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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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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可说不好,所以要调查。你说的话我们不能囫囵吞下去就完事了。不是不信任你,这是必需的程序。”

刑警说的直贵也很明白,可是不想在这个地方说刚志的事。

于是,刑警说,“是不是总务课长在这里不便说呀?要是那样的话,可以请课长离席。”

“啊,”直贵不由得发出声音,觉得自己的内心被人看透了一样。

“我离开吧,”总务课长抬起身来,“我倒没什么。”

直贵稍微点了下头。觉得这样的话,今后恐怕不能在这个公司干下去了。

总务课长出去以后,刑警叹了口气。

“长期做这个工作啊,养成了特殊的直觉。也许并不科学,可确实存在。一开始看你履历书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感觉不对,我记得是关于你哥哥的表述引起的。好像这里面隐藏着什么。所以想跟你见个面。看来直觉还是管用了。”

直贵沉默着,刑警又重新问了一遍,“你哥哥在什么地方?”

直贵舔了一下嘴唇,用手撩起了前面的头发,“在监狱里。”

“哦。”

古川没显现出惊讶,也许是他某种程度上预想到的回答。

“罪名呢?”

“非说不可吗?”

“要是不想说,不说也行,反正会明白的,可以简单地查出来。可那以后为了确认再次询问你的话,气氛可就不大好了。”

刑警说话的方式还是挺高明的,直贵没有办法,点了点头。

“你哥哥做了什么?”古川又一次询问同样的问题。

直贵直直地盯着刑警的脸,回答:“抢劫杀人。”

这次好像出乎他的预料,古川的眼睛瞬间睁大了些。

“什么时候的事?”

“大约六年前……差不多。”

“哦,是这样啊。所以才说去外国了。嗯,要说理解也可以理解,现在就业非常难啊!”

古川把两肘支在桌上,下巴撑在手掌中,就这样闭了一会儿眼睛。

“这件事,我们不会向公司方面泄漏的。”睁开眼睛后,古川说。

已经晚了吧,直贵这样想着,点了点头。

警察没向公司传达直贵哥哥的犯罪经历好像是事实。因为觉得公司方面想方设法去寻找答案。比如一同工作的野田和河村,都被总务课长叫去过,被问到,知道直贵哥哥什么情况吗?当然,两人都回答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刚志的事被别人知道肯定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公司要是有那个打算,可以简单调查出来,只要委托给专门调查机构就行了。

那一天终于来了,大约是盗窃事件后一个月,直贵再次被总务课长叫去。这天没有刑警在,可看到人事部长等在那里。

总务课长先说,作为公司方面需要准确掌握员工的家庭环境,而且,发现在进入公司前的考试中有弄虚作假行为的,也不能放任不管。因此,对你哥哥的事儿也进行了调查了解。他平淡地说了这些。

接着,总务课长把刚志犯罪的内容、怎样进行的审判、什么时候以什么形式做的判决、现在在哪个监狱服刑等等,这些连直贵也难以整理清楚的事情,流利地说了出来。也许是按照调查报告讲的。

“以上的内容没有不对的吧?”秃头课长问道。

“没有不对的。”直贵无力地回答。

“被刑警问到的,也是这些事吧?”

“是。”

“嗯,”他点点头,然后看着旁边的人事部长。梳着背头,戴着金丝眼镜的人事部长哭丧着脸。

“为什么要撒谎说什么去美国了呢?当然这样说大概不会对就职产生不利影响,可是为了这个隐瞒这么大的事,还是有些恶劣。”

直贵抬起了头,看着人事部长的眼睛,“恶劣吗?”

“不是吗?”

