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2/2)
薛陵大半面孔藏在斗笠后面,露出一些稀落的白须,每当贴近游舫做生意时,他总小心的设法藏起双手双足,免得人家瞧出那年青健康的皮肤肌肉。
这一日,他们忙碌的做生意,快到黄昏之时,仍然毫无发现。
薛陵可就显得有点垂头丧气,菱姑安慰他道:“你别心急,早晚会碰上的,假如南京的人个个都来游湖,这儿一定挤死了。”
薛陵摇摇头,没有说话,菱姑又道:“我酌意思是那些人全都不一定什么时候来游湖,你总共来了两天,不一定就赶上,其实这湖太大了。我们整天在湖上转,也未必会把游湖的船全都碰上呢!”
这时。数丈外两艘游舫,靠在一块儿,菱姑瞧了一眼,便道:“瞧,左边这一艘我们做过生意,是本州按察副使叶大人,右边那一艘我们几次见到,却都没赶上。”
她把小舟摇了过去,到了两丈之内,便见到两只舫上的人在说话,她回头低声说道:
“右边是礼部胡大人,我见过他们的管家,正在说话的就是胡大人的管家黄大爷了。”
黄管家正与一个年轻公子说话,薛陵听到他们的交谈,内容是胡大人邀叶大人过去一叙,但他却心头大震,举目望去,但见那年轻公子正是他苦等未见的李三郎。
他不禁诧异起来,心想:李三郎怎会投入官府看样子他与黄管家很熟络,大概时时见到。
菱姑把小艇靠在礼部胡大人的舫边,开始做生意,薛陵很想与李三郎通个消息,但他心中不免十分疑惑,而且李三郎在那黄管家口中的称呼,已改姓黄。
这刻,他们已被胡家之舫隔开,所以只听到他们说话之声,薛陵习惯的藏起手足,装出一副龙锺老态。
胡舫上有男仆与菱姑说话之声,薛陵却感到舫上的一个窗子内,好像有人在观察他,这使得他心中暗惊,忖道:“此人的目力一定极为锐利,否则焉会使我感觉得出来”
正在想时,李三郎已扶了叶大人到胡舫上,于是叶大人与胡大人寒喧,李三郎和黄管家说话,声音嘈杂。
从他们的谈话声调与态度上,可以判断出这两家人相当熟悉,必是时常过从。
薛陵小心的查听叶、胡二人的话声,察觉叶大人对胡大人相当奉承恭敬,又觉得奇怪,心想:“那叶大人官居提刑按察副使,乃是地方大吏,握有实权,而且是正四品,那胡大人即使是礼部要员,但在南京乃是闲职,若是尚书侍郎,品秩方比叶大人较高,如是郎中员外郎等官职,品秩便低于叶大人了,然则叶大人何以反而奉承他呢”
这时,早先使他警惕的那对眼睛已消失了,也就是说已经没有人在观察薛陵。
他还是十分小心谨慎,并不抬头去望,却设法移动一点位置,从湖水的倒影,粗略的查看这胡府游舫的情形。
他恰好瞧见舱边的窗子,隐约有人影在晃动,便暂不抬头瞧看,这一下小心的措施,竟然不是多余,原来那个在窗口出现的,正是早先曾经打量薛陵之人,他那对锐利得有如鹰隼的目光,会使薛陵感觉出来。
事实上,他与过舫访晤的叶大人寒喧谈话之时,目光毫不锐利,反而微有老眼昏花之态,但他不时转头投视外面小艇上的斗笠老人之时,目光却宛如闪电。
这人衣着华丽,年约五旬左右,蓄着三绺长须,显得甚是尊严气派,面圆体胖,又可见他一向养尊处优,从未过风霜之苦。
