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2)
蕾妮被雷声吵醒。她躺在床上,听着雨声,想象窗户下面长出蘑菇,烂泥中冒出有毒的菇伞,闪耀着诱人的光芒。昨晚午夜过后很久,她还没睡,忙着阅读关于阿拉斯加的资料,那片土地广大而险恶。那个地方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令她神往。阿拉斯加被称作“最后的疆界”,似乎和她的爸爸很像,太过激烈,太过豪爽,有点儿危险。
晨光将眼前的事物染上珍珠光泽,她听见某处传来音乐——收音机播放的歌曲,声音很小。“欲罢不能的感觉。”她掀起被单下床。她走到厨房,看到妈妈站在炉台前抽烟。在灯光下,她让人感觉很虚幻,白金色的像羽毛一样蓬松自然的发型因为刚睡醒而乱糟糟的,蓝灰色烟雾笼罩着她的脸。她身上的白色坦克背心因为洗太多次而变得松垮,挂在她纤瘦的身体上,桃红色内裤的腰围失去弹性。她的喉咙底端有块紫色淤血,莫名美丽,形状有点儿像爆炸的星星,衬托出她细致的五官。
“你应该在睡觉才对。”妈妈说。
蕾妮来到妈妈身边,头靠在她肩上。妈妈的皮肤有玫瑰、让·内特香水和香烟的气味。“我们不睡。”蕾妮说。
“我们不睡。”妈妈常说这句话。你和我。她们母女之间时常交流,互相安慰,仿佛彼此相似能够增进她们之间的感情。确实,自从爸爸从战场上回来之后,妈妈经常失眠。蕾妮夜里醒来,总会看到妈妈在屋里游荡,轻薄透明的睡袍敞开,没有化妆的脸庞失去色彩,显得苍白脆弱,前额因为担忧而长出皱纹。她会在黑暗中低声自语,说些蕾妮听不清楚的话。
“我们真的要去吗?”蕾妮问。
妈妈看着放在咖啡壶上的玻璃小滤杯,黑咖啡一点一滴流出。“应该是吧。”她的语气同时有着希望与恐惧。没错,这次搬家会是精彩的冒险,但他们的冒险之桥下有着污水洪流,再好的开始也会导致最坏的结局。
“什么时候?”
“你也知道你爸爸的个性。很快。”
“我可以读完这个学期吗?”
妈妈耸肩。
“他在哪里?”
“天还没亮,他就出门了,要去卖掉他爸爸遗留的钱币收藏。”妈妈喝了一口咖啡,将马克杯放在美耐板台面上,“阿拉斯加。老天,干脆去西伯利亚算了。”她深吸一口烟之后呼出,“我需要可以商量的女性朋友。”
“我就是你的朋友。”
“你十三岁,我三十岁。我的角色是妈妈才对。我应该努力记住。”
蕾妮发现妈妈的语气里透露着绝望,她不禁感到害怕。她知道她的家庭、父母有多么不堪一击。所有战俘的子女都知道,人有多容易被毁坏。她依然戴着闪亮的银色战俘手环 (1) ,纪念一位不能回到家人身边的上尉。
妈妈的脸色很苍白,鬈发凌乱。她的红色咖啡杯上印着:“女人属于家庭,更属于参众两院。”“他需要机会,全新的开始。我们全都需要。或许阿拉斯加是我们寻找的答案。”
“就像俄勒冈、斯诺霍米什,还有保证会让我们发财的袋装种子。别忘了,有一年他认定可以靠玩小钢珠赚大钱。就不能至少等到学期结束吗?”
妈妈叹息道:“应该没办法。去换衣服准备上学吧。”
“今天放假。”
妈妈沉默许久,然后轻声说:“上次生日,爸爸不是送你一件蓝色洋装?”
“嗯。”
“去换上。”
“为什么?”