“我不知道。”直贵摇了摇头,又低了下去。

为什么恶劣呢,心里真想抗议。希望他们雇用的是自己,不是哥哥。为了这个,在哥哥的事情上撒了谎,是那么恶劣的事情吗?不是没有给任何人添什么麻烦吗——

刚志的事被问了一遍,关于今后的话却一句也没说。直贵原想马上就会让他写出辞职书来,可没有这样的事。

但是,以这天为界,他周围的环境确实在变化。用不了多长时间,所有员工就都知道他哥哥是什么样的人,看到一起工作的野田和河村对自己疏远的态度,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虽这么说,他并没有受到什么不公正的对待,或者说野田也好,河村也好,好像比以前更加关照自己了。直贵如果做没有报酬的加班时,他们会说,不要那么拼命干,没关系的。可即使这样,并没有使直贵感到心情好些。

盗窃事件的犯人,在事件发生后正好两个月的时候被抓到了。是一个包括外国人在内的盗窃团伙,其中有个一年前在新星电机西葛西分店工作过的人。他透露了店内结构和防盗设施的情况。新上市游戏机会在前一天运到店内的事也是出于他的经验。

以这个事件为契机,公司内大幅改善了安全管理体制。不单单是充实了防盗系统,甚至深入到了员工的人际关系。也许是参与犯罪事件的那个原员工有大量的借款,为了偿还才参与犯罪的缘故。

所有员工再次填写了有关家庭构成、兴趣爱好、特殊技能、有无奖惩等内容,提交给公司。甚至还有分期付款欠款余额的栏目。虽然暂时不想填写的部分可以空着,但怕引起别人胡乱猜疑,几乎所有的人都尽可能详细地填写了。

“让填这样的东西,公司觉得有什么好处呢。不是说不便写的可以不写吗?”野田手里拿着圆珠笔发着牢骚。

“因为这次事件涉及到了原来的员工,公司方面必须考虑什么对策才行啊。估计提出让填写这些的家伙,自己也知道没什么用处。”

河村劝解般地说道。

直贵有跟他们两人不同的感觉。他觉得让大家填写这些东西的,没准就是那个总务课长。看到直贵的情况,察觉到员工中可能有人藏有什么秘密。于是想利用这个机会,尽可能掌握那些秘密。

直贵在亲属栏中写下了刚志的名字,在旁边注明:在千叶监狱服刑中。

过了一段时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直贵每天按时到公司,换上制服后开始工作。虽然经济不景气,可电脑部还是很忙。打听新产品的顾客,询问说明书上没有记载的内容的顾客,还有因为买的电脑没像预想的那样运行而诉苦的顾客,来到店里的顾客千差万别。不管是什么样的顾客,直贵都认真地接待。对顾客提出的问题几乎都能做出解答,就是顾客提出很难做到的要求也努力去争取,他觉得自己实际上比野田和河村卖得要多很多。

就这样干下去也许会有出息的,正当他开始这样想的时候,突然有了人事变动。是被人事部长叫去当面任命的。给他的新工作是在物流部。

“那边说需要年轻的人手,你来公司时间比较短,变动一下工作不会有什么大的影响,所以就这么决定了。”人事部长冷淡地说道。

直贵觉得不能接受,没有去接递过来的任免命令。

部长盯着直贵,目光似乎在问:怎么啦?直贵也看着他的眼睛。

“是不是还是因为那个问题呢?”

“那个问题?什么?”

“我哥哥的事。因为哥哥蹲了监狱,所以我必须要变换工作岗位吗?”

人事部长把身体向后仰去,然后又探到桌子前面。

“你那么想吗?”

“是的。”他干脆地回答。

“是吗。好啦,你怎么想是你的自由。只是希望你记住,对于公司职员来说,想回避调动工作是行不通的。不合本人意愿而不满的人有的是,不是你一个人。”

“不是不满,只是想知道理由。”

“理由只有一个,因为你是公司职员。”说完这句话,像是没有什么要说的了,人事部长站起身来,直贵只能无奈地看着他的背影。

“什么事啊,这个!绝对应该去表示抗议,这样做是不对的!”手里拿着啤酒杯,由实子发着牢骚说。

两人在锦系町的小酒馆里。是直贵招呼她来的。想跟她说说牢骚话,她好像很高兴地来了。

“怎么抗议呀?说工作调动是公司职员的宿命,说不出反驳的话啊!”

“可是,那不是不讲道理嘛。直贵君在店里的销售成绩不是很好吗!”

“那事儿,大概没有什么关系。”

“我,写信去,对新星电机的社长表示抗议。”

听了由实子的话,直贵险些将啤酒喷了出去。

“算了吧你,要那样做的话,反而更显眼了,别说了。”

“怎么做才好呢?”