他便是这艘游舫上的主人胡延年,现任南京行在礼部郎中,乃是正五品的官员,可是他的气派却真不小,连正四品的提刑按察副使叶大人也得向他奉承不已。
他们谈了一阵,胡延年已不再向窗外查看,薛陵方于此时抬头张望,把这个胡大人的形貌,深深印在脑海中。
他细细追想朱公明的容貌,觉得此人竟与他没有一丁点儿相似。假如朱公明的真面目以及嗓音,完全变得这般厉害,压根儿没有半丝牵连,则这个老狐狸实在太厉害了、称之为“一代怪杰”,实非过誉之词。
舫上飘下女眷的声音,其中之一,传入薛陵耳中,使他不由得虎躯一震,急速的抬头望去。
但由于这游舫的舱房高出小船甚多,所以他的目光无法看见舱内的情形,除非是那人走到窗边,才可以看见。
他却清清楚楚的辨认出其中一个女子的口音,正是他视作唯一线索的“白英”。
别的女子嗓音也许不大好认,但白英的嗓音含有磁性般的魅力,能够单单用声音就迷住了男人,这种举世罕有的嗓音,薛陵焉能辨认不出
他这刻可就急于亲自瞧瞧这个女子是不是白英,但假如真的是她,那就必须格外小心了,因为此女若是白英,则朱公明便是这个胡延年大人,薛陵晓得只要略有破绽,定必被他察破,是以务须格外小心。
因此。他可不敢站起身伸长脖子去瞧,也不能藉词到舫上去,单是靠听声音,可不能放心。
他又想到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李三郎问题,李三郎如果不是中牟县见到白英,决不可能跟到南京来,既是他见过白英,并且跟到此地,又混得很熟。则他早知白英的下落,甚为明显。然而他却在留言上说他尚未查出白英的下落,岂不可怪
那么只有两种可能来解释这个疑团,一是这胡家姬妾并非白英,只是声音与白英相似而已,二是李三郎背叛他,存心不让他知道白英的下落。
前一个可能性最大,但薛陵听得明明白白,确信必是白英的嗓音,何况她话中还带着河南腔,天下那有如此凑巧之事呢
后一个可能性很难成立,因为李三郎没有背叛他的理由,假如他已迷恋上白英的肉体,那就会更希望薛陵将朱公明击毙,才可以使他得偿夙愿,双宿双飞。
他想得脑子都痛了,还想不出一点头绪道理,这时菱姑已经返船,解缆离开。
小船摇出两丈许,薛陵以传声之法向菱姑说道:“我问你一句话,假如是的话,你就点头,不是就摇头,别开口问我,也别胡乱张望,你可回头看看,那个胡大人还在窗口不在”
但见菱姑转头望了一下,便点点头,薛陵决计不向游舫张望,以免被对方察觉。
直到小船离开老远,薛陵才道:“刚才你见到胡大人在窗口,可曾向我们张望么现在你可以开口说话了。”
菱姑笑道:“我们刚才说话也不怕,他怎能听得这么远呢当时他果真向我们瞧着,你认识他么”
薛陵道:“不认识,但我晓得他很有本事,如果我略为有一点不小心,他就能瞧出我是乔装改扮的。”
他沉默了一阵,又道:“叶大人船上有个年轻漂亮的官差,你可认识他”
菱姑道:“认得呀,他姓黄,是叶大人的世交子侄。”
薛陵道:“他一向是在南京呢抑是最近才来的”
菱姑道:“一向都在南京,我们认识了许多年啦!”
