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在我的身后看见什么了(2/2)
她没有回答。
刚才那位女服务生拿来芝士蛋糕和咖啡。女子仍闭着嘴,直到服务生离开。而后用餐叉分出够吃一口的一块,在盘子上左右捅来捅去,犹如冰球选手在冰上做赛前练习。少顷,把那块蛋糕投入口中,面无表情地慢慢咀嚼。嚼罢,往咖啡里加了一点点奶油喝着,将糕点盘推去一边,仿佛说你的存在再不需要了。
停车场新加了一辆白色suv。敦敦实实,高高大大,轮胎显得坚不可摧。大约是刚才进来的男子开来的。车头朝前停着。后备厢门上的备用轮胎套标有“subaruforester”(1)字样。我吃完咖喱虾。女服务生走来撤去盘子。我要了咖啡。
(1)一款日系车型,斯巴鲁“森林人”。
“长时间旅行?”女子问。
“时间不短。”我说。
“旅行有趣?”
不是因为有趣而旅行,这是之于我的正确回答。但这种事说起来话长,麻烦。
“算是吧。”我应道。
她以看珍稀动物似的眼神迎面看我:“你这人说话只能三言两语,是吧?”
因人而异是之于我的正解。但说起来也同样话长,同样麻烦。
咖啡端来,我喝了一口。味道像是咖啡,而并非多好的味道。但至少是咖啡,且足够热乎。往下一个客人也没进来。身穿皮夹克头发黑白交错的男子以响亮的声音点了汉堡牛排和米饭。
音箱播出弦乐器演奏的《山上的傻瓜》(thefoolonthehill)(2)。实际作曲的是约翰·列侬或保罗·麦卡特尼。究竟是谁想不起来了。大概是列侬——我在想这怎么都无所谓的事。因为不知道此外想什么好。
(2)披头士乐队1967年推出的专辑《icalysterytour》里的一首歌。
“开车来的?”
“嗯。”
“什么车?”
“红色标致。”西夏死书小说
“哪里的牌照?”
“品川。”我说。
她听了,蹙了蹙眉头,就好像对品川牌照的红色“标致”有什么特别讨厌的往事回忆。而后把对襟毛衣的袖子拉直,确认白衬衫的纽扣是否好端端系到最上端,又用纸巾轻揩一下嘴唇。
“走吧!”她唐突地说。
随即把玻璃杯里的水喝去一半,从座位立起。她的咖啡只喝了一口、芝士蛋糕只咬了一口,就都双双剩在桌面上,宛如大惨案的现场。
虽然去哪里不知道,但我也随她站起身来。并且拿起桌上的账单,在收银台付了款。她的也一起付了,而她对此连声谢谢也没说,自己那份自己付的动静也全然没看得出。
我们走出餐馆。新来的花白头发中年男人并不津津有味地吃着汉堡牛排。扬脸朝我们这边扫了一眼,但仅此而已。即刻将目光收回盘子,刀叉齐举,面无表情地继续吞食。女子全然对他不屑一顾。
从白色斯巴鲁“森林人”前经过时,我的目光落在后保险杠粘的鱼图案贴纸上。估计是四鳍旗鱼。何必非把四鳍旗鱼贴纸粘在车上不可呢?原因不得而知。渔业相关人士?还是钓鱼能手?
她没说去哪里。坐上副驾驶位,简单指示行车路线。看情形她对这一带道路很熟。或者出身于此,或者在此久居,非此即彼。我依其指示驾驶标致。避离小镇开上国道跑了一阵子,有一家闪着时髦霓虹灯的情人旅馆。我按她说的进入停车场,关掉引擎。
“今天决定住这里。”她宣告似的说,“因为有家难回。一起来!”
“可我今晚订住别的地方。”我说,“入住手续办了,东西也放在房间里。”
“哪里?”一路繁花相送小说
我举出火车站附近一家小商务酒店的名字。
“同那种便宜酒店比,这里好得多!”她说,“不就是只有壁橱大小的煞风景房间吗?”
的确如她所说,只有壁橱大小的煞风景房间。
“况且,这种地方嘛,女的一人来死活不肯接待,因为怕做皮肉生意。好了好了,一起来!”