“没有被解雇就算不错了,我觉得。以前哥哥的事一旦败露就全完了,打工也是那样,乐队要公演时也是那样,什么都被取消了。”

“恋人也是……啊,”由实子低着头向上翻着眼睛看他。

直贵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一边,就那样喝着啤酒。

“没被解雇就算不错了,我已经看透了。”

“看透?”

“我自己的人生啊。我这一辈子再也不可能站到前台来了,就跟乐队不能登上舞台一样,在电器店上班却不能在店里工作。”

“直贵君……”

“好啦!已经放弃了。”说着,喝干了杯中剩的啤酒。

新的工作,简单说就是看仓库的,把包装好的产品搬进来,再搬到店里去,清点库存的东西等等。制服也从色彩鲜艳的运动上衣,变成灰色的工作服,而且还要戴上安全帽。直贵一边用手推车或铲车运送着纸箱,一边想着,我这不是跟我哥一样了吗!刚志原来是搬家公司的,后来因腰疼干不了了,想不出别的办法,才潜入别人家里去的。

我会怎么样呢?直贵想。如果我身体损伤了会怎样呢?如果公司会给自己别的工作还好,可是如果不是那样的话呢,只能辞去工作。然后会因没钱苦恼,最终会不会产生去偷盗别人东西的想法呢?肯定不会有那样的事的,现在想。可是刚志呢,他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小偷,又冲动地杀死老太婆吧。自己和哥哥身上流淌着的是一样的血脉。而世上的人们所畏惧的,恰恰是那血脉。

(4)

直贵正在仓库里清点库存的时候,觉得身后有人,回头一看,一个个子不高的男人笑着站在那里。他身穿褐色的西服,系着同样颜色的领带。年龄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有些秃顶,剩下的头发也是雪白的。

“有什么事吗?”直贵问,心想大概不是外部的人。除了搬运物品进出的时候大门都关着,仓库入口处还有传达室。传达室的人虽说是中年女性的临时工,但不会不负责任地让外面的人进来。

“不,你别在意,继续做你的工作吧。”那人说道。口气中充满着从容和威严。

直贵“嗯”了一声,又把目光返回到手中的传票上,可心里总惦记着那个人,精力很难集中到工作上。

这时,那个身份不明的人说,“这里的工作习惯了吗?”

直贵看了看他,他还是微笑着。“大体上吧,”直贵回答道。

“是吗。公司里的流通系统就是生命线,仓库的工作很重要的。请你多费心。”

“嗯。”直贵点了点头,再次看了看那男人的笑脸,“那个……”

“嗯?”对方稍微抬起头来。

“您是公司里的人吗?”

他一问,对方更是笑容满面。他把两手插进衣袋中,走近直贵。

“算是吧,我在公司的三层上班。”

“三层……是吗?”他这样一说反而更没底了。公司总部,只是面试的时候去过一次。

大概是察觉到绕圈子的说法行不通,那男人抹了下鼻子,“三层有公司管理人员的房间,我在最里面那间。”

“管理层的最里面那间……”这么嘟囔了一句后,直贵一下子张大了嘴巴,同时瞪大了眼睛。

“哎!那么,那个,”他舔了下嘴唇,咽了口唾沫,“社长……是吗?”

“嗯,我叫平野。”

直贵站直了身体。社长姓平野这一点他是知道的。他挺直了后背,同时又想,社长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呢?

“武岛君,是吧?”

“啊!是的。”对方连自己的名字都知道,他吃了一惊。

“你觉得这次工作调动有些不当是吧?”

突然被这样一说,直贵不知如何回答,脑子里一片空白,怎么连这事儿都知道啊。平野社长苦笑着,点着头用手拍拍他的肩膀。

“突然被社长问到这个,大概不好一下子回答:是的。我是这样想的。好啦,不要那么紧张,就当做认识的大叔来了就行了。”平野社长说着,坐到旁边的纸箱上,是装电视机的纸箱,“你也坐下怎么样?”

