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招赘十年始还家(2/2)
金陵世家后园烟雨楼的辉煌灯火,为湖面带来灿烂金波。
多年不曾返回金陵老家的常玉岚,难免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
常玉岚在明心大师和白羽道长走后的次日,便由开封启程返回金陵。
本来,他准备要蓝秀也随同返家向公婆请安,但司马山庄正在多事之秋,为防万一,只有让她和陶林留下。
又因在路上遇到了几位相识的武林人物,多耽误了一些时刻,不免晚到了几天。
此刻,已将入更,他正到达家门门首。
守门人认出是三公子,早有人飞也似的进内通报。
常玉岚不免和遇见的下人们多谈了几句,等进入仪门时,常福已慌慌张张的迎了出来,道:“三少爷,老太爷吩咐下来,先请你在外院东厢房稍等会儿,然后再派人招呼您进去。”
常玉岚不由弄得一头露水,自己多年来未回家,为何一回来反而不准立即进内索见,事情实在大违常理。
但既老太爷吩咐下来,只好闷在心里,不便多问。
足足过了顿饭工夫,常福才又回来道:“老太爷在内室起居间等候三少爷,你就随小的来吧!”
常玉岚总算放下心头一块石头。
老太爷常世伦是住在第三进敞厅的正室,寝室外面的起居间,也十分宽敞,等于一间中型客厅。
他除了经常在此静坐之外,凡是和家人商议事情,以及接待至亲好友,也多半在这里。
常玉岚一跨进门去,就觉出气氛有些不对,只见老太爷常世伦和常老夫人居中而坐,脸上不带半点表情。
在两位老人家的左首,站立着常玉岚的大哥常玉峰。
右首则是大嫂王氏和业已守寡十年的二嫂林氏。
这三人也都面孔冷冷的,像罩上一层寒霜。
常玉岚无暇多想,慌忙三步并做两步,走上前去,拜倒在地,激动不已的叫道:“孩儿叩请爹娘万福金安。”
常世伦看也没看常玉岚一眼,却向门外挥挥手道:“常福,你出去,注意不准有人在这附近走动。”
常福显然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怔怔地应了一声而去。
常老夫人有些不忍的道:“老爷,儿子虽然不好,总是自己生的,自己养的,最好让他站起来说话。”
常世伦哼了一声道:“早知如此,你我就不该生他、养他了,你用不着心疼,就让他跪着吧!”
常玉岚久居司马山庄,多年不曾回家,连自己也有愧于心,早就料到回家后必定会使双亲不满,但却没想到事情有这样严重。
这时他头也不敢抬,伏地说道:“孩儿不孝,远离膝下,久未晨昏定省,有亏人子之道,但孩儿也是迫不得已,但求两位老人家原谅。”
常世伦冷笑道:“畜生,你说得也太轻松了,不过我明白,你现在已是武林共仰的桃花令主,俨然是黑白两道盟主之尊,这体面可比你老子强多了。”
“我们金陵常家出了像你这样一位了不起的人才,该是祖上有德了,你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还有工夫回家来看望你爹你娘”
这几句话,只说得常玉岚顿时通体冷汗,湿透衣衫。
他惶悚无地的道:“孩儿不孝,惹得您老人家如此生气,您老人家如何责罚,孩儿绝无怨言!”
“你现在翅膀硬了,又有什么百花夫人、桃花仙子撑腰,为父的哪还敢责罚你,你不责罚老子,老子就谢天谢地了。”
常夫人坐立不安的抬手推了推老伴的肩道:“老爷,他既然已经知错了,你就饶恕他吧!孩子已经这么大了,而且又在外面独当一面,总要给他留点面子。”
常世伦再度冷笑道:“他要面子,难道我不要面子仰女人鼻息吃饭,不知他哪里来的面子,难道我们这金陵世家还养不起他”
常玉岚心里明白,父亲所说他的仰女人鼻息吃饭,这女人当然是指的百花夫人与蓝秀,但此时此地,他却不敢为百花夫人和蓝秀辩护。
常世伦再道:“自古女人是祸水,但想不到会祸到我常家头上。”
大公子常玉峰见父亲似乎越来火气越大,一来担心父亲年事已高,恐怕气坏了身子,二来也觉得三弟常玉岚实在下不了台,只好硬着头皮轻咳了一声,道:“爹!三弟好不容易回趟家,他已知罪,您就饶了他吧!”
