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1/2)
酒馆镇民大会的隔天,爸爸用业余无线电号召在哈兰庄园开会。
现在天色已经黑了,大家还在等会议开始,等得不耐烦了。他们从小屋和储藏室搬出椅子,随意放在泥泞的地上,面向狂厄尔的门廊。
瑟玛坐在白色塑胶椅上,娃娃以很不舒服的姿势趴在她腿上,其实这孩子已经太大,不适合继续坐在妈妈腿上了。泰德站在妻子身后抽烟,脸皱成一团,眯着眼。妈妈坐在瑟玛旁边,那张木条躺椅只剩一个扶手,蕾妮坐在她旁边,金属折叠椅深陷进泥巴里。克莱德和唐娜像卫兵一样站在玛莎和爱涅丝的左右,两人拿着刀将树枝削成尖刺。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爸爸身上,他和狂厄尔一起站在门廊上。他们手上没有威士忌,但蕾妮看得出来他喝了酒。
沉闷的雨下下停停,这种雨像上帝对人间吐口水。到处一片灰——天空灰暗,细雨蒙蒙,在幽暗中连树都看不见。狗群大叫咆哮,拉扯生锈的铁链,几条站在小狗屋上,远离被挖得乱七八糟、流出泥水的地面,看着庄园中庭的聚会。
爸爸看着聚集在面前的人们,这是人数最少的一次。过去几年,孩子长大成人搬离祖父的土地,去外地寻找自己的人生。有人去白令海捕鱼,有人去国家公园当巡警。听说艾索搞大了一个原住民女孩的肚子,目前住在某个尤皮克族部落。
“大家都知道今天开会的目的。”爸爸的长发肮脏凌乱,一把大胡子太久没有修,看起来像毛绒地毯,他的皮肤依然带着冬季的苍白。一条红头巾几乎包住他的整个头,以免乱发飘到瘦削的脸上。“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过特定的那种生活。”
站在爸爸身边的狂厄尔郑重地点头。
爸爸拍拍厄尔干瘦的肩膀。“这位伟人比我们所有人更有先见之明。他知道政府迟早会辜负国民,贪婪与犯罪将摧毁我们所爱的美国特质。他来到北方,把你们全带来,就是为了要过更好、更俭朴的生活,回归大地。”爸爸停顿一下,看着聚集在他面前的人。“原本一切顺利,但现在有问题了。”
“快告诉他们,恩特。”狂厄尔弯腰,拿起藏在椅子下面的酒壶,砰的一声打开瓶塞。
“汤姆·沃克是个有钱的自大的浑蛋。”爸爸说,“好,这个我可以忍受。像他这样的人大家都遇到过。他没有参加越战。他这种人能找到一百万种方法逃过征兵。不像我和阿波,还有我们的弟兄,只能当他们的炮灰。不过呢,哈,这个我也可以算了。他总是自命清高,老爱用钱砸人,这些我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就连他动不动盯着我老婆看,我也可以饶过他。”他走下摇摇晃晃的门廊台阶,踏进沿着台阶底像小溪一样流动的泥水。“不过,我绝不容许他摧毁卡尼克,破坏我们在这里的生活。这里是我们的家。我们希望这里保持野性、自由。”
“恩特,他只是要整修酒馆,不是要盖会议中心。”瑟玛说。因为她声音太大,娃娃站起来走开,去和玛莎、爱涅丝玩。
“他还要开饭店。”狂厄尔说,“可别忘记了,丫头。”
瑟玛看着她父亲。“拜托,爸爸,你们太小题大做了。这里没有公路,没有水电。抱怨这些一点儿意义也没有。算了吧。”
“我不想只是抱怨。”爸爸说,“我要采取行动。我对天发誓,一定会做到。有谁要加入?”