“不,那个……”他挠着头。

“绝对不能坐到商品上面!大概是这样教育你们的吧。全公司都好像有这个规矩,我可没有印象下过这样的命令。好啦,坐吧,又没有别人看见。”

“啊。”虽然他这么说,可还是不能坐下。直贵把手背到身后,用所谓稍息的姿势站着。

“这里人事的事情都委托给了人事部。所以,你工作调动的事我并没有直接参与。关于调动的过程,也是刚刚才确认的。”

直贵低着头。社长打算要说什么,根本看不出来。

“不过,我觉得,人事部的安排没什么错。只是做了应该做的。”

直贵还是低着头,深深地呼吸着。喘息声应该能传到社长耳中。

“估计你会这样想,就是受到了歧视。进监狱的不是自己,凭什么自己要受到这样的待遇?”

直贵抬起头来。因为平野社长的声音中,没有了刚才还有的笑意。实际上社长也没在笑,而是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刚进公司的仓库管理员。

“以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事?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直贵慢慢地点了点头,“有过,各种各样的。”

“大概是的,每次都让你痛苦,是吧?对于歧视肯定会生气的。”

直贵闭着嘴,眨了眨眼,算是肯定。

“有歧视,是当然的事情。”平野社长平静地说道。

直贵瞪大了眼睛。他以为对方会说出没有歧视对待那样的话来。

“当然……是吗?”

“当然。”社长又说,“大多数人都想置身于远离罪犯的地方。和犯罪者,特别是犯下抢劫杀人这样恶性犯罪的人,哪怕是间接的关系也不想有。因为稍微有点什么关系,没准也会被卷入莫名其妙的事情中去。排斥犯罪者或是与其近似的人,是非常正当的行为,也可以说是正当防卫的本能。”

“那么,像我这样的亲属中出现犯罪者,该怎么办呢?”

“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这样说。”

听了社长的话,直贵有些生气。就为了宣告这个,特意跑到这里来的吗?

“所以,”像是看透了他的内心似的,社长接着说,“犯罪者也应想到这些事情,不是自己蹲监狱就完事了的问题。必须认识到受到惩罚的不只是自己。你对自杀怎么看呢?是容忍派吗?”

“自杀?”突然话题改变了,直贵有些懵。

“是不是认为有死的权利?我是问这个。”

“噢。”稍微考虑了一下,他回答说,“我觉得有权利。因为生命是自己的,怎么做不是自己的自由吗?”

“是吗,像是当今年轻人的意见。”平野社长点头说,“那么,杀人呢?能容忍吗?”

“那怎么能。”

“是吧。那么,杀人为什么不能容忍呢?因为被杀的人失去了意识,失去了一切。想再活下去的欲望也好,生命被夺去的愤慨也好都没有了。”

“所以,要是杀人也可以的话,就会担心自己也可能被杀掉,那样的行为肯定不好。”

“不过,这个理由,对于决心要死的人是行不通的。因为就连他自己也觉得被杀掉没什么。对这样的人,应该怎么劝导他呢?”

“那样情况的话……”直贵又舔了舔嘴唇,“也许他也有亲属或爱他的人,那些人会伤心的,所以别那样做。”

“是吧。”社长像是感到满意,表情也有些松弛。“正是这样。人都有着各种关联,有爱情,有友情,谁也不能擅自将它切断。所以绝对不能认可杀人。从这个意义上讲,自杀也是不好的。所谓自杀,是杀掉自己。即便自己认为可以这样做,他身边的人不一定愿意这样。你哥哥可以说像是自杀一样,他选择了社会性的死亡。但是,他没有考虑留下来的你会因此多么痛苦。靠冲动是不可能解决问题的。包括你现在受到的苦难,都是对你哥哥所犯罪行的惩罚。”

“如果被歧视对待就生气的话就恨哥哥吧,您是想这样说是吧?”

“你恨不恨哥哥是你的自由,我只想说,恨我们不合情理。要是稍微深入一点说,我们需要对你区别对待,这也是为了让所有的犯罪者知道,自己要是犯了罪亲属也会痛苦。”

直贵看了平野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很平淡。至今为止一直受到不公平的对待,但听到这种行为是正当的看法还是第一次。

“大概在小学等地方是不会这样教育的,也许会说犯罪者的家属也是受害者,应该以广阔的心怀接纳他们。不仅是学校,社会上的人们也是这样认识的。我想你哥哥的事情在你工作的地方也被传开了,可因此你受到过什么故意跟你找别扭的对待吗?”