薛陵顿时又陷入茫茫大雾之中,因为这个姓黄的官差,明明是李三郎,但据她说,则他竟是南京人氏,一向在此地办事,这样焉能是李三郎呢
假如这个官差不是李三郎,则他不认得白英,并不稀奇,然而难道天下间竟有如此相肖的人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连眼睛带耳朵都失灵了。
他闷闷不乐的任得菱姑把小船向岸边靠去,因为这已是黄昏时候,须得回去休息了。
菱姑一面整理船上杂物,一面问道:“相公明儿还来不来”
薛陵道:“说不定,我得回去想一想,才能决定。”
他取下斗笠以及假发、假发,露出俊美的面貌,但却笼罩着一层忧郁,使人觉得他好像很可怜。
菱姑失态的定睛望着他,过了一会,才醒悟过来,取起各物,与他一同走回她的家中。
薛陵换回衣服,向她和她的丈夫隆重道谢过,这才离开。
他满腹疑团的穿行于林荫中,走了一段路,背后忽然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薛陵马上警觉的回头望去,但见一个女性身影映入他的眼中,细一打量,原来是菱姑。
她奔到切近,微微喘息,脸颊上泛起健康的血色,自有一股青春可爱的味道。
薛陵奇道:“你往那儿去”
菱姑伸出手掌,道:“这块银子可是相公遗漏的”
薛陵摇头道:“这不是我的银子。”
菱姑怔了一下,才道:“这就奇了,我家一天没有人来过,却在你换衣服的地方找到这块银子,不是你的还是谁的呢”
薛陵摇头道:“当真不是我的。”
菱姑道:“别开玩笑了,这块的五两重的银子,我们自家还不知道有没有么定是相公你的盘缠,我们可不能要你的。”
说到这儿,她灵机一触,又问道:“相公竟不曾摸一摸口袋,怎知不是你丢的”
薛陵耸耸肩道:“我身上没有这么大块的银子,所以一望而知。”
菱姑迫近两步,抬头盯住他,道:“好,那么让我翻翻你的口袋,看这话是真是假。”
薛陵一呆,心想:这个少妇倒也机灵得很,若是一么一搜,当然能证明出这是我的银子了,原来他在这两日以来,与她接触得久,知道她为人善良可爱,若是送她这么多的银子,定会被拒,甚且说不定替她惹下麻烦,因为她丈夫一定感到奇怪,何以他会送这么多酬劳
因此,他故意丢一块银子在地上,等到他们发觉之时,已找不到他了。
但眼下他可又无法拒绝她翻查口袋,当下只好承认了,并且坦白的说出自己的想法。
菱姑顿时呆了,她万万想不到这个美男子如此的多情体贴。
一般而论,凡是长得美貌之人,不管是男是女,多半因得天独厚,受人宠爱,以致变成骄傲自私,因此像薛陵这等体贴多情的用心,出诸任何一个人之手,已足以令菱姑感动,何况是出自一个如此俊美的男子身上
她显得手足无措的望住他,眼中射出感激的神情,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薛陵反而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他原本不想别人发觉的,而现在这个样子,他是如此被她感激,岂不是迹近使对方感恩么
因此他连忙诚恳的说道:“你万万不可把这事放在心上,要知我家财富有,一块银子简直是微不足道,但你们却可以贴补家用,不无裨益,现在别说这回事了,你回家去吧,就说没有见到我好了。”
菱姑没有做声,怔怔的瞧着他,她忽然生像见到他满面忧郁不欢的样子,心中一阵激动,道:“相公刚才问起黄大人的事,不知是什么缘故,莫非你以前认得他”
薛陵精神一振,道:“他很像我以前一个朋友,但我那朋友却没有当官,也不是一向在南京的。”
菱姑叹口气道:“既然你们是朋友,我想,这次对不起他也没有什么关系,他并不是一向在南京,我们最近才见到他,但他花过一点钱,要我们这样回答别人的询问,我们也不知是何缘故。”
薛陵顿时大喜,赶快问道:“你猜他们上岸了没有”
菱姑道:“大概要回去啦,天都黑了,只有夫子庙边的秦淮河上才热闹,这儿没有什么人留下的。”
薛陵道:“那么我去瞧瞧。”
菱姑道:“他们在那边靠岸,你得绕个大圈子,恐怕要半夜才赶得到,但我可以用小船送你过湖。”
薛陵摇摇头,道:“那不行,我得在暗中瞧瞧,先别让他看见,你可知道他们住在那儿”
菱姑说出一个地方,道:“到那儿随便一问,就知道叶大人的府宅了。”
薛陵又问她知不知胡延年大人的住处,她也晓得座落在那一区。
他探明白之后,便匆匆走了,菱姑想起这块银子还未处理,待要叫他,那知就是这么一眨眼功夫,薛陵已不知去向,菱姑只得收起银子,迳自回家。
薛陵迅即赶回客店,齐茵一见到他,彷佛是孩子见到亲娘一般,紧紧的缠住他不放。
直到晚饭之后,薛陵方始把这一日的遭遇说出。齐茵听了,亦是疑惑不定,瞪大那对美丽的眼睛,想了老半天,才说:“我也给弄糊涂啦,这怎么办呢那个官差倒底是不是李三郎那个女子是不是白英还有那个不住在察看你的胡大人,又是不是朱公明呢”
薛陵不觉一乐,笑道:“我若解答的出来,何不爽快告诉你呢现在跟你商量了老半天,结果你倒问起我啦!”