“对极了。”狂厄尔有点儿口齿不清。
“他一定会调整价格。”克莱德抱怨,“等着瞧吧。”
“我搬来远离文明的地方,不是因为附近有大饭店。”爸爸说。
狂厄尔含糊地嘟囔了一句话,然后喝了一大口酒。
男人聚集过去拍爸爸的背,好像他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没过多久,男人全都跑过去了,泥泞的庄园中庭只剩下女人坐在那里。
“整修酒馆只是件小事,恩特未免太激动了。”瑟玛看着那些男人。看得出来他们正在咀嚼自以为有道理的愤慨,每个人都气呼呼的,酒壶传来传去。“我以为他说说就算了。”
妈妈点起一支香烟。她的模样疲惫憔悴。“他从来不会那么简单就算了。”
“我知道他不会听你们的劝。”瑟玛来回看着妈妈和蕾妮,“不过我担心他真的会闹出大事。或许汤姆·沃克拥有新卡车和半岛上最好的土地,不过他非常慷慨热心。去年娃娃生病,汤姆一听大玛芝说起,立刻一个人赶来这里,开飞机送她去基奈看医生。”
“我知道。”妈妈轻声说。
“你最好当心点儿,不然你老公会把这个镇弄得四分五裂。”
妈妈疲惫地笑了一下。蕾妮明白,和爸爸相处很难,就算像化学家处理硝化甘油一样小心也没用,迟早他还是会爆炸。
又一次,蕾妮的爸妈喝得大醉,她得开车载他们回家。回到小屋,她停好卡车,扶妈妈回房。她倒在床上,大笑着把手伸向爸爸,他一直在她身上摸个不停。
蕾妮爬上阁楼,现在她有床垫了,这是他们从垃圾堆捡来的,用漂白水清洗过。她躺在貂皮毯下,努力入睡。
不过之前在酒馆发生的事情一直萦绕在她心头。那个场面让她很不安,但她无法明确指出究竟是哪个时刻让她感觉不对劲儿,可能只是因为她察觉爸爸内心的偏执,或许不是什么新鲜事,但这次比以往更严重。
改变,微小却明显。
爸爸很生气,甚至暴怒,但为什么?
因为他被油管工程开除?因为三月的时候他看到妈妈和沃克先生一起坐在他们家的餐桌旁?
原因一定没有表面那么简单。镇上多开了几家店,为什么会让他这么火大?老天最清楚,他比其他人更爱去踢腿麋鹿喝威士忌。
她翻身拿放在床边的盒子,里面装着迈修这些年写的信。他每个星期都会写信。每封信她都背下来了,随时可以回顾。有些句子一直在她心中。“我慢慢好起来了……”“昨晚我出去吃饭,看到一个少年拿着一台很大的拍立得相机,我立刻想到你……”“昨天我第一次进球得分,真希望你在场……”而她最喜欢他写“蕾妮,我想你”,或是“我知道说这种话很逊,不过我梦见你了。你有没有梦见过我”。
不过今晚她不想思念他,不想感觉他在多遥远的地方,没有了他的友谊,她是多么寂寞。她不想读他的信,纳闷他会不会回来,担心写信给他的时候,会不会在无意间流露真正的心声。她搞不好会说出“我很害怕”。
于是她改为拿起最新的书——《荆棘鸟》,迷失在一个荒芜的土地上被禁止的爱情故事中。
时间早已过了午夜,她还在看书,突然听到爸爸妈妈房门口的珠帘晃动。她以为接下来会听到柴火暖炉的门打开又关上,却只听到脚步声。她悄悄下床,手脚并用爬到阁楼边缘往下望。
黑暗中,只有柴火暖炉散发的光芒,她的眼睛花了一点儿时间适应。
爸爸一身黑衣黑裤,头上戴着阿拉斯加群英队的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他背着一个很大的工具袋。
他打开大门,走进夜色中。
蕾妮爬下阁楼的梯子,悄悄走到窗前往外望。一轮满月照亮积水泥泞的院子,偶尔会出现几块顽强不肯融化的棕色的冻结脏雪。到处是一堆堆废弃物,大部分半藏在高草丛和紫色柳兰间。一箱箱钓具和露营用具,生锈的铁片箱和各种器具,坏掉的栅门,一辆爸爸没空修理的脚踏车,一堆泄气的轮胎。
爸爸将工具袋扔进卡车后斗,然后蹒跚着走向旁边的夹板小屋,那里存放着工具和可以再利用的废弃物。
不久之后,他走出来,一边的肩上扛着斧头。
他坐上卡车开走。
他在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爸爸非常开心,蕾妮很久没有看到他这个样子了。他把凌乱的黑发扎成髻束在头顶,像小狗耳朵一样倒向一边,整体感觉像怪异的耶稣与日本武士混合体。他浓密的黑色大胡子卡着很多木屑,唇髭也是。“我们的贪睡虫起床啦。昨天晚上,你是不是熬夜看书了?”
