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三嫂往事(2/2)
她紧张的抓紧缰绳,一次次瞟向为她牵马闲步的少年郎。从小到大,她听过无数的冷言冷语,第一次从长安回家后,因为有他,她不再害怕那些言语的暴力;而今,仍是因为他,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知道,闲言碎语落在心头,也可以变成甜滋滋的蜜糖。
这甜滋滋的味道,能蛊惑人心,盖住理智,令虚荣膨胀,让悄悄窃窃藏在心中角落的期盼,冒头攀升急速生长,汇成一个将她多年来的打算全部颠覆的念头——她何不想办法嫁给他
念头一经滋生,便一发不可收拾。
为什么不可以!
若能嫁给他,做他的夫人,她的身份也能跟着水涨船高,那些累人烧脑的生意,多得是人求着帮她打理,她再也不用对那些贪心冷漠的人笑脸相迎,为了一次抬价压价,绞尽脑汁揣摩算计,显尽丑态。
她不必再惧怕秦家的威势,有他护着宠着,她可以直接做主将母亲接来长安安顿,若秦家发难,她便撕破脸皮,将秦霈的事都抖出来!秦意不必再跟着掺和家中生意,有忠烈侯府做靠山,她甚至可以为他求一个官职,好过一生为商。
她深深地凝视他的侧影,心神荡漾。他是她悄悄放在心中,怀念了好久的人,若能嫁给他,她定会用尽全力成为他在意的人,因为他会极力爱护自己在意的人。若她能被他爱护照顾,她为什么要筹划一个人去走更辛苦的路这条路这么长,有人陪着不是更好吗
围着马场走一圈,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她已经可以放弃筹备多年的计划。
她想,如果这世上还有人能让她改变主意重新选择一条路,这个人只能是他。
“郑公子。”她轻声喊他,他转头:“嗯”
她努力将身段凹得曼妙勾人,故作不知:“我坐着腰有些累,是不是坐姿不对你能不能……为我指导一下”
他看一眼周围,笑了一下:“指导姿势,怕是要唐突姑娘。”不等她回答,他接着道:“姑娘是想在这里指导,还是去没人的地方指导”
不正经的话,却被他说的一本正经,她今日得了太多的嫉妒和羡慕,整个人飘飘然,只想与他更亲近,此刻,他带她去哪里,做任何事,她都愿意。
他只看了她片刻,便笑着点头:“行,我给你指导。”说着,他招手唤来一个马倌,开了一个贵宾单用的场地,一句话交代下去,已有人鞍前马后的替他准备,他牵着马带她往那处走,走进私人场地后,嘈杂被甩开,这片静谧的地带,透着隐秘的暧昧。
她坐在马上,期待的等着他。可他只是站在马前,口头纠正她的姿势,她轻轻拧眉,不仅是遗憾他没有亲自纠正,更因为他在胡乱指导,给她指了一个完全错误的坐姿。
他笑着说:“对,就这种姿势,非常标准,你练习坐上个把时辰,以后就知道怎么坐了。”
明明前一刻还当着那么多人对“李倩”温柔暧昧的男人,此刻眼中尽是玩味戏谑,像是在看一个笑话。
这姿势实在难受,她咬牙转换策略:“郑公子,我有些累,能不能扶我下马”
他垂眼低笑,漫不经心伸出手来:“下来吧。”
她看着他伸出的手,计算着两人的距离,在蹬着马镫翻身下马,伸手去握他手的同时,将整个人的重量向他倾斜,伴着一声惊呼朝他摔去,然而,他的手在一瞬间收回,人向后退开一步,任由她整个人摔在地上,支地的手肘狠狠擦过砂石。
她摔懵了,浑身剧痛之下,被美梦和幻想迷惑的心智终于回归。
他是故意的。
头顶传来一声低笑,她忍着屈辱抬起头,看着他抱着手臂在她面前蹲下来,偏头玩味道:“喜欢我”
她茫然的看着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很显然,他对这个答案一点兴趣都没有,径自说下去:“喜欢我什么出身好,长得好能给你脸面,还是能送你上天啊”
她撑在地上的手掌慢慢握起,抓了一把砂石:“你是故意的。”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摔倒在地的她,好笑道:“生气了方才你在马上受尽众人艳羡目光时,不是挺开心的吗”
他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态,将她整个人生生剥开,她这才知道,那一刻的虚荣和丑态,在他眼中尽显无疑。
而那时,她在天真做梦。
她定定的看着他,似乎想将他看穿,他怔一下,别开目光看向一旁,笑了笑,又转回来与她对视,带着点“我不会输给你”的狠厉:“李姑娘这眼神,直勾勾的有些吓人。好似我是你看中的一块肥肉。”
