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2)
她知道他有多痛,有时候她半夜会被爸爸的哭声吵醒,而妈妈会尽力安抚他,说些温柔的话,像是“嘘,恩特,不要再想起那时候的事了,都过去了,你在家里很安全”。
他摇头,呼出一道蓝灰色的烟。“我只是想要……更多,大概吧。不是工作,而是人生。我希望能堂堂正正走在路上,不用担心会被辱骂是杀婴儿的凶手。我想要……”他叹息,微笑。“别担心。不会有事。我们不会有事。”
“爸爸,你会找到新的工作。”她说。
“当然喽,蕾妮,明天会更好。”
他们总是这样说。
几周后,蕾妮一早起床,窝在客厅破旧的印花沙发上,打开电视看《今日秀》。她调整兔耳天线,想让画面更清晰。画面突然聚焦,芭芭拉·沃尔特斯正在报道:“最近有一起发生在旧金山的银行抢劫案,帕蒂·赫斯特,现在改名为塔尼亚,出现在现场照片中。目击证人指出,这位正是遭到共生解放军绑架的富家千金……”
蕾妮看得入迷。她依然不敢相信,军队竟然冲进少女的家里绑走她。在这样的世界上,谁能够真正平安?十九岁的富家千金怎么会变成名叫塔尼亚的革命分子?
大门砰的一声打开。
爸爸走进家门,脸上的笑容让人很难不报以微笑。他给人的感觉是好像被放大了,在天花板低矮的厨房里太过巨大,在满是水渍的灰色墙壁间显得太过鲜活。
妈妈站在炉子前,煎培根做早餐。
爸爸大步走进厨房,把放在美耐板流理台上的收音机调大声,略带杂音的摇滚乐响起。爸爸大笑着将妈妈拉进怀中。
蕾妮听到他低声说“对不起,原谅我”,也看到妈妈眼中的爱意。破损、绝望、恐惧、失忆的爱,每过十五分钟就重新燃起信心的那种爱。
“永远。”妈妈抱着他,似乎生怕会被推开。
爸爸搂着妈妈的腰,拉着她走到餐桌前。他拉出一张椅子,然后说:“蕾妮,快过来!”
蕾妮最喜欢他们叫她一起的时候。她离开沙发,在妈妈身边坐下。爸爸低头对蕾妮微笑,给她一本平装书——《野性的呼唤》。“蕾妮,你一定会喜欢。”
他坐在妈妈对面,将椅子拉向桌子,脸上挂着被蕾妮称为“好主意脸”的表情。这个表情她看过很多次,每当他打算改变他们的生活时,就会出现这种表情。他想出过非常多的计划:卖掉所有东西,沿着俗称“大苏尔”的加州一号公路露营旅行一整年,饲养水貂(结果非常恐怖),去加州中部卖袋装种子赚大钱。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纸,扬扬得意地往桌上一拍,用手掌按住。“你记得波·哈兰吗?”他问妈妈。
妈妈犹豫一下之后才回答:“越南的那个?”
爸爸点头。他对蕾妮说:“我和波·哈兰一起在地狱走过一遭。他是机长,我是机枪手。我们彼此互挺。直升机被击落的时候,我们一起被俘虏。”
蕾妮注意到他在发抖。他的衬衫袖子卷起来,她看到从他手腕延伸到手肘的烫伤疤痕,凹凸不平,皱缩变形,那块白中泛紫的皮肤永远晒不黑。蕾妮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道疤——他从来不说,她也从来不问——但一定是俘虏他的敌军弄的。她猜得出来。他的背上也有这种疤,把皮肤扯成皱皱的螺旋状。
“他们逼我看他死。”他说。
蕾妮担忧地看看妈妈。爸爸从来不会提起这些。听到他说出来,她们非常不安。
他的脚点地,手指在桌上打着拍子迅速移动敲击。“不说了。重点是这个。”他打开那封信,抚平之后转过来让她们看。
欧布莱特中士:
你可真难找。我是厄尔·哈兰。
我儿子阿波写信回家的时候,经常提起和你的友谊。谢谢你照顾他。
他在最后一封信里交代我,万一他在那个鸟地方有个三长两短,希望把他在阿拉斯加的土地送给你。
地不大,约零点一六平方千米,附带一栋需要修理的小屋。不过在这里,只要够勤奋就能讨生活,远离那些疯子、嬉皮士,抛开乱七八糟的四十八州。
我没有电话,要写信给我就寄到荷马邮局。我迟早会收到。
那块地在马路底,过了挂着牛头骨的银色栅门,还没到烧焦的树,在路标约二十一千米的地方。
再次多谢。
厄尔
妈妈抬起视线。她像小鸟一样歪着头端详爸爸。“这个人……阿波,送我们一栋房子?房子?”
