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深知身在情长在(2/2)
于安将眼角的湿意,匆匆抹去,笑捧了绢帕给云歌,“虽然这是喜泪,可奴才还是巴望着姑娘笑口常开。”
云歌低着头,将眼泪擦去,心内百味杂陈,是真开心,可也是真苦涩,欢喜、痛苦竟能并聚。
好不容易收拢心神,将一切情绪都藏入心底,才敢抬头。听到孟珏正对张太医和于安说如何照顾刘弗陵的身子,忙凝神细听。
“……久病刚好的身子,内虚更胜病时,此时饮食一定要当心,起居也一定要当心,务必要一切都上心,万万不可大意。”
于安点头,“奴才明白,陛下此时就如,一个人刚用尽全力将敌人打跑,敌人虽然被打走了,可自己的力量也用尽了,正是旧劲全失,新劲还未生的时刻。”于安还有半句话未说,这种时候,全无反抗力,若有意外,凶险比先前和敌人搏斗时更可怕。
孟珏点头,“于总管心里明白就好。陛下的日常饮食,还是由下官拟定,于总管要亲自负责。”
刘弗陵却没有听他们说什么,他一直都盯着云歌,眼中有疑惑。
云歌侧眸间,对上他的视线,不敢面对,可更不敢逃避,只能用尽力气,盈盈而笑。
孟珏的视线从云歌脸上掠过,看向了刘弗陵,“陛下要注意休养,不要晚睡,也尽量不要太过操心劳神。”
刘弗陵将疑惑暂且按下,移开了视线,对孟珏说:“朕一直都是个好病人,大夫吩咐什么,朕做什么。”
云歌身上的压迫感骤去,如果刘弗陵再多盯一瞬,她的笑只怕当场就会崩溃。
刘弗陵对张太医和孟珏道:“朕还有些事情,要和二位商议。”
两人都说:“不敢,请陛下吩咐。”
“关于朕的病,两位帮我想个法子,在外症上要瞒住……”
云歌疲惫不堪,再支撑不住,对于安打了个手势,悄悄退出了大殿。
回到自己的屋子,将孟珏给的香屑往熏炉里丢了一大把,把自己扔到了榻上。
孟珏是在知道刘弗陵病后,给她新配的香屑,所以特意加强了凝神安眠的作用,云歌虽思虑重重,但在熏香中,还是沉沉睡了过去。
刘弗陵安排妥当他“重病难起”的事情后,已到初更。
来寻云歌时,看到她和衣而睡,他自舍不得将她叫醒,只帮云歌掖好被子,在榻边坐了会儿后悄悄离去。
刘弗陵虽知道云歌有事瞒着他,可朝堂上的计划正进行到最关键时刻,百事缠身,偶有时机,又不愿逼迫云歌,他更想等云歌自愿说出来。
刘弗陵的病真正好了,云歌心内却是一时喜,一时忧。
不知道孟珏究竟怎么想,又会要她什么时候兑现诺言。但想来,她和陵哥哥应该还会有一段日子,不管怎么样,至少要等“新劲”已生、心神俱坚时,她才敢把一切告诉陵哥哥。
“云歌,发什么呆呢”许平君的手在云歌眼前上下晃。
云歌“呀”的一声惊呼,笑叫:“姐姐,你怎么进宫了”
“哼!我怎么进宫几个月不见,你可有想过我一点半点”
这几个月的日子……
云歌抱歉地苦笑,她的确从没有想过许平君,甚至可以说什么都没有想过,什么都不敢想。
许平君心头真生了几分怨怪,“枉我日日惦记着你,虎儿刚开始学说话,就教他叫‘姑姑’,现在‘姑姑’叫得已经十分溜,可姑姑却从来没想过这个侄儿。给你的!”许平君将一个香囊扔到云歌身上,转身想走。
云歌忙拽住她,“好姐姐,是我不好,从今日起,我每天想你和虎儿一百遍,把以前没想的都补上。”
许平君想到暗中传闻的皇帝的病,再看到云歌消瘦的样子,心里一酸,气也就全消了。
云歌手中的香囊,用了上等宫锦缝制,未绣花叶植物和小兽,却极具慧心地用金银双线绣了一首诗在上面。
清素景兮泛洪波,
挥纤手兮折芰荷。
凉风凄凄扬棹歌,
云光曙开月低河。
雄浑有力的小篆,配以女子多情温婉的绣工,风流有,婉约有,别致更有。
云歌喜欢得不得了,立即就系到了腰上,“大哥好字,姐姐好绣工,太漂亮了!”