她心中慢慢凉下去,面上却慢慢笑起来,反问他:“怎么,不可以吗公子出身高贵,相貌不凡,倾慕觊觎你,多正常。”
他拧了一下眉,大概是对她的态度有些意外,但话都说到这里,无谓再遮藏,他也笑着:“当然可以。但是李姑娘,谁规定我扶你上马令你风光,就必须护你下马保你安稳呢别说你我男女有别毫无关系,这世上男子娶妻,尚有半道辜负伤害欺辱的呢。更何况……”他目光扫过她的身子,满是嘲讽:“方才是我勾你朝我怀里摔的我扶不起,还躲不起啦”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个耳光,狠狠打在她的脸上。
他笑得冷情:“让我猜猜,姑娘正值妙龄,寒门出身,兄长出头不易,若能嫁得高门,不仅能帮衬令兄和李家,于姑娘你更是风光体面的事,对不对可世事哪有尽如人意的,你想靠男人攀升得到什么,就不能只挑着好处去得,他令你扶摇直上风光无限时,你要受着,他令你委屈受辱深陷绝境时,你也要受着。你既选将自己交付依托,苦乐荣辱,都是搅在一起的。若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承受,那就最好收了心思,别想着跨出这一步。”
她呼吸微颤,低声道:“所以,你也如此”
他像是听了一个笑话,张扬的大笑起来,每笑一声,她都觉得刺耳戳心,直至他笑声骤收,神情沉冷,垂眼看着她:“不说整个长安城,仅是这马场里的姑娘,十个里头有十一个都想高嫁,可十一个里头有十个都知道,男人都是如此,绝不单指哪一个。剩下一个不知道的就是你,所以你才能问出这么蠢的问题。”
他站起身:“李姑娘,奉劝一句,将眼睛洗干净,好好看路,踏实做人,省得你兄长人在朝中公务繁忙,还要分心牵挂你肚里的花花肠子会毁了自己,带累李家。好高骛远贪心不足者,迟早自食恶果。即便你再渴求高嫁抬运,也请记好,男人又狗又坏,不要随便期待。”
他丢下这话便转身离开,她撑着身子坐起,发现手肘处的衣衫都擦破了,她解下护手撩起衣袖,果见手肘大块破皮,那块鲜红胎记,像是一滩血,格外刺目。
她抬眼望去,他已经走得很远,她一直等着,可他一次都没回头。
眼中所见渐渐变得模糊,轻轻眨眼,便有大滴的灼热滚出来,她死死咬着唇,说不清楚那一刻的心情如何,只知道极力睁目,看着那道背影,努力将他与几年前那个黄昏的身影合在一起。
可是不行。
那个被她在脑中思念过无数次,近乎失真的身影,终是被渐行渐远的那个人完全占据,任她怎么回忆都想不起,那年夕阳之下给与她温暖和善意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模样。
可怪谁呢是她不打招呼,擅自将他本就带着目的的示好当做寄托,他一无所知,自然没有义务为她一直守着当年的模样;也是她执意来这一趟,硬生生震碎了脑中的幻想,留下满心残渣。
……
两日后,友人启程回北厥,她仍是裹成一团坐在马车里。友人看了她好几眼,终究什么都没问。
可笑的是,她来时靠借口生病,回到东阳郡时,真的生了一场大病。也许是长安和东阳郡两地水土气候有差,也许是这一路寒风吹得渗人,她住在城外寺庙中,一连三日发热,秦意急得快哭了。
三日之后,她高热褪去,迅速康复。
睁眼之时,回想这一趟长安之行,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
她以为她会一直想他,但其实,从回长安开始,她脑子里走马观花一般闪过的,并不单单只是他,还有这几年来所有的事。
她愕然发现,自己也变了好多好多。
世事最难一帆风顺,见多了世人丑态,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她竟也染上不少恶习,当年她站在那个马场里,只觉得局促紧张,除了学骑马再无多想;可现在她站在那里,心中会生戾气,会不服和嫉妒,她还学会用银子去羞辱别人,并且觉得痛快。
在对他动了那个念头时,哪怕他是她幻想思念多年的人,第一时间吸引她的,是他的出身和地位,令她主动去盘算的,是她的身价如何抬高,往后的一切如何运作,母亲如何安排,秦意如何入仕。
他或许认错了她的身份,但却并没有看错她骨子里透出的贪婪和欲望,所以他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刀,歪打正着的入心三寸,刃身映照着她贪婪的心思,丑陋不堪。
