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2/2)
“才不要咧。这个月又有一个女生失踪了。我不要一个人坐在恐怖的西雅图街上。”
“过来。”妈妈从皮包里拿出梳子。她把蕾妮拉过去,凶狠地梳整那头红铜色长发,好像和蕾妮有仇一样。“啊!”蕾妮痛呼。妈妈将蕾妮的头发绑成两条麻花辫,从蕾妮的脑袋两边翘起,看起来活像水龙头。蕾妮的头发本来就很乱、很难整理,妈妈竟然把她弄得更丑了。
“蕾妮,进去之后你只能听。”妈妈在麻花辫上绑蝴蝶结。
“我长大了,不能绑两条麻花辫啦。”蕾妮抱怨道。
“只能听。”妈妈重复,“带着你的书,安静坐在旁边,让大人谈事情。”她打开门下车。蕾妮急忙跑到人行道上和她会合。
妈妈牵着蕾妮的手,带她走上一条步道。两边的灌木丛修剪出造型。她们来到一扇很大的门前,上面的古董黑色铰链很华丽。
妈妈瞥了蕾妮一眼,嘀咕着说:“豁出去了。”然后按下门铃。铃声低沉而响亮,有如教堂的钟声,里面很快传来闷闷的脚步声。
不久之后,蕾妮的外婆打开门。她穿着茄紫色的保守洋装,腰间系着窄版腰带,脖子上戴着三股珍珠项链,这身打扮就算去跟州长吃饭也不嫌寒酸。她的栗色头发盘起,而且上了很多胶,感觉很像圣诞果干面包。她瞪大上了浓妆的眼睛。“珂拉琳。”她低声说,上前敞开怀抱。她的南方口音很悦耳,妈妈偶尔也会像这样说话,感觉像在唱歌。
“爸爸在家吗?”妈妈问。
外婆后退,失望地放下手臂:“他今天要开庭。”
妈妈点头:“我们可以进去吗?”
蕾妮看出这个问题让外婆很难过,扑了粉的浅色眉毛中间挤出皱纹:“当然可以。蕾妮,真高兴能再见到你。”
外婆退回阴影里。她带她们穿过门口的短通道,屋里有很多房间、很多门,一道楼梯蜿蜒通往阴暗的二楼。感觉这栋房子应该属于古老的年代——女人穿马甲、男人戴高帽的时期。
所有东西都有柠檬家具蜡和鲜花的气味。
外婆带她们去封闭式后门廊,那里有弧形窗户、大型落地窗,到处摆满植物盆栽。家具全都是白色柳条编织成的。外婆让蕾妮坐在可以欣赏外面花园的小桌旁。
“我好想你们。”外婆说,她似乎因为承认这件事而难过,转身踩着高跟鞋离开,不久之后拿着一本书回来,“我记得你很爱看书。你才两岁的时候就一直拿着书。几年前,我买了这本书要给你,可是……我不知道该寄去哪里。这本书的主角也是红头发。”
蕾妮坐下,接过那本书,她读过很多次,甚至能背诵整段内容。《长袜皮皮》——这是给小孩看的书。蕾妮早就过了那个年纪。“谢谢您,夫人。”
“拜托,叫我外婆。”她轻声说,语气中带着一丝渴望,然后转头看妈妈。
外婆带妈妈走向窗边的白色铁桌。旁边的金色鸟笼里,一对白色小鸟互相叽叽叫。蕾妮觉得它们一定很伤心,因为不能飞。
“没想到你竟然让我进来。”妈妈说。
“珂拉琳,别说这种话。这个家永远欢迎你。我和你爸爸都很爱你。”
“只是不准我丈夫进来。”
“他煽动你背弃我们。我甚至敢说,他让你背弃了所有朋友。他想独占你……”
“我不想再谈那些事情。我们要去阿拉斯加。”
外婆倒向椅背:“我的老天啊!”