至少她不是妓女,我想。
我在服务台预付一晚住宿费(她对此也同样没表现出感谢的意思),接过钥匙。一进房间她就先往浴缸放水,打开电视开关,细心调节照明。浴缸宽宽大大。确实比商务酒店舒心得多。看样子女子好像以前也来过几次这里——或类似这里的地方——她随即坐在床上脱对襟毛衣、脱白色衬衫、脱半身裙。长筒袜也拉了下来。她穿的是非常简素的白色内裤,也不很新,普通主妇去附近超市买东西穿的那种。手灵巧地绕到背部取下乳罩,叠好放在枕边。乳··房不很大,也不特小。
“过来呀!”她对我说,“好不容易来这里一回,做个爱吧!”
那是我在长时间旅行(或者流浪)过程中具有的唯一性体验。出乎意料的激战。她一共四次冲顶。可能难以置信,但哪一次都毫不含糊。我也射出两次。但不可思议的是,我这方面没有明显快·感。和她交合时间里,我的脑袋似乎在考虑别的什么。
“嗳,没准你好长时间没干这种事了?”她问我。
“好几个月。”我老实回答。
“知道的。”她说,“可那是为什么呢?你这人,看上去也不像没有女人缘啊……”
“一言难尽。”
“可怜,”说着,她温柔地抚摸我的脖子,“可怜!”
可怜,我在脑袋里重复她的说法。给她一说,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可怜人。在陌生城镇莫名其妙的场所稀里糊涂地同名也不知道的女子有了肌肤之亲。
做·爱与做·爱的间隙,两人喝了几瓶电冰箱里的啤酒。入睡想必已是后半夜一点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哪里也不见她的姿影。留言条那样的东西也没有。只我一人躺在大得反常的床上。时针指在七时半。窗外天光大亮。拉开窗帘,可以看见同海岸线平行的国道。运送鲜鱼的大型冷冻卡车发出很大的声音在那里来来往往。世上空虚的事固然不在少数,而像在情人旅馆清晨独自醒来这般空虚的事应该不占多数。
我忽有所觉,检查一下裤袋里的钱夹。里面的东西原封不动。现钞也好信用卡也好借记卡也好驾驶证也好。我舒了口气。万一钱夹被拿走,马上走投无路。发生那种事的可能性也并非完全没有,得当心才是。
想必天亮后我酣睡时间里她一个人离开房间的。可是她怎么返回镇里(或她住的地方)呢?走回去?还是叫出租车?不过那对我怎么都无所谓了,想也没用。
在服务台交回房间钥匙,付了所喝啤酒钱,驾驶标致折回镇里——要领回一直放在站前那家商务酒店房间里的旅行包,付清一个晚上的费用。开往镇里的路上经过昨晚进去的家庭餐馆门前。我决定在这里吃早餐。一来肚子饿得瘪瘪的,二来想喝热热的黑咖啡。刚要把车停进停车位时,发现稍前面一点停着那辆白色斯巴鲁“森林人”。车头朝前停着,后保险杠上仍粘着四鳍旗鱼贴纸。毫无疑问和昨晚见到的是同一辆斯巴鲁“森林人”。只是,停的位置和昨晚不一样。理所当然。人不可能在这样的地方过夜。
我走进餐馆。里面同样空空荡荡。不出所料,昨晚那个男子在餐桌吃早餐。桌子大约仍是昨晚那张,身穿和昨晚同样的黑皮夹克,和昨晚同样的带有yonex(3)标识的黑高尔夫帽同样放在桌上。只一点和昨晚不同:桌面上放着早报。他面前有烤吐司和牛奶黄油炒鸡蛋套餐。好像刚刚端来,咖啡还冒着热气。我从旁边走过时,男子扬脸看我,眼睛比昨晚见时锐利得多、冷漠得多,甚至可以窥见责难之意。至少我有这样的感觉。
(3)尤尼克斯。日本知名运动品牌。
他仿佛警告我: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fictionforest
这就是我在宫城县沿海一座小镇经历的一切。那个小鼻头、牙齿排列极好看的女子那天夜里向我寻求什么呢?至今仍一头雾水。还有,那个开白色斯巴鲁“森林人”的中年男子果真在尾随她?她果真要摆脱那个男子不成?也都不清不楚。不过反正我碰巧在场,阴差阳错地同初次见面的女子进了花花绿绿的情人旅馆,有了一夜情。那恐怕是我在以往人生中体验过的最为剧烈的性·爱。然而我连那座镇的名字都不记得。
“嗳,来一杯水好吗?”人妻女友说道。她刚从性·爱后的短暂午睡中醒来。
我们躺在午后的床上。她睡觉当中,我仰望天花板回想那座渔港小镇发生的奇事。尽管才过去半年,感觉上似乎发生在遥远的往昔。
我去厨房倒了一大杯矿泉水,折身上床。她一口喝掉半杯。
“对了,免色君的事……”她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
“免色先生?”