“去就是了。快去换。我们要出门办事。我们很快就要出发了……无论我们想不想。”
尽管蕾妮感到烦躁又困惑,但还是听妈妈的话。她总是乖乖听话。这样比较轻松。她回房间翻衣橱,终于找到那件洋装。
蕾妮,你穿起来美得像幅画。
根本没有这回事。她很清楚自己的样子:又高又瘦、胸前扁平的十三岁女生,穿着一件过时的洋装,露出竹竿似的大腿,膝盖看起来像门把手。她应该是即将成为成熟女性的青春期少女,但显然她离发育还很远。她很确定,同年级的女生里,只有她月经还没来,乳房也还没隆起。
她回到厨房,妈妈不在了,只留下烧焦咖啡与香烟的气味,她瘫坐在一张椅子上,翻开《野性的呼唤》。
至少过了一个小时,妈妈才出来。
蕾妮差点儿认不得她。她将金发梳齐、喷胶,束成一个小发髻;穿着合身的牛油果绿的聚酯纤维洋装,纽扣扣到领口,系上腰带,从喉咙到指尖、膝盖都包得紧紧的,还穿了丝袜。鞋子也是老人鞋。“老天爷。”
“好啦,好啦。”妈妈点起一支烟,“我活像家长会烘焙义卖的筹备委员。”她搽的蓝色眼影霜有小亮片。她粘假睫毛时手不太稳,眼线也比平常粗。“你只有那双鞋吗?”
蕾妮低头看看形状像锅铲的地球鞋,鞋尖的设计让她的脚趾比脚跟高一点儿。因为乔安娜·博克维兹有一双,班上的同学全都羡慕得要命,所以她求了又求,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我还有一双运动鞋,可是昨天鞋带断掉了。”
“好吧。算了。走吧。”
蕾妮乖乖跟着妈妈走出家门。她们坐上那辆钣金凹陷、底漆裸露的野马车,红色椅垫破损,后车厢关不上,只能用亮黄色弹力绳绑住。
妈妈翻下遮阳板,对镜端详妆容(蕾妮相信,在妈妈照完镜子、点上香烟之前,钥匙无法转动)。她补口红,抿抿嘴唇,用袖子的小小三角尖端抹去不完美的地方。满意之后,她将遮阳板翻回去,然后发动引擎。收音机打开,黑色小音箱大声播放《绿洲午夜》。
“你知道吗?在阿拉斯加有一百种死法。”蕾妮问,“跌落山崖、踩破太薄的冰层、冻死、饿死,甚至被吃掉。”
“你爸爸不该给你那本书。”妈妈将一盘磁带塞进音响,卡洛尔·金的歌声取代广播。“我感觉地球在转动……”
妈妈跟着唱,蕾妮也加入。在那美好的几分钟,她们做着非常平凡的事,开车沿着五号州际公路前往西雅图市中心,每次前面一有车挡路,妈妈就变换车道,握方向盘的手上夹着一支烟,每次转弯,烟灰就飘落。
她们经过加油站,一长排车辆在等候,一张告示牌上写着:汽油售罄。
过了两条街之后,妈妈把车停在银行前面。她再次检查妆容,交代一句“待在车上等”,然后下车。
蕾妮靠过去锁上车门。她看着妈妈走向大门。妈妈不只是走路而已,她的步伐摇曳生姿,她的臀部轻轻左右摆动。她很美,她自己也知道。这也是妈妈和爸爸吵架的原因——男人看妈妈的眼神。他讨厌妈妈卖弄美色,但蕾妮知道妈妈喜欢引人注目(不过她很小心,从来不承认)。
十五分钟后,妈妈走出银行,步伐不再摇曳生姿。她杀气腾腾,双手握拳。她好像很生气,更正确地说,是狂怒。她细致的下颌非常紧绷。她打开车门时骂了一句“王八蛋”,用力关门时又骂了一次。
“怎么了?”蕾妮问。
“你爸爸领光了户头里的钱。除非你爸爸或我爸爸联合签名,否则银行不肯发信用卡给我。”她点起一支烟,“老天,现在都一九七四年了,我有工作、能赚钱,女人竟然需要男人签字才能拿到信用卡。妈的,难怪女人要烧胸罩,简直没天理。”
蕾妮不懂,烧胸罩对女人取得信用卡有什么帮助。
“宝贝女儿,这是男人的世界。”她发动车子。
妈妈驶出银行停车场,高速开上马路。
妈妈经常变换车道,蕾妮很难坐稳,她一直左右滑来滑去。她太专心保持重心,以致过了好几千米才发现,她们已经穿过西雅图市区迷宫般的山丘,现在车子开进一个安静的社区,两旁树木夹道,房屋堂皇,平整的车道上停着非常耗油的车辆。“我的天。”蕾妮低声说。她很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太多年,她都快忘记了。
这条街上的房子散发着贵气。水泥车道上停着全新的豪华房车,凯迪拉克、托罗纳多、林肯大陆车款。
妈妈把车停在一栋大房子前面,灰色粗石建筑,窗户是菱形的。房子坐落在一小片高起的地上,草坪修剪完美,四周以精心维护的花圃作为界线。草坪上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哇,我们好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蕾妮说。
“我知道。你待在车上。”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