。你这边怎么样?”
“老样子,整天光做玩具。”
“可工作还是有的吧?”
“这可不好说。”前村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脸,“今天来干什么呀?”
“啊,就是过来打个招呼。哎,怎么没见阿中?又腰疼了?”
“这个呀……”
前村压低了声音,雅也听不见他说什么,但能推测出谈话内容。
上周末,福田通知中川他被解雇了,周一之后中川再没来过。发现异常的前村从福田那儿得知了实情,便大声抗议,这些雅也都听到了。前村说,中川这么大年纪了竟然还解雇他,太过分了,以后让他怎么办?以前可着劲儿地用人家,怎么能做出如此薄情的事?也许实在是忍无可忍,前村下午就回去了。但讽刺的是,他的早退证明了一件事:仅靠雅也一人完全可以让工厂运转。前村不知道这事,至今依然没有“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的危机感。
“太过分了。没人干焊接,对工作有影响吧?”安浦说。
“最近根本没有焊接的活儿,社长这才下定决心。”
“哦。”安浦似乎在考虑什么,“社长在吗?”
“应该在。整天瞪着账本乱哼哼。”
“我去打声招呼。”安浦钻进了办公室兼正屋的门。
又过了一会儿,到三点的休息时间了。雅也去了休息区,前村正一个人在那儿吸烟。雅也来厂里好几个月了,前村几乎从未主动和他说过话。雅也也不想说话。本以为又要这样尴尬地待下去,福田的妻子像往常一样拿着托盘走了过来,上面有装了大麦茶的水壶,还放着小点心。中川不在了,她便不再拿甜食。
“阿安和社长说什么呢?”
“不清楚。”福田的妻子摇摇头。她不可能不知道谈话的内容,也许觉得不该说。
不一会儿,福田和安浦出来了。
“求您了!您先看一看吧,已经全好了。”安浦仍不死心,福田则满脸为难。
“我没能力雇这么多人了,你别生我的气。”
“我不在肯定不行。这里的每台机械都各有特点,除了我,没人能用好它们。”
“这些话我信了好多年,现在才知道是唱高调。行了,你就死了心回去吧,来我这儿还不如去别处看看。听说你夫人在超市工作了,你也要尽快找到新工作呀。”
“所以我才——”
“我这里不行,对不起。”福田背对着安浦,坐在椅子上。
安浦瞪了一会儿福田浑圆的后背,用力踢飞了旁边的水桶。“明白了,没想到你这么无情。”他扔下这句话便出了工厂。
前村看了看福田。“是让你再雇他?”
“嗯。他说右手已经没问题了,但一看就知道不行,就算痊愈了,我也没能力雇他。”
咣当一声,前村猛地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冲了出去,看来是去追安浦了。
福田叹了口气。“那家伙该担心一下自己。如果他还认为一直都会有活干,就真是个傻瓜。”
“老公……”
“没关系,已经对雅也说过了。”福田喝了杯大麦茶。
“安浦的手不能动吗?”
“倒也不是完全不能动,但干活是不行了。他想隐瞒,可一眼就能看出来。”
“真可怜。”福田的妻子低声说。
“是被人刺的。”福田说。
“什么?”雅也问道,他没明白,“我听说是出了事故。”
“因为太丢脸了才那么说的,实际上是被刺伤的。”
“怎么会……”
“自作自受。”福田哼了一声,“听说是在池袋买女人,然后去了旅馆,全是老一套,被灌了安眠药,睡得死沉死沉的。只是钱包被偷了还算好,手上还被刺了一刀,神经受损,就成了那个样子。”
雅也抚摸着手背。“报警了吗?”
“报了。但类似的事件太多了,警察不会认真调查,估计也觉得他不该出去乱找女人。反正我是这样想。”
“凶手没被抓住?”
“不可能被抓住。”福田伸手去拿点心。
下班后,雅也吃完晚饭就去了涩谷。他最近才基本弄清东京的地理,但还是有点犯迷糊。涩谷是最让他不辨方向的地方,但又无法不听从美冬的委托。
进了宫益坂旁一家总去的咖啡店。所谓总去,是指这几天几乎每天都去。
靠窗的桌子空着。雅也坐下点了杯咖啡,然后取出烟和打火机。
马路对面建了一幢新楼,二层开了一家叫“bouche”的美容院,玻璃结构,从下面能看到白色的天花板。
雅也看了看表,差五分八点。bouche的营业时间到晚上八点结束,但很多情况下到了关门时间还会有客人,完全打烊一般要到八点半,再等一刻钟左右工作人员才会离开,看来离目标出来至少还有四十五分钟。雅也早已算好时间,却不敢晚来,因为也有八点整准时关门的情况。
他从衬衣口袋里取出照片,其实这张脸早已记住了,照片也已不再需要。
青江真一郎——为什么这人可能成为产金蛋的鸡?雅也一点也不明白。他问美冬,她也只说“等着瞧吧”,还加上一句:“关键要看你干得怎么样。”
迄今为止的调查表明,青江住在户越银座附近一幢五层的单间公寓,没有私家车。常去喝酒的地方现在还不清楚,常在公寓旁的便利店买一大堆时尚杂志,也常在便利店买盒饭,看来几乎不做饭。
雅也边喝咖啡边吸烟。咖啡很快喝光了,他又点了一杯奶茶。快九点了,bouche的灯还亮着,以前从未拖这么晚。听美冬说,大型美容院定期举办学习会,让那些只能洗发的新手也能锻炼手艺。如果今天就是在开学习会,可能要等很久。雅也不禁烦闷起来。
过了九点,手表上的分针又挪动了约三分之一,奶茶已经凉透,bouche的门终于开了,店里的年轻人陆续走了出来。雅也发现青江真一郎也在里面,赶紧起身。
青江平时总是向涩谷车站方向走,但今晚和新进店的小工挥手告别后,他留在原地没动。
雅也结完账,出了咖啡店。他以为青江要乘出租车。尽管这条路很拥挤,车行缓慢,但如果到了青山路,视行驶方向而定,也可能一路畅通。想跟踪就得分秒必争。
雅也一边注意不被青江察觉,一边过了马路,这时,从大楼里走出一个年轻女子,身穿牛仔裤配白t恤,留着褐色的短发,戴着帽子。女子走向青江。两人开始极自然地并肩向涩谷车站的方向走去。
雅也真想把女子拍下来。他有种直觉,两人绝非单纯的同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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