“关于免色君的最新信息。”她说,“不是说过会儿说的吗?”
“野道通讯。”
“正是。”说着,又喝了口水。“贵友免色君嘛,据说被关进东京拘留所的时间可是相当不短的哟!”
我欠起身子看她的脸:“东京拘留所?”
“嗯,位于小菅的大家伙!”
“到底什么罪状?”
“详细的不大清楚。估计跟钱有关。或是逃税,或是洗钱,或是内幕交易,或者都是。拘留像是六年或七年前的事。免色君自己说做什么工作?”
“说是做信息相关工作。”我说,“自己创办了公司,几年前把公司股票高价抛售了。现在靠资本收益生活。”
“信息相关工作,说法非常模糊。琢磨起来,当今世上,跟信息不相关的工作几乎等于不存在。”
“拘留所的事从谁嘴里听来的?”
“从一位朋友那里,她丈夫做金融方面的工作。不过,不晓得这个信息有多少是真实的。一个传一个、再传一个。估计也就这个程度。但从传闻情形来看,完全无中生有怕不可能,我觉得。”
“进了东京拘留所,就是说被东京地方检察院给扣押了。”
“最后像是被判无罪。”她说,“可拘留时间也太长了。听说审讯相当严厉。拘留期间一再延长,保释也没被认可。”
“但在审判中胜出。”
“是的。起诉是被起诉了,但很幸运,没有落到四面墙里面。审讯当中好像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据我所知,东京地检是检察行当的精英,自尊心也强,一旦盯上谁,就在打造铁一样的证据后把人带走,提起公诉。提交审讯而被判有罪的比例极高。所以,拘留所里的审讯也不是温吞水。大部分人都在审讯期间精神崩溃,按对方说的写审讯记录,写完签名了事。为躲避追究而沉默到底,一般人可是做不到的。”
“但不管怎样,免色君做到了。意志坚定,脑袋聪明。”
的确,免色不是一般人。意志坚定,脑袋聪明。
“还有一点不好理解,逃税也好洗钱也好,东京地检一旦批捕,就该成为新闻报道。而若是免色这样的罕有姓名,总会留在我脑袋里。直到前不久我看报还相当热心来着。”
“这——,到那个程度,我也不明白。另外,还有一件事。我想上次也说了,山上那座豪宅是三年前买下的,而且相当强硬地。那以前是别人住来着。刚建好的房子,人家根本没有卖的打算。但免色君砸钱进去——或用别的方法——把那一家彻底赶跑了,随后住了进来。就像德性不好的寄居蟹。”
“寄居蟹不至于把贝壳里的贝赶走,只是老老实实利用死贝剩下的空壳罢了。”
“不过,那里边德性不好的寄居蟹也未必没有吧?”
“不太清楚啊!”我避开关于寄居蟹生态的讨论。“假定果真那样,可为什么免色先生对那房子执著到那个地步呢?以致非把原先住的人强行赶走据为己有不可?那样做一来格外费钱,二来也费周折。况且在我看来,那豪宅对他多少过于花哨,过于醒目。房子诚然气派,但我觉得很难说适合他的口味。”
“再说作为房子也太大。不请用人,过的是独身生活,客人也几乎不来——是没必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她喝干杯里剩的水,继续道:“免色君怕是有什么别的理由,以致非那房子不可。什么理由倒是不知道……”
“不管怎样,我星期二去他家做客。实际去那房子看看,或许能多少看出一些名堂。”
“蓝胡子公爵的城堡那样秘而不开的房间也别忘核查。”
“记住就是。”
“不过,眼下是不错的嘛!”她说。
“什么不错?”
“画顺利完工,免色君正中下怀,一大堆银两进来。”
“那是。”我说,“反正是好事,舒了口气。”
“祝贺!大画家!”她说。
舒了口气,不是说谎,画完的确有其事,免色中意亦非虚言,我对那幅画有感觉也是事实,结果将有大笔钱进账同样属实。尽管如此,不知何故,我却上不来举杯庆贺的情绪——实在有足够多的围绕我的事物不上不下地悬在那里,连个线索也没有。我觉得自己越是把自己的人生简单化,事物越是茫无头绪。
我像寻求抓手似的几乎下意识伸手搂住女友的身体。她的身体柔软、暖和,而且汗津津的。
你小子在哪里干了什么,我可是一清二楚!那个白色斯巴鲁男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