她并没有自以为的那么了不起,她苦苦熬着筹划多年的想法,仅仅在他的吸引下就能毫不犹豫去推翻。那往后呢累极了时,再出现一个合适的男人,她是不是也会考虑托付自己,求一个安稳
可男人都是坏透了的狗东西,谁能给她一生安稳。
她坐在寺庙简陋的房间里,听着晨钟与暮鼓,低低的笑起来。
其实,出发前的感觉是对的,这趟长安之行,的确发人深省。
否则,她要怎么看清自己在这条路上走偏多少,怎么看清自己的心里已积攒了许多脏污念头继续浑然不觉的走下去,终有一日,她还是会走歪的,会不甘于事倍功半的辛劳,会在愤恨和嫉妒里寻找捷径。
虽然很久以前的少年,已经彻底从心里消失,但她应当不需要了。
温暖和善意,不该靠别人来给,自己疼自己,更体贴周到。
自那以后,秦意觉得她变了很多很多,即便是对他这个亲弟弟,也鲜少手软。他总觉得她在长安城出了什么事,问得多了,她也烦了,索性顺着他的猜想点头,是,出事了,很危险,还好有人救了我。
他大惊,忙问什么人救她。
她想了想,说,是恩人就对了。
后来,秦意觉得她对男人毫不手软,从不依赖,是因为在长安有不好的回忆,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
她看在眼里,也问自己为的是什么。
有个声音告诉她,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再见面,至少不能活成恩人最看不起的样子。
没多久,秦家为她定了亲事,是陈家五公子,陈彻。
原本,陈彻人并不差,这门亲事轮不到她。是她打算盘下那家快倒的马场时,与同是去探地踩点的陈彻偶遇,浅谈之下算作相识,然后是东阳郡中相遇,再是秦府相遇,陈秦两家有联姻之意时,他选了她。
于是,秦家上下无不觉得她攀了高枝,一个认养的嫡女,到底和秦家嫡亲的姑娘隔着一层。秦金氏无力出头,对闲言碎语充耳未闻,只专心为她准备嫁妆。
秦意看出她不愿,摩拳擦掌要与她筹划怎么毁婚。
她坐在镜台前,侧首戴了一边耳珠,淡淡笑道:“便是高攀,我不想嫁,还有谁能按着我嫁我有信心让他们陈家主动退亲,赌吗”
论理,定亲后顶多半年或一年就要开始筹备婚事,可她和陈彻的婚事,硬生生拖了两年,原因无二——有风声传来,朝中可能要对皇商下手。秦家和陈家都是皇商,若朝中要动皇商,他们两家联姻就等于绑在一起死,秦家自然不可惜一个女儿,但陈家需要好好观望,家中男丁若能迎娶长安权贵,不管朝中怎么动作,他们都有出路。
那时,陈彻指天誓日做了不少保证,无非是不会辜负她,她听了就过,然后向他求教养马之道。陈彻没见过她这样的女人,聪明不自傲,稳重却不枯燥,偶尔一个抬手,一道眼神,竟有些勾人,可她也守礼,所以他只能忍着,养个外室,剩下的,便是倾囊相授。
拜这门亲事所赐,她得了大把自由时间,从前投的铺子回利,加上攒的钱,她总共盘了两个马场,又因学到许多门道,直接打通北厥友人的商道,一路投铺子,留资源,握人脉。
也遇见许多人,收到许多感情,太过磨人难缠时,她索性不拒绝,但也没想过负责,这些感情,无一例外铩羽而归。
直至各地受灾,安阴一党惑乱大齐,朝中派出官员赴各地整治,她终于等到机会,将秦家与陈家的事打包一起解决。
她总共去过两次长安,两次都是寒天去的,第三次到长安,是个热天。
马车停在敬安伯府门前时,她竟有些恍惚。
小表妹跳下马车,还没站稳,一道呼和声让她欣喜若狂。
小表妹在忠烈侯府的好友,刚从并州回来,来找她了。
她坐在马车里,除了心头最初那轻轻一颤,再没多的感觉了。从容下车,侧首望去,一个高大的青年,大摇大摆走到秦金锐面前,凶狠的往他手里塞小金锭子……
然后,伯府院中,她安顿好母亲后去见小表妹,刚跨过一道院门,他靠在墙边,小心翼翼试探——
“我就是觉得姑娘眼熟,此前难道认识”
她毫不犹豫摇头:“不认识。”
再然后,一次又一次交集,她终于发现,那个看似张牙舞爪潇洒不羁的青年,心中也种着一块心病。
原来,他出身高门,也并没有比她轻松愉悦多少。
那就……帮帮他吧。
权当报恩。
……
夜色沉凉,秦蓁躺在床上,已经放弃睡觉这件事。
其实,男女之间的相互吸引,她已见惯不怪,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可成为心动的导火索。
她并不排斥这件事,可郑煜星,不行。
她听了他的话,受了他的教,一路走来从不动摇。
凭什么一次两次,都是为他改变
他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