“嗯。”蕾妮不安地观察他。
从昨夜就压在心头的担忧渐渐散开。他的心情很好。
真是松了一口气。四月的第一个星期六,这是一整年中她最喜欢的一天。
鲑鱼日,今天镇上的所有人会齐聚庆祝即将到来的鲑鱼季,镇民大会发生的不愉快将被抛在脑后。她听说以前住在这里的原住民也会在这一天庆祝,只是名称不同,他们相聚祈求上天赐予丰富的渔获,现在只是镇民热闹玩乐而已。
两点刚过,所有杂务都处理完毕,蕾妮抱起装满食物的保鲜盒,跟着爸爸妈妈走出小屋。一望无际的蓝天之下,卵石海滩灿烂耀眼,破掉的蛤蜊壳散落在地上,仿佛新娘礼服上的片片蕾丝。
他们将食物和毯子放上卡车后斗,加上装雨具和备用大衣的袋子(这个时节,天气很不可靠),一个喷漆罐往远处滚去。他们挤进驾驶座的长条椅,爸爸发动车子出发。
进到镇上,他们把车停在桥边,往杂货店走去。
一转过街角,妈妈说:“怎么回事?”
大路上挤满了人,但气氛不对。马路上应该架起大型烤架,男人围在旁边烤麋鹿汉堡、驯鹿香肠、新鲜蛤蜊,互相吹嘘钓鱼的成绩,畅饮啤酒;女人应该聚集在餐馆,忙着张罗放在长餐台上的食物——比目鱼三明治、一盘盘黄金蟹、一桶桶蒸蛤蜊、一盆盆烤豆子。
然而现在一半的镇民站在靠海的那边,另一半的镇民站在酒馆门前,仿佛上演诡异版的ok牧场枪战 (1) 。
然后蕾妮看到酒馆。
所有窗户都被砸破,木门被砍烂,黄铜铰链上只剩下几块碎片,烧焦的墙壁上有着大大的白色喷漆涂鸦:警告,休想乱搞,傲慢的浑蛋,拒绝进步。
汤姆·沃克站在被捣毁的酒馆前,大玛芝和娜塔莉站在他的左边,罗德斯老师和师丈站在右边。其他和他站在一起的人蕾妮都认识,大多是镇上的商店老板、渔夫和观光钓鱼业者。这些是来阿拉斯加寻找机会的人。
马路另一头的木栈道上,站着的都是住在荒野的人:化外之民,独来独往的人。他们住在深山野地,只有靠船和飞机才能到,这些人来阿拉斯加是为了逃避债主、政府、法律、赡养费、现代生活。就像她爸爸一样,他们希望阿拉斯加保持野性,永远不要改变一分一毫。如果顺他们的意,永远不会有电力、游客、电话、柏油路、抽水马桶。
爸爸自信满满地上前。蕾妮和妈妈加快脚步追上。
汤姆·沃克大步走到马路中间迎战。他将一个喷漆罐扔在爸爸的脚边。罐子发出哐啷声响,往旁边滚去。“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干的?你以为大家不知道是你干的?你这个疯子浑蛋。”
爸爸微笑:“汤姆,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有人搞破坏?一定是因为你吵着要改变。真可惜。”
在蕾妮眼中,与爸爸相形之下,沃克先生显得雄壮威武、沉着镇定。蕾妮无法想象汤姆·沃克喝醉酒东倒西歪、自言自语、半夜醒来尖叫哭号。“欧布莱特,你连孬种都算不上。你只是蠢蛋,半夜偷偷摸摸砸窗户、在墙上喷漆,破坏这些我本来就打算拆掉的东西。”
“汤姆,他不会做这种事。”妈妈小心保持视线向下。她知道绝不可以直视汤姆,尤其是这种时候。“昨晚他在家。”
沃克先生上前一步:“恩特,给我听清楚。这次我就当作无心之过饶了你。不过,卡尼克一定要进步,我会全力推动。从今以后,如果你胆敢再以任何方式破坏我的生意,任何方式,我不会召开镇民大会,也不会报警,我会直接找你算账。”
“有钱人,你以为这样我就会害怕?”
这次沃克先生微笑着说:“我说过了,你是蠢蛋。”
沃克先生转向镇民,很多人聚集过来听他们吵架:“大家都是朋友,都是街坊乡亲,在墙上喷漆写几个字没什么大不了,快点儿让派对热闹起来吧。”
大家立刻动起来,各自找事情做。妇女三三两两走向餐台,男人去烤架生火。马路尽头,乐队开始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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