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今日横舟(1/2)
坐在那里的崔一更,只是握住了掌心的棋子。勤苦书院的命运,从此在他手中。
他说道:“虽然那不是我选的路,但如果重来一次,我也会那样面对。所以,这一切可以视为我的选择。”
当今天下四大书院,勤苦、龙门、青崖、暮鼓,没有哪家的院长不是真君。
崔一更一个神临之巅、赊账的真人,坐上这样的位置,几乎可以预见勤苦书院的声名坠势。
“天下第一书院”肯定是保不住了,甚至于坐稳四大也困难。
譬如“四大之下第一”,传承一代儒宗陆以焕之学统的浩然书院,人才济济,底蕴深厚,想要挤进四大书院已经很多年,甚至一度提出“四大书院有五家是很合理的事情”,脑袋都钻尖了。
崔一更在这种情况下执掌书院,迎来的不是荣誉地位,而是劈头盖脸的骂名。人们不会记得勤苦书院为何衰落,只记得衰落在他手中。
甚至于抛开这一切,单就执掌勤苦书院这件事来说,也没有那么容易成立。即便不算钟玄胤,在整个勤苦书院里,也还有如金清嘉这般的名儒。
他崔一更不是最有资历的那一个,也不是最有实力的那一个。在亲身经历的人面前,是三百三十年的光阴,在其他人的感受里,只是黄粱一梦——莫名其妙的就说所有人都失败了,只有他经过了考验,这谁能信服?
钟玄胤虽然有足够的威信,可他选择了太虚阁。勤苦书院的事情,不应该还由他指定。
在答应执掌勤苦书院后,崔一更才会迎来人生中最大的考验。
而他平静地接受了。
一如他所接受的那三百三十年。
显然他已经明白了钟玄胤要做什么,而他决定接过这份责任。
钟玄胤取出那卷名为《左志勤苦》的竹简,放在棋桌上:“左先生遗此圣物,你也是书中主角,往后它便交给你保管——道阻且长,你尽早洞真。我亦眺于绝巅,静候佳音。”
这份沉甸甸的期望,落在崔一更手中!
他却抬手将这天下至宝送出:“师叔若要离院,便将此书带走。”
迎着钟玄胤的眼神,他认真说道:“只有当世真人的勤苦书院,现在用不着它,而怀璧其罪也。”
剧匮不紧不慢地看了礼孝二老一眼。
儒家毕竟当世显学,天下书院同气连枝,等闲还真没有谁敢找上勤苦书院的山门。这“怀璧”一说是针对谁,还真不好讲。
书山作为儒家圣地,祭祀儒家圣物很合理,怀缅左丘吾,也能说得过去。强者总归是有不同的原因,弱者常怀相同的理由!
礼恒之还以微笑,孝之恒始终皱眉不展。
“有三个理由。”钟玄胤伸手按住这卷书,给予崔一更同样的认真:“其一,此书作者左先生,此书主角你与我,此书所述,皆勤苦也。除此之外,无干他者。此书置于书院,是相互温养。若有旁人夺书,我自然从书中来。”
“其二,书院往后不以史学为主,你开小说家的课,用得着它。”
“其三——”他顿了顿,给其他人一点反应的时间,然后才道:“此非我路。”
史家宗师左丘吾,以小说家的技法,改写了勤苦书院的结局,成功消弭魔劫,击退七恨。司马衡则是将直笔记史的责任,揽在了自己一人身上。
既然要剥得干净一些,号称“史学第一”的勤苦书院,从此将史学从主位上拿下,开始并重小说,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钟玄胤却是记史之人,他要走正统史家的路!