许平君学着云歌的声音说话:“最最重要的是有我‘陵哥哥’的好诗!”
云歌哭笑不得,“天啊!你是做娘的人吗怎么一点正经都没有”
嘲笑归嘲笑,许平君看云歌如此喜欢她做的香囊,心里其实十分高兴,“去年七夕给你做了个荷包,当时觉得还不错,现在想来做得太粗糙了,今年这个香囊,我可是费了心思琢磨的。这里面的香也是让你大哥特意去找人弄的,你闻闻!”
云歌点头,“嗯,真好闻!”
“本来想七夕的时候送给你的,可你大哥说,你不可能出宫来和我一块儿乞巧,所以直到现在才有机会送到你手里。”
云歌讨好地搂住许平君,“谢谢姐姐。唉!姐姐绣的东西太好看了,我都看不上别人绣的了,以后如何是好”
许平君气笑:“你个无赖!反正我如今整日闲着,你想要什么东西就让你大哥带话给我,我做给你就是了。”
云歌重重“嗯”了一声,摆弄着香囊,心头甜滋滋的。
许平君以前对她还有几分提防、怀疑,可自她重回长安,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就变了,许平君待她真的如同待亲妹子,只有疼和宠,没有丝毫不信任。
现在心头的这种快乐,不似男女之情浓烈醉人,却给人如沐季春阳光的温暖,淡然而悠长。
许平君陪云歌说了会儿话后,因为还要去拜见皇后,只能依依不舍地辞别。临走前,频频叮嘱云歌照顾好自己。
云歌用力点头。
晚上,刘弗陵一回来,云歌就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得意地问:“我的香囊好看吗”
刘弗陵问:“谁做给你的”
云歌脖子一梗,大声说:“我自己做给自己的,不行吗”
云歌的女红刘弗陵失笑,拿起细看了一眼,见到是自己的诗,有意外之喜,“这是刘询的字。你的许姐姐很为你花功夫,想把字的风骨绣出来,可比绣花草难。”
云歌泄气,安慰自己,“我菜做得很好吃,不会女红,也没有关系。”
刘弗陵笑说:“我不会嫌弃你的。”
“哼!”云歌匆匆扭转了身子,眼中有湿意,语气却仍然是俏皮的,“谁怕你嫌弃”
三日后。
刘弗陵在正殿“勉力”接见朝臣,杨敞和杜延年不知为何事起了争执,当堂开吵,一个骂对方是“竖子”,一个骂对方是“竖儒”,一个骂“无知”,一个骂“酸腐”。
云歌在厢殿听到他们咋咋呼呼,引经据典,吵得不可开交,不禁跑出来,躲到门口去看热闹。
以前听闻高祖皇帝的朝堂上,大臣们经常吵架,一旦吵急了,大打出手都十分正常。都是开国的功臣,高祖皇帝也劝不住,只能由着他们去吵、去打,实在忍无可忍,顶多偷偷溜走。云歌曾经还觉得惊讶,如今看到杨敞和杜延年脸红脖子粗的样子,才真正明白了几分汉朝官员的“彪悍”风格。
嗯!难怪汉人看着斯文,却打得匈奴节节败退!
大殿内的官员都不为所动,有人嘻嘻笑着,有人闭目沉思,有人劝了几句,结果反被杨敞和杜延年齐齐开口唾骂,喝命他“闭嘴”,众人再不吭声,由着丞相大人和太仆右曹大人继续对骂。
刘弗陵侧躺在榻上,好似在倾听二人的骂语,实际全未在意,反倒在冷眼观察着霍光、刘询、刘贺三人的微妙反应。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就觉得心里越来越烦躁,吵架的声音好似越变越大,就响在他的耳边,如雷鸣一般,震得他脑里嗡嗡轰鸣。
心头的一股气胀得胸间马上就要爆炸,他蓦地坐起,大叫了声,“闭嘴!”话刚说完,一口鲜血喷出,人直直向后倒去,摔在榻上。
大殿内迅即哑寂无声,针落可闻。
云歌呆了一瞬后想,陵哥哥在演戏很逼真呀!不知道是孟珏想出来的法子,还是陵哥哥想出来的法子
于安脸色煞白,跪在刘弗陵身边,高声叫:“太医!太医!快传太医!”转而又对七喜低声吩咐了句话。
七喜脸色苍白地跑出来,云歌问:“你去哪里”
七喜说:“去请孟大人。”
云歌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不顾殿内还有朝臣,就冲到了榻旁,“陛下,陛下。”