“没有。”直贵摇了下头,“不如说,大家比过去更客气了。”

“是吧。不明白那个理由?是大家觉得你很可怜,所以对你好了一些吗?”

“我不那么想。”

“为什么呢?”

“为什么……说不好理由,但觉得不是那种气氛。”

社长像是对直贵的回答感到满意一样点着头。

“是因为怎样跟你相处才好,大家搞不清楚。本来不想跟你有什么瓜葛,可明显表现出那种态度又不道德,我想。所以才格外小心地跟你接触。有反歧视这个说法,就是那样。”

对于社长的说法直贵无法反驳。在原来工作的地方有过那种不自然、不协调的感觉,可以说就是这个缘故。

“我说人事部的安排并没有什么不对,就是考虑到这种情况。因为不管是歧视,还是反歧视,如果其他人员不得不把精力用到工作以外的事情上,就做不好对顾客的正常服务。要消除歧视或是反歧视,只有把你转到其他的工作场所,不大会因为这种事情产生不好影响的场所。”

这就是到这个阴暗仓库的原因?直贵的目光落到自己脚下。

“如果误解,我们也感到为难。并不是说你这个人不可信赖,也没有因为你是罪犯的弟弟,有着相通的血脉,有可能会做同样的坏事这样不科学的想法。如果不信任你,就是这个地方也不会把你安置来。不过,对于公司,重要的不是一个人本性如何,而是他与社会的相容性。现在的你是有欠缺的状态。”

你哥哥就像是自杀一样,选择了社会性的死亡——直贵回味着刚才平野说的话。是不是可以说,刚志选择的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社会性死亡呢?

“可是,和真正的死亡不同,社会性的死是可以生还的。”平野说,“方法只有一个,孜孜不倦地一点一点恢复他与社会的相容性。一根一根地增加与他人联系的线。等形成了以你为中心的像是蜘蛛网一样的联系,就没有人无视你的存在。这样迈出第一步的地方就是这里。”说着,他用手指指着脚下。

“您是说从这里开始……”

“不行吗?”

“不,”他立即摇起头来,“社长说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不过,我自己能做到吗?”

于是,平野咧开嘴笑了起来。

“你的话,行!”

“是吗?可社长对我的事知道什么啊。”

一不留神,直贵说得不客气起来,等他意识到,正要改口再说点什么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平野正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

“确实我对你的事几乎不知道什么。不过,知道你有抓住别人的心的能力。如果没有那个,这东西也不会跑到我这儿来。”

平野拿出来的是一封信,直贵伸出手准备去接的时候,平野又一下子收了起来。

“不好意思,不能给你看。写这封信的人拜托我无论如何不能让你知道。还写了因为是自己自作主张,要是读了这封信有什么不愉快,也不要责怪你。”

听了这话,直贵有些察觉,写这样信的人只有一个人。

“是不是你也猜出来谁写的了吧?”平野说,“如果那样,大概也能察觉写了些什么内容吧。写信的人深切地说,到目前为止你是多么辛苦,现在还在那么烦恼,还有你身上有很多优秀的地方。而且,还拜托我无论如何要帮你一把。文章虽然不是那么漂亮,可确实打动了我的心。”

“这家伙……”

“刚才我说了你迈出第一步的地方就是这里,也许应该更正一下,因为你已经把第一根线抓到自己手里了,至少和写这封信的人的心是连在一起了。今后只是两根三根地增多就行了。”

平野把信收回到怀里,一直盯着直贵的眼睛。那视线仿佛在断言,要是辜负了写信人的期待,你就没有未来了。

直贵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然后说,“我加油干!”