自履任太虚阁以来,他所做的每一次记录,都是直笔。譬如某年某月某日,谁和谁吵得面红耳赤,谁又打起来吃了点亏,谁根本骂不过……他不为任何人遮掩,大家也都不在意。
这部可以视为当代小说家瑰宝的《左志勤苦》,并不是他的道路。
司马衡是他求学路上的明灯,《史刀凿海》是他梦寐以求的作品。
他拿起《左志勤苦》,执掌勤苦书院,或许真是最好的安排。但只有放下《左志勤苦》,他才可以走出自己的可能。
“小说非正学也。”礼恒之终是忍不住开口:“勤苦书院有今日地位,非旦夕之功,是久岁之勤。左院长把书院交给你们,自是寄予厚望。我知你们有难处,但是不是……不该如此草率?”
“书院生乱,祸起一时,感谢二老下山相助,为儒家正本,为天下御魔。”钟玄胤先对他们行了一礼,而后才道:“施柏舟曾有言,一人有一人之《春秋》。今玄胤才薄,虽无春秋,亦怀晦朔。”
他平静地道:“有劳书山关心,但此事已然定下。”
孝之恒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话。被后生顶撞回来,不是很好看。
“至于所谓‘正学’……”钟玄胤继道:“儒家正学,莫过于史学。天下皆曲笔,不能尽言之,直笔青史者,还陷在历史坟场中。两位长者,左院填命注勤苦,求的是什么,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今天的勤苦书院,担不起这个责任了。史笔如铁,请天下有能者自担之。”
他笑了笑,有几分轻松,有几分苦涩:“儒家兼容并济,所谓‘开卷有益’,小说亦圣人虞周之学,如何传不得?”
勤苦书院的学改,无非是两方面。一方面是史学,史学还要研究,历史还是要记录,但不再做举大旗的那个。一方面是小说,书院将拔高小说的地位。这当然是在助推《左志勤苦》的升华。在某种程度上,亦是补益左丘吾的声名。
史学大家改写小说,大概会被很多不明真相的人诟病,算得上“不务正业”。但当“小说”的地位提上来,左丘吾就只是博学多才了。
对书山来说,敏感的是第二点。
因为什么是“正学”,什么是“大儒”,什么是“本经”,解释权应当书山所有。
小说家的地位提上来,有些人的地位就不显得那么高上。
书山上一堆老先生,年复一年地埋首做学问,倘若连这点话语权也丢失了,书山作为儒家圣地的地位,也就不那么稳固。
礼恒之斟酌着道:“钟阁员,小说家自有传人在,勤苦书院毕竟是儒家正统。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钟玄胤跟这位老先生说不着,直接道:“三日后我将前往书山,亲向【子先生】论述。”
他温和地看着两位长者:“今天人太多,就不欺负老先生了。”
礼恒之愕然,摇头苦笑一声,也便不再言语。
钟玄胤接着道:“至于天下第一书院,那是司马衡先生和左丘吾先生在时的荣名,不是我们的。如今吾师永陷,左院永诀,我等自知德弱,难当大名。谁能进取,谁便摘取。正所谓学海无涯,今日横舟,当退思也。”
最后他还是看着崔一更:“崔院长,今天放下的荣名,我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摘它回来。”
“这是一个好目标。”崔一更细致地收好了那卷《左志勤苦》,只说:“我将像它永远不会实现那样努力,像它明天就会实现那样期待。”
钟玄胤往凉亭外看了看:“书院的先生学生们,很快就会过来,这些都是你往后必须要独自面对的事情——我们就不在这里打扰。”
说着,他对礼恒之和孝之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礼孝二老心中纵还有许多想法,也只能先一步离去——乘春秋之笔,过岁月波澜。回看湖心亭里的那群年轻人,礼制当代的礼恒之,忽然有一种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的错觉。虽然他还如此强大。
于是众人皆散。
渐行渐远的湖心亭,矗立人间的一心剑。
汗青简重新展开在晒书台,太虚阁楼拔空而起。
八人来,九人归。
黄弗在路上就被放下了,还招呼大家去黄龙府玩耍,众人都说下次。
“好险。”看着面上已不见什么表情的钟玄胤,姜望假意抹汗:“你差点就是天下第一书院的院长了。”
钟玄胤扭头看他,终是笑了笑:“姜阁员的关心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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