爸爸激动地从位子上站起来。“想象一下,我们的房子,属于我们的。在那里,我们可以自给自足,自己种菜、打猎,自由自在。珂拉,我们不是梦想这样的生活好多年了吗?远离本土的一堆狗屁,过朴实的生活。没有人会干涉我,没有人会告诉我该怎么做事,没有人会打压我的梦想。我们可以拥有自由。想象一下。”
“等一下。”蕾妮说。就算对爸爸而言,这应该也是一件大事。“阿拉斯加?又要搬家?我们才刚搬来这里。”
妈妈蹙眉。“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不是吗?只有熊和因纽特人?”
他拉妈妈站起来,因为太兴奋而害她站不稳,跌进他怀中。蕾妮看得出来,他的热衷其实暗藏沮丧和绝望。“珂拉,我必须去。我需要能够呼吸的地方。有时候,我觉得连皮肤都是一种束缚,想要爬出去。去到那里,记忆就不会突然冒出来。我确定。我们必须去。我们可以找回以前的生活,回到越战毁掉我之前。”
妈妈抬起头看着爸爸的脸,在他的黑发与黝黑肤色对照下,她更显苍白。
“拜托,宝贝。”爸爸说,“考虑一下……”
蕾妮看出妈妈软化了,调整自己的需求配合他,想象这个全新的世界:阿拉斯加。或许她觉得去那里就像参加est、学瑜伽、信佛教。一切的解答,对妈妈而言,地点、时间、事物都不重要。她只在乎他。她希望爸爸快乐,希望能够相信他,这比什么都重要。“属于我们的房子。”她说,“可是……钱的问题……你可以申请残障军人——”
“不要又提这件事。”他叹气道,“我不要补助。我只需要改变。珂拉,以后我花钱会更小心。我发誓。老头子留给我的钱还剩一点儿。我会少喝酒。你不是一直要我去参加退伍军人援助团体吗?我会去。”
蕾妮很清楚结局会是如何。她看过太多次了。最终,蕾妮和妈妈的需求都不重要。
爸爸想要新的开始。他需要。而妈妈需要他快乐。
于是他们一定会尝试这个新的办法,去这个新的地方,希望能解决所有问题。他们会去,全家一起去,奔向阿拉斯加寻找全新的梦想。蕾妮会听从爸爸妈妈的意思,并且表现出良好的态度。她将再次成为转学生。因为这就是爱。
(1) 共学生(-ed):传统男校招收的女学生。—— 译注(书中注释,如无特殊情况,均为译注,下同。)
(2) 《瓦特希普高原》(watership down ):以一群野兔为主角的英雄式奇幻小说。故事描写一群野兔逃离即将被人类毁灭的兔场,追寻新的家园,而在一路上遭遇劫难。
(3) est(erhard se):由沃纳· 埃哈德开创的自我激励工作坊,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非常风行,但因为手段过于激烈而引起争议。
(4) 气象员(weatheranization)的俗称,是美国的一个极左派组织,一九六九年由反越战组织“学生争取民主社会”中的激进派分裂出来,目标是以秘密暴力革命推翻美国政府。
(5) 帕蒂· 赫斯特(patty hearst):报业大亨威廉· 赫斯特之孙女,一九七四年二月四日在加州伯克利被美国极左派激进组织共生解放军绑架,四月三日,她发表声明宣布加入共生解放军,改名为“塔尼亚”,并参加一场银行抢劫案而遭到通缉。后来的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家都将她的绑架事件视为斯德哥尔摩症候群的典型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