“我也期待着!”平野用手拍了两下放进去信的口袋,转身走去。他那身材不高又有些瘦的背影,在直贵眼里变得高大了起来。

这天工作结束后,直贵没有直接回家。他乘上电车,目的地当然是寄信人的地方。他抓着电车吊带一边晃动着身体,一边一句一句地反思着社长的话。

他想,没准真是那样。自己现在的苦难,正是对刚志所犯罪行做出惩罚的一部分。犯罪者必须要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就是自己犯罪的同时也抹杀了自己亲属在社会上的存在。为了显示这种客观事实,也需要存在歧视。以前直贵连想也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觉得自己被别人白眼看待,肯定是周围的人不对,一直诅咒着这是不合理的事情。

没准这种想法是一种对自己的宽容。歧视不会没有的,问题是在这个基础上怎么做。想到原以为是自己一直努力过来的,直贵在心里否定着。自己一直是在放弃,只是在扮演着悲剧中的主人公。

到了由实子的公寓,他摁了门铃,但没有回应。信箱中也塞着邮件。看来她还没有回来。他后悔来之前没给她打个电话。

是到什么地方待会儿还是就这样在门前等着?直贵犹豫着。由实子也有自己的事。大概工作单位里的人邀她一起去喝酒的事也会有吧。

要不去咖啡店什么地方,过一会儿再打电话看看吧——他这样想着,无意中扫了一眼信箱的时候,目光停留在夹在那里的一个信封上。准确地说,是注意到了写在信封后面的邮政编号的数字。那个数字像是有些特别。

难道说,他想着,把那封信抽了出来。

一看信封正面,他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他简直不能相信看到的东西。

武岛直贵收——这笔迹已经熟悉到了厌烦的程度。

(5)

直贵:

身体好吗?

时间过得真快,今年马上又要过去了。对直贵来讲今年是个什么样的年头呢?我这里跟平常一样。认识的人中有几个放出去了,又有几个新面孔进来。说起来,上周进来个有意思的家伙。长得像著名演员志村健。大家都让他模仿志村健。开始本人好像不大愿意,但又好像并非真的不愿做。就是这样一个家伙,一问为什么进来的,真让人有点吃惊。人不可貌相,真是那样。想仔细跟你说吧,那样的事不让写。从这儿出去的时候再说吧。不知怎么,最近关于“出去”的话题多了起来,是因为直贵写了这样的事吧。说起来,上个月的信中,写了等我从这里出去后,首先一起去给妈妈扫墓。你能这样说,我真高兴。我当然打算去给妈妈扫墓,不过,还是应该先去绪方家的墓地。在绪方墓前重新谢罪,然后才能去别的地方。

怎么又写起来出狱以后的事了。还有好几年呢。我尽量不去想那些事情。不管怎样先努力干,好好度过每一天。可是直贵连我出狱后的事儿都考虑到了,我真感激。还是兄弟好啊!真想重新感谢妈妈为我生了个好弟弟。

今年以来,每个月都认真地给我写回信,我很高兴。坦率地说,这以前感到有些寂寞。不过,不必太勉强,电器店的工作很忙吧,务必注意身体!只要在你高兴的时候给我写个回信就行了。

天要冷了,注意别感冒!下次去信再说。

武岛刚志

看到那熟悉得有些腻味的文字,直贵拿着信的手在颤抖。脑子里一堆的疑问在转悠。为什么给自己的信会在这儿?刚志究竟在说什么?上个月的信是怎么回事?

不过一看信封上收信人的部分,很容易想到答案。上面写的住址是由实子的公寓,后面写着“白石转交”的字样。

也就是说,刚志以为这里是直贵的新住所,把信寄到这里来的。他为什么会这样认为,答案只有一个。

正在这时,听到有上楼梯的脚步声。直贵转过脸去一看,是由实子。她一看到他,脸上就露出高兴的神情。

“直贵君,你来啦!”她跑了过来,“怎么啦?”

“这个,怎么回事?”直贵把手中的信封和信纸伸到她的眼前。

由实子的表情一下子阴暗了,只是一个劲地低头、眨眼。

“我在问你这是什么?你说啊!”

“我慢慢跟你说,你先进来好吗?”她说着,打开房门。

“你这样自作主张,究竟要干什么……”

“求求你了,”由实子转过头来,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到里面来!”

直贵叹了口气,跟着她进了房间。

由实子脱下白色的外套,马上站到水池前。

“直贵君,咖啡可以吗?”