“恩特继承了一栋房子和一块土地。我们要自己种菜、打猎,照我们自己的规矩生活。我们会变得纯粹,成为开拓先锋。”
“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鬼话。你要跟他去地球的尽头,在那里没有人能帮助你。我和你爸爸想尽办法保护你,不希望你被自己的错误害惨,但你拒绝接受,对吧?你以为人生是游戏,说走就——”
“不要再念了。”妈妈厉声说。她倾身向前。“你知道来这里对我而言有多难吗?”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两人陷入沉默,只有鸟儿拍翅的声音,一只鸟咕咕叫。
仿佛一阵冷风吹过。蕾妮确信昂贵的透明窗帘掀动了,但所有窗户都关着。
蕾妮努力想象妈妈生活在这个尊贵、保守、封闭的世界里,但实在太难。妈妈小时候受的教养和她成年后变成的模样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似乎不可能跨越。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带她参加很多示威游行,反核、反战,她参加过那么多est课程,尝试不同的宗教,或许这一切只是妈妈抗议的方式,拒绝成为从小被教养要成为的那种人。
“珂拉琳,这个计划既疯狂又危险,拜托不要去。离开他吧,回家来,过安全的日子。”
“妈,我爱他。你不懂吗?”
“珂拉。”外婆柔声说,“拜托,听我这一次就好。他很危险——”
“我们要去阿拉斯加。”妈妈坚定地说,“我只是来道别,还有……”她欲言又止,“你到底要不要帮我们?”
外婆许久没有说话,满是青筋的苍白手臂抱胸又放开。“这次你要多少?”她终于问。
回家的路上,妈妈不停地抽烟,一支又一支。她把收音机开得很大声,完全无法交谈。其实这样也好,虽然蕾妮有很多问题,但不知从何问起。今天,她一窥藏在表象下的另一个世界,诱人的尖端露出地面,传出零零碎碎的信息。妈妈很少告诉蕾妮她认识爸爸之前的生活。他们一起私奔,凭着真爱对抗世界的故事,动人又浪漫。妈妈高中辍学,从此“以爱为生”。他们总是这么描述那段童话故事。现在蕾妮发现,所有童话故事都有森林、黑暗、伤心、逃家的女孩,这个也不例外。有人犯了错……是什么错呢?
妈妈显然对她的妈妈怀抱愤怒,但她依然去找自己的妈妈帮忙,甚至不必开口就能拿到钱。蕾妮无法理解,但她觉得害怕和不安。母女之间怎么会变得如此疏远?
妈妈把车开上车道之后熄火。收音机戛然停止,留下一片寂静。
“我去找我妈要钱的事,不要告诉你爸爸。”妈妈说,“他的自尊心很强。”
“可是——”
“没商量,蕾妮。绝对不可以告诉你爸爸。”妈妈打开她那边的车门下车,然后用力关上。
蕾妮没想到妈妈会下这种命令,她感到很困惑。离开烟雾弥漫的车子,她跟着妈妈走过前院泥泞的草地,一踩就发出咕叽声。她们经过大众汽车大小的杜松树丛,树上的枝丫乱糟糟地彼此攀爬,往大门延伸。
进门之后,她看到爸爸坐在餐桌旁,面前放着几份地图和几本书。他直接对着瓶子喝可乐。
她们一进去,他抬起头露出大大的笑容。“我查好路线了。我们往北经过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然后穿过育空地区。路程大约三千八百千米。我们的行程已经提前了,四天后出发。小姐们,在日历上做记号吧,这是我们新生活的。”
“可是学期还没结束——”蕾妮说。
“学校算什么?这才是真正的教育,蕾妮。”爸爸说。他看着妈妈说:“我卖掉了我的庞蒂亚克gto车,也卖掉了收藏的钱币和吉他。放袜子的抽屉里藏着一小笔现金。我们把你的野马车换成大众面包车,不过呢,老天,如果能有再多一点儿钱就好了。”
蕾妮往旁边看,对上妈妈的视线。
不要告诉他。
这样感觉不对。永远不该说谎,不是吗?这样的隐瞒显然是说谎。
即使如此,蕾妮依然没有开口。忤逆妈妈这件事,她连想都不敢想。这个世界本来就很大,想到要搬去阿拉斯加,世界更是仿佛变得有三倍大,妈妈是蕾妮唯一的真实。
(1) 越战期间,美国政府制作了许多不锈钢手环,刻上战俘与牺牲官兵的姓名,发送给民众,纪念他们的牺牲奉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