齐茵也笑了,道:“无论如何,我们有了住址,晚上便可以去探一探。”
薛陵摇头道:“今晚不行,我们万万不可因一时急躁而误事。明天早上,我们先到燕子矶,瞧瞧李三郎可曾有回音。然后,我们前赴栖霞寺,跟方锡兄和白姑娘会晤,免得他们心焦,以为我们出了事情。”
齐茵道:“找到他们以后便又如何”
薛陵道:“待我今晚多考虑一下,我相信一定有法子可以查出真相。假如胡延年就是朱公明的话,我们就得设法对付他,务必把他杀死,绝不可让他漏网。只因这一趟若是给他漏了网,不但以后永远找不到他。还须担心他向齐老伯暗算报复。再者就是得防他返回洪炉区,以致万孽法师知道了我们四人的实力,将来到洪炉区的话,就危险险重重,极难成功了。”
一宿无话,翌日清晨,薛、齐二人盥洗已毕,吃过早点,便一迳出城,直赴燕子矶。
在矶上的亭里,薛陵矫健地取下石砚,打开一瞧,砚内那张纸条依然如故,并没有其他字迹。
薛陵道:“我们才到了两三天,自然李三郎可能还未曾到此查看留言,还须三两天工夫,才可以下断语。”
齐茵道:“假如李三郎存心不与你联络,他大可在看过纸条留言之后,不加理会,总之,他如是存心,我们就全无办法可施。”
薛陵道:“我昨夜已细细想过,倘若他到现在为止,尚未到此查看过留字,则我们还有机会可以侦测他倒底是否存心不与我们联络。”
他拔下一根短头发,放置在砚口,然后盖上。这样,如若有人打开过这个石砚,这根短发一定掉落。他把石砚放回亭顶,道:“再等几天便可以知道啦!”
齐茵笑道:“你的心眼倒是不少,这法子敢情好。”
薛陵道:“这法子并不是我想出来的。许多江湖老手,若是怀疑被人监视之时,有些人就采用这个办法,用一根头发在门缝上。这样当他外出办事回到客店之时,只须看看门缝上这根头发,便晓得有没有人潜入他房间搜查过。”
他停口想了一下,又道:“现在我们可尽速赶往栖霞山,免得方兄他们感到不耐烦。”
中午时分,薛、齐二人在距南京数十里远的栖霞山中会见了方、白二人。
他们在斋堂中一面进食,一面谈起经过。方知方锡及自蛛女两人投宿在山下的黄城村中,白蛛女的装束颇惹人注目,原来她为了特别白皙的皮肤和碧绿的眼珠,与常人大不相同,便以黑纱遮面。至于她的头发,本来白得刺眼,但目下已染黑了,总算是可以掩人眼目。
方锡细心听完薛陵的发现之后,用心究想其中的蹊跷。白蛛女却不惑兴趣,因为她对于这个诡谲变幻的人世了解不深,想也无用。因此,她和齐茵两人迳去瞻仰这座古寺,以及游赏山景。
薛、方二人研究了许久,都找不到一点头绪。不过他们却商量好如何联络会合的几种方法,以便一旦须要行动,薛陵方面可以迅即得到方、白二人的援助。
本来薛陵和齐茵很想不假别人之力,完成报仇雪恨之举。可是后来发现此事非同小可,牵涉太大。因此,他们决意请方、白二人帮忙,务期不让朱公明漏网。
他们商议既定,便找到齐、白二女,一同游览寺后的千佛等胜境。这千佛乃是齐文惠太子所凿,到处都是佛像,远远望去,好像蜂房一般,极是壮观。这刻正是秋初,俗谚云:“春牛首,秋栖霞”,恰是时候。但见满山丹枫绚烂,分布于青松翠柏之间,景色风光,可入诗画。
他们尽情欣赏登临之际,薛、齐二人可就瞧出方、白这一对已经情非泛泛了。这在齐茵来说,颇感欣慰。因为白蛛女如此孤零可悲的身世,现下终身有托,总算是一种补偿,旁人已不须为她的将来躲心了。尤其是以她这种人,近朱则赤,近墨则黑。假如所遇非人,便将是人间一大祸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