“你快点说啊!究竟是怎么回事?”直贵把信纸和信封扔到地上。

由实子把水壶放到火上,默默地拾起信纸和信封,小心地把信纸叠好收到信封里,插到挂在电话旁边墙上的信袋中。那里面已经有了几个同样的信封,都是直贵非常熟悉的笔迹,大概都是写给他的。

“对不起!”她跪坐在地上,低下头说。

“干什么呀,这是。这样郑重地道歉,让人讨厌。”

由实子吐了口气。

“我知道是我自作主张,可没有觉得自己做了错事。”

“你没告诉我就给哥哥写信。还故意做成像是我搬到这里似的,让哥哥把信寄到这儿。这事没错吗?”

“从法律上讲,是错误的。”她低着头说道。

“作为一个人来讲也是错的。用我的名义发出信去,又随意地读哥哥的来信。”

“那个,”由实子像是咽了口唾沫,“每次打开你哥哥来信的时候,总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可是,要是不看你哥哥写的,我又无法写回信。”

“所以才说你干吗要干那事呢?由实子用我的名义和哥哥通信,究竟是要干什么呢?”

“可是,”由实子稍微抬头,并没有看直贵的脸,可他还是看出她的睫毛湿润着,“直贵君,因为你说过,再也不给哥哥写信了,新的住址也不告诉哥哥。”

“那跟由实子有什么关系?”

“没有什么关系……可是那样,他不伤心吗?本来是兄弟,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却不再联系了。”

“我以前说过,我要跟哥哥断绝关系。就是想哥哥的信不要再来,想生活在和哥哥没有关系的世界里。”

“你非要那么做,有什么意义呢?”

“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只是再也不愿意被人用那样的眼光看着,不愿意被人家歧视对待。”

他叫喊着说到这儿,突然一惊。自己刚刚说的歧视这个词,就像是针一样深深地扎进他的胸膛。想起就在几小时前,平野社长跟他说的话。

由实子慢慢地抬起头来,双颊上流淌着泪水。

“就是你隐瞒着,也不会改变现实的。不管直贵君怎样挣扎着逃脱也没有用的。那样做,还不如面对它更好些。”

她的话又一次敲击着直贵的心。是啊,到目前为止,自己都是想当然地认为别人不对,这么生活过来的。今后必须在不再逃避歧视的前提下,摸索如何生存下去的道路,努力去实现它!刚刚下了决心。

直贵紧闭着嘴,在由实子面前跪了下来,把手放到她肩上。她好像觉得有些意外,睁大了眼睛。

“对不起!”他短促地嘟囔了一句。

“哎?”由实子张开了嘴。

“我今天原来没打算说这些话,我是来感谢由实子的。”

“感谢?”

“给社长的信,写那封信的人,是由实子吧?”

“啊……”她好像弄明白了,轻轻点了下头,“那,也许也是多管闲事……”

直贵摇了摇头。

“社长来找我了。而且跟我说了很多。我弄懂了些事情,明白了以前我还是太自以为是了。”

“那么,不会为我给社长写信发脾气了?”

“嗯。而且……”直贵把目光投向信袋,“我为你给哥哥写信生气的事也许错了。能够给在监狱里的哥哥带来安慰的,也许只有我的信。”他看着默默点头的由实子,又说:

“可是,不是我的笔迹,哥哥怎么认不出来呀?”

于是她微微一笑,指了指桌子上。

桌上放着一台简单的文字处理机。

(6)

直贵:

身体好吗?

又搬家了?这么频繁地搬家,筹集押金和礼金很困难吧。可要是为了工作上方便也许就没办法了。

新的住所写着白石转交,是不是借住在叫白石的人家里呢?要是借住的话,是不是伙食也可以提供呢?那样倒是挺好的。因为你刚参加工作,有很多事情要忙。(以下略)

——4月20日

直贵:

身体好吗?