刘弗陵脸色青紫,四肢痉挛,没有任何反应。
所有的朝臣都乱了套,又是哭,又是叫,又是四处观望,焦急地等着太医来判断吉凶。
霍光一声断喝,众人安静了下来,“陛下只是晕过去了,没什么大碍,你们都先回去,有什么事情以后再奏。”
还有不甘心,想凑到榻前探看的大臣,被霍光的眼锋一扫,又忙退了回去。
众人一步一回头地退出了大殿。
于安一边掐着刘弗陵的人中,一边对霍光道谢,“多谢大人!”云歌手足冰凉,看到霍光的眼锋,想到他刚才一声断喝,无人不从的威严,更觉心头透凉。
知道霍光不听到太医的诊断,肯定不会离开,她蓦地开口,“陛下肯定希望有亲人陪伴,请王上和侯爷留步。”
刘贺和刘询都停了脚步。
于安朝云歌微微点了点头,赞她想得周到。
几个太医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有的刚探完脉,话还没有说,先哭了起来,别的也是面如死灰,声都不敢吭,只俯在榻前磕头。
霍光淡淡哼了一声,几个哭的太医立即收声,战战兢兢地又去给刘弗陵把脉。
云歌心若寒冰,却一遍遍告诉自己,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孟珏和张太医都说了,陵哥哥的病已好。
张太医因为人在药房,晚来了一步,此时才赶到。
众位太医看到他,如见救星,立即让了开去。
张太医诊完脉,整个人都在抖,喃喃对云歌和于安说:“没有道理!没有道理!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云歌知道此时不是哭泣的时刻,强压着心内各种情绪,对张太医说:“太医需要施针吗或者其他法子要不要我们都退下去,让太医能专心诊治。”
张太医清醒过来,转身对霍光、刘贺、刘询说:“求霍大人、王上、侯爷回避,下官要为陛下施针。”
几个太医如蒙大赦,纷纷说:“对,对!施针要绝对安静,臣等告退。”
霍光已经得到自己想知道的结果,扫了眼云歌,对刘弗陵磕头:“臣告退!”
屋内的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张太医匆匆扎针,先护住刘弗陵的心脉。做完这些,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静等孟珏。
孟珏到时,身上的官袍都是歪歪斜斜的,可见匆匆披上,连整理的时间都没有。
“都让开!”
众人立即走开。
“金针!”
张太医立即递上。
一瞬间,孟珏就用去了七十二根金针,刘弗陵痉挛的四肢,慢慢平稳,脸上的青紫也渐渐褪去,虽然脸色仍然惨白,可至少比青紫看着好一些了。
云歌心头乱跳,不自觉地往榻边凑了凑,想看清楚陵哥哥有没有好一点。
孟珏眉头一皱,看向云歌,视线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后,他的眼睛骤然黑沉,怒气凛凛,杀意森森,“滚出去!”
云歌往后退,“我……我……对不起!”
孟珏的声音如割骨的刀刃,“你知道不知道,我现在插的都是死穴谁让你靠近你又是他的什么人龙榻旁有你站的地方吗于安,立即让她出去!”
于安为难地不知道该说什么,云歌已经向大殿外急速退去,“我走多远都行,只要你能救他!”
孟珏盯着榻上的刘弗陵,一声不吭,常带的三分微笑,早已荡然无存,面色沉寂中带着透骨的寒意。
张太医期期艾艾地问:“孟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已经好了呀!”
刘弗陵此时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孟珏,竟是微微一笑,“我太无能!要让你的一番苦心全都白费了!”