常世伦两太阳穴抽搐了几下,厉声大喝道:“住嘴!我还没死,哪有你开口的份儿,即便我死了,也还有你娘在。”
常玉峰只吓得猛打一个冷颤,僵在当场。
大少奶奶王氏和二少奶奶林氏,本来也想找机会讲讲人情,这一来也都噤若寒蝉。
只听常世伦继续喝道:“畜生,即使你因那女人绊住了脚回不了家,但我派去的人,你也不能不理。”
常玉岚愣了一愣,茫然问道:“你老人家这话从何说起”
“嘭!”
常世伦猛地抬手一拍茶几,险些把茶几拍翻,沉声道:“你还敢问,为父派常福到司马山庄送讯,他千里迢迢走到以后,你竟连顿饭都不肯留他吃,畜生,即使他是个要饭的,你也应当拿点东西打发打发,照这样看,即使有一天你娘和你大哥到司马山庄去,你也必定六亲不认了。”
常玉岚这才想起不久前常福到司马山庄去,他确是连饭都不曾留他吃一顿。
想到这里,怎不令他惭愧。如今父亲出言责骂,他也实在无言可答。
说起来这也是他在司马山庄庄主做久了,很多事情都不需自己操心。
当时只认为常福下去之后,必定在庄上吃过饭,或者歇息一晚再走,而这事也必定有下人招呼。
岂知常福非常有骨气,当然他心里也有气,自己看着他从小长大的三少爷,竟然如此相待,干脆便饭也不吃就走了,偏偏别人也忘记招呼他。
如此看来,常玉岚的确不是一位称职的庄主,一年三次的桃会他能招待数百上千的外人,自己家里派来的老家人,他竟毫无照顾,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的,常世伦的一番责骂,他又如何能不哑口无言。
常世伦余怒未息,抬手又拍着茶几,道:“混账东西,有了直着抱的就不要横着抱的,你被那女人迷住了不想回家也就算了,大不该还给家里添麻烦。”
常玉岚终于嗫嚅着说道:“爹可是说的南蕙不辞而走的事”
常世伦转头道:“把桌子搬过来给这畜生看看。”
常玉峰应了一声,连忙从墙角边搬过一张方桌来。
那方桌上蒙着一块蓝布,而蓝布像是被什么东西顶了起来,中间高出桌面足有七八寸。
“掀开!”常世伦喝道。
常玉峰依言揭去蓝布,但见桌面上赫然插着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并且另有一张纸也被匕首穿在桌面上。
“把那张纸拿给他看!”常世伦冷声吩咐。
常玉峰拔出匕首,把那张纸递给常玉岚。
常玉岚伸出颤抖的手,接了过来,上面竟写着四句似诗非诗的话:
金陵何曾有世家,
霸占开封称司马。
欲知今夜留刀事,
且问常三与桃花。
常玉岚明白,常三指的是他自己,桃花则指的蓝秀,他双手把那张纸交还常玉峰,顿了一顿,问道:“大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玉峰叹口气道:“爹命常福要你回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这人插刀留书那晚上,家里所有的人,连下人在内,竟然没有一个发觉的,来人武功之高,也就可想而知了。”
常玉岚呆了一呆,再问道:“这张桌子当时放在什么地方”
常玉峰道:“就在这里,里面就是爹的寝室,你是知道的,所幸来人没闯进爹的寝室去,否则,爹在熟睡之中,后果就实在难以想象了。”
常玉岚如受雷击,连头脑也有被炸裂的感觉,默了许久才说:“从那以后,可还有什么动静”
常玉峰道:“这一次就够了,还问的什么另有动静。”
从常玉峰的语气里,显然也对这位在外起炉灶久不归家的三弟极为不满。
只听常世伦道:“我们常家不知哪一代祖先烧过牛粪,会养出你这样的畜生来。”
常老夫人忙道:“消消气吧!别只顾骂了,他是我养的,你也有份儿。”
常世伦根本不理会老伴在说什么,继续在骂:“十年前你在外胡作非为,为了一个黄毛丫头,竟然一切都不顾了。”
“后来又甘心受那淫贱女人什么百花夫人驱使,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窝囊到这种地步,我看你不如碰死!”