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收到回信。坦率地说,我吃了一惊。是不是有空闲时间写信了。不,当然,我非常高兴。只是没有期待过你马上就给我写回信。对了,上月写信时忘记问了,你开始使用文字处理机了。看不到直贵的笔迹觉得有些冷清,不过使用文字处理机大概便利些。毕竟是卖电器的,不会用文字处理机就怪了。现在就连进了我们这儿的人,会用电脑的人都很多。甚至还有因为使用电脑犯罪被抓进来的家伙。不过,不能写做了什么坏事。(以下略)

——5月23日

直贵:

马上就要到连续闷热天气的季节了。雨水也多,到处都散发着发霉的味道。连有空闲的时候洗衣服都不行,很不好过。不可能不出汗,只好尽可能不让汗水弄湿了衣服。也就是说,在很多场合尽可能光着身体。这样做的人很多,房间里总是像澡堂子似的。

你工作非常辛苦啊!上次来信说,要记住的事太多了。连脑瓜儿好的你都这么说,可见相当难啊。每天都要把资料带回家晚上还要学习呀?真不得了!要是我,不论怎样努力也做不好吧。(以下略)

——6月20日

直贵:

身体好吗?

来信收到了。真好啊!发奖金,我也真想使用一次这样的词汇,说发奖金啦!想知道能拿到多少奖金,不过,你要是说不告诉我也没办法。即便这样,听到发奖金的事,再次感到直贵已经成了公司职员。都是你努力的结果啊!你真能干!一边工作一边上大学,然后成功地找到好的工作。我真想跟别人吹吹,你是我的弟弟!实际上已经跟同房间的家伙们吹过了,我弟弟多了不起!(以下略)

——7月22日

读着刚志的来信,直贵的眼睛热了起来。刚志并不知道,自己写的信被一个叫作白石由实子的不认识的女性读过,也不知道是那个女性用他弟弟的名义给他写的回信,只是高兴地写着信。大概刚志把弟弟的回信作为自己最大的激励,可直贵到现在为止连想都没想过,自己的信能有那么大的力量。

直贵抬起头,目光从信上移向旁边垂着头的由实子。

“明白了,由实子总是问我公司的事啊,各种各样的事啊,原来是想收集给哥哥写信的材料啊。”

她微笑着。

“不光是为了这个,我也愿意听直贵君说话。”

“可是,哥哥一点也没发现是别人代写的吗?”

“嗯。各方面都是小心翼翼地写的。”

“是啊。”他坐回原先坐的地方,“可是,为什么那样呢?”

“嗯?”

“以前也想过问你,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些事呢?”

“那个……”由实子稍微有点别扭似的低下头。

“我曾想过,到现在,不管是谁,只要跟他说了哥哥的事,都会从我身边离去。可并不完全是那样,只有一个人,没有离开我,那就是由实子。为什么呢?”

“你希望我离开?”

“你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由实子脸上的表情松弛了一些,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还是低着头,开口说:

“我也是一样的。”

“一样?”

“我爸爸,是自行申请破产的。”说着,她抬起头来,“像是傻瓜一样,他迷上了麻将赌博,借了很多钱。大概是被什么坏家伙骗了。”

“是付不起输的钱破产的吗?”

由实子摇了摇头。

“为了还赌债到处借钱。信用卡公司、高利贷……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每天每天,被人催着还债……”她故作笑容接着说,“甚至有人来说,让我去土耳其浴室[2] 干活。

听了这话,直贵也觉得要起鸡皮疙瘩。

“亲戚们多少帮了些忙,可还是杯水车薪。结果,跟半夜逃走一样离开了家藏了起来,一直到自行破产申请得到认可。我被寄养在亲戚家,好歹熬到高中毕业。进现在的公司,也有过各种各样的难处。要是父亲的事被公司知道了,估计就职的事也就吹了。”

“现在呢?你爸爸。”

“在一个为写字楼清扫卫生的公司里干活儿,妈妈也在干着钟点工。可是,好几年没见了。爸爸好像觉得没脸见我们。”由实子看着直贵,微笑着,“是不是像傻瓜一样。”

直贵想不出回答的话。她也有过那么辛酸的过去,连想也没想过。一直以为总是鼓励自己的她,大概是在优裕环境下长大的。

“我们父女一直是过着四处躲藏的生活,讨厌逃避了。看到别人逃避也讨厌。所以不希望直贵君逃避,只是这个。”

一滴泪水从她眼中溢了出来,直贵伸出手,用手指擦了一下。由实子用自己的两个手掌,将他的手握在中间。

【注解】

[1] 东京地名,日本最大的电器产品商业街。——译者

[2] 提供性服务的一种色情场所。——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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