孟珏淡淡笑开,温润下浮着浓浓的苦涩,“我会再想办法。”
刘弗陵对于安轻抬了抬手,于安立即和张太医退出了大殿。
孟珏将刘弗陵身上的针一根根拔去。
刘弗陵问:“我还有多少时间”
孟珏沉默了一会儿后,淡淡说:“如果臣想不出别的法子,长则四五个月,短则随时。”
刘弗陵微微而笑:“也就是说,下一次心痛时,也许就不会再醒来。”
孟珏没有吭声。
刘弗陵怔怔地看着天顶,神情中透出了难言的苦涩,这一生的愿望终是实现不了了。他忽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孟珏忙去按他,“陛下刚苏醒,还不方便行动,有什么事情,吩咐臣去做就可以了。”
刘弗陵不顾孟珏反对,硬是坐了起来,对着孟珏就要行礼,孟珏大惊,叫道:“陛下!”话刚出口,心内突然反应过来刘弗陵如此做的原因。
他跪到了刘弗陵榻前,“陛下不必如此,若云歌日后问起,臣就说是臣医术低微,最终没有治好陛下的病。”
刘弗陵道:“她是个执念很重的人,若让她知道事情真相,我……我实在不能放心离开,所以只能委屈你了,这就算是你替月生还的恩,从此后我们两不相欠。”
孟珏应道:“好!我没有治好你的病,就用这件事情充数了,从此两不相欠。”
刘弗陵无力地抬了下手,让孟珏起来,指了指龙榻,示意他坐。
孟珏毫无惶恐之色地坐到了榻上。
刘弗陵问:“我们已经小心谨慎到不可能再小心谨慎,这次他又是如何做到的”
孟珏沉默着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后,在刘弗陵掌上写了两个字,刘弗陵一下惨笑起来。
孟珏眼内寒意潋潋。
刘弗陵心智并非常人,一瞬后,初闻消息的震惊就全部消散,平静地对孟珏说:“你我已经两不相欠,你的约束也已经全无,可以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了,但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我给你的建议是隔岸观火。不管谁登基,到时候都离不开你,如果参与,把你的家底都搭进去,也许还落个一败涂地。”
“陛下”
他竟然还是这句话孟珏眼内先是震惊,渐渐转成了理解,最后变得十分复杂,不知道是敬佩,还是怜悯。
“看上去你和刘贺要更近一些,其实,也不会比刘询更近。刘贺和你之间的芥蒂由来已久,月生的死,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刘贺却一直认定你在介意,听闻他把四月支出了宫,看来他并不相信月生帮他训练的人。只是红衣怎么还在他身边”
孟珏道:“刘贺还不知道红衣是二哥的妹妹。”
月生为了寻找幼时被父母卖掉的妹妹,寻到了昌邑王府,却不料看到红衣变成了哑巴,他对王府的恨应该非同一般。怀着私心,他想方设法地进入了王府。从满腔恨意,到获得刘贺信任,帮王府训练刺客、侍卫,最后竟和刘贺成莫逆之交,这中间的是非曲直,惊心动魄,孟珏也不能尽知。
“听闻毒哑红衣的老王妃死得也很痛苦,二哥的恨估计全变成了无奈。再加上红衣她对刘贺……”孟珏轻叹了口气,“刘贺不是不相信二哥训练的人,他只是不相信我。不过,他的确不该相信我,如果必要,我确实会利用四月打探他的行动。”
刘弗陵对孟珏的“真小人”有几分欣赏,“在长安城这个朝堂上,没有任何人能相信任何人。霍光连他的亲儿子都不敢相信。”
孟珏笑说:“这个‘不相信’也十分正确,否则霍光的一举一动,刘贺早就探听清楚了,他自进长安城,在霍禹、霍山身上没少花功夫。”
刘弗陵道:“我有些累了,你下去吧!先让于安进来,不要让云歌进来。”
孟珏猜到他心意,应了声“是”,退出了殿堂,对于安说:“陛下已经醒了,召总管进去。”于安忙进了大殿。
云歌也想跟进去,被孟珏拦住。
云歌直盯着孟珏,眼内有溺水之人抓住木块的希冀。
可是现如今,我也只是一根稻草。孟珏垂目,淡淡地看着云歌身上挂着的香囊,虽然看不周全,可也能猜出上面绣了什么诗。
云歌看他盯着香囊,嗫嚅着说:“不是我自己做的,我以后不会再戴了。”
孟珏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云歌问:“陛下的病不要紧吧”
孟珏微笑着说:“不要紧。”
云歌将信将疑,却又盼着孟珏说的话全是真的。
于安在殿内叫云歌,云歌拔脚就要走,不料孟珏抬臂一挡,她撞到孟珏身上,被孟珏半抱在了怀中。
云歌情急,却不敢说重话,软语问:“你还有话要说吗”
孟珏放开了她,“没有,你去吧!”
话音刚落,云歌人已经飘进大殿。
孟珏望着旋即而逝的罗裙,唇畔是若有若无的讥笑,眼内却藏着深重的哀悯。
宣室殿外一侧的青砖道旁,种植了不少枫槭。
已是深秋,一眼望去,只看半天红艳,芳华璀璨,再被夕阳的金辉渲染,更添了一分艳丽,三分喧闹,直压过二月的娇花。
孟珏一袭锦袍,徐徐而行。夕阳、枫叶、晚霞晕染得他身周也带上了温暖的层层红晕。
秋风吹过,枝头的叶子簌簌而落,脚踩到地面的落叶上,沙沙作响。
地上全枯、半枯、刚落的叶子铺叠一起,绚丽斑斓中透出了萧索、颓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