常老夫人实在听不过去,带点无可奈何的摇摇头道:“老爷,你这话就不对了,百花夫人和我曾相处过一段时日,人家可是正正派派的人。”
“她不但对咱们常家有过大恩,十年前司马长风那场乱事,没有她联合武林同道,只怕当时的浩劫大难,还不知要延到什么时候呢就以你来说,还不是她设法从司马山庄地牢里救出来的。”
常世伦冷笑连声,越发怒不可遏的道:“她是个正正派派的女人,你可知道她的身世吗”
“妾身当然知道,她是当年大司马岳撼军的夫人,为了替夫报仇,所以才必须在江湖上抛头露面,司马山庄本来就是岳大司马的产业,她能除去司马长风收回司马山庄,正可证明她是个有始有终了不起的人。”
常世伦哼了一声道:“你懂什么,她凭什么做岳大司马的夫人
她不过岳大司马不知排名第几的小星而已,如果我预料不差,当年岳大司马满门抄家的事,说不定祸根就由她而起。”
“你说话可要有根有据,不能随便诬蔑好人”
“我这还是嘴上留德呐否则岂肯说这些就算了。”
“就算你说的对,可是人家并没做出对不住咱们常家的事呀!
她把唯一的女儿都给了咱们的儿子,连司马山庄也陪嫁过来,这能说是坏吗”
常世伦全身颤抖,不屑的摇摇头道:“当真是妇人之见,就是因为这件事,才使咱们常家祖先蒙羞。”
常老夫人不服的道:“即使她没把女儿交给咱们岚儿以前,她对岚儿也不错呀!”
“她叫这畜生不要父母,替她卖命,她当然要对他不错,夫人,儿子既是你养的,他为什么不在家好好孝顺你,反而去孝敬她,不但孝敬,连卖命都干,这原因你可曾仔细想过吗”
常老夫人吁口气道:“不管怎么说,咱们并没吃什么亏。”
“还说没吃亏咱们的庄院,是为什么被烧的老二玉岩是怎么死的我被囚禁在司马山庄地牢里是因何而起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他说到伤心之处,不禁也老泪,几乎接不下去。
常老夫人和二少奶奶林氏因常世伦提起常玉岩之死,也都不禁掩面啜泣起来。
常杨伦默了一默,继续说道:“畜生,十年前你也是二十开外的人了,为什么会笨到受人利用而不自知的地步,为了追逐一个黄毛丫头,连父母也不要了。”
“想想看!当时你闯了多少祸事,烧毁了庄院可以花钱再盖,你二哥的一条命由谁来赔你二嫂为什么要守寡一辈子我这一条老命又险些送在你手上,你还有什么面目活在世上呢”
连番责斥,只骂得常玉岚哑口无言,而这些事也确是因他而起。
十年前他因受百花夫人驱策,江湖上所发生的连番祸事,几乎被完全误认为是他干的,不但他自己成了最大的罪人,金陵世家也因而被武林同道所不齿。
这一切的一切,不外是百花夫人促成的,而他自己也绝不能推卸责任。
想到这里,他把心横了一横道:“爹请保重身体,孩儿不幸,愧对祖先,只有在你老人家面前一死谢罪了。”
说罢,长剑霍地出鞘,就要往脖子上抹去。
常玉峰正站在他面前,迅快地夺下剑来,喝道:“老三,休得胡闹!”
常玉岚伏俯在地,泪流满面道:“大哥,小弟罪孽深重,看来是不会获得爹的谅解了。”
常玉峰道:“他老人家自有处置,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你若一死,岂不越发不孝。”
常玉岚揩拭了一下泪水,满面无助之色,道:“也好,兄弟听大哥的。”
常老夫人实在不忍心再让儿子折磨了去,搭讪着说:“老爷,你写也骂够了,气也该消了,别让他老在那里跪着,怪可怜的,即使还要处分他,也该趁早说出来。”
常世伦不动声色的道:“刚才这畜生说要听他大哥的,峰儿,你就代为父处置他吧!”
常玉峰心头一震,顿时脸上变了颜色,慌忙也跪了下来,道:“爹请开恩!”
常世伦道:“这畜生现在已经是别人的人了,我哪有权骂他,又哪有权打他,很简单,限他一月之内,查出插刀留柬之人是谁
他的人留在家里也好,回到司马山庄也好,总之,一月之后,我要等他的消息。”
常老夫人忙道:“畜生,还不起来向你爹谢恩。”
常玉岚这才站了起来,垂手侍立一旁。
常老夫人叹口气道:“孩子,你爹责备的对,你虽然讨了个如花似玉的好媳妇,在我们常家来说,却等于你嫁给了她,娘不想多说,自己想想吧!”
常世伦站起身来,什么话也没再说,气冲冲地一个人迳自进入内室。
常老夫人道:“峰儿,你也带你三弟下去休息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
次日,金陵世家仍然大开筵席,当然,这是为了欢宴常三公子回家,比起在司马山庄连顿饭都不留的常福,实在是体面太多了。
常世伦也照样参加了欢宴,昨晚的一场“训子”,因为是在内室举行,下人们都不知情,所以欢宴席上,下人们也看不出有何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