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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6月,那通电话打来了。那天一早天空就灰蒙蒙的,阴雨绵绵,是典型的梅雨季节。
那天是你生理期的第二天,加上下雨,你一早就提不起劲儿。
那天没有会面预约,因此你索性请假,连早餐都没吃,躺在床上看电视。
这天早上,每个八卦节目都在报道上周日的秋叶原随机杀人案。
一名二十五岁的男子开卡车冲到十字路口撞伤五人后,手持开山刀下车随机砍人,造成七人死亡、十人受伤。
上周日,你在六本木购物。
幸好我没去秋叶原。不过,我本来就不需要去秋叶原。
你脑袋昏沉地想着,这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
怎么回事?这阵子应该不会有人打给我才对。
你依然躺着,伸手拿起话筒。
“喂。”
“喂,请问铃木阳子小姐在吗?”
话筒另一端的男子声音低沉,语调与标准语略有不同,是故乡的乡音。
你马上听出对方是q县的人,可是你对那声音没有印象。
“请问哪里找?”
“啊,我是三美社会福利中心的柴田,请问您是铃木阳子小姐吗?”
这名自称柴田的男子,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客气。
三美社会福利中心?
既然有“三美”两字,可见是三美市的机构,但你还是想不起来。
“嗯,我是。”你纳闷地回答。
“事情是这样的,我想跟您谈谈令堂——铃木妙子女士的状况。”
“我妈?”
“对对。您知道令堂现在独自住在这里吗?”
“咦?”
他所说的“这里”,是指q县三美市吧?
可是,我妈不是住在长野的舅舅家吗?
柴田听到你惊呼一声,猜想你可能不知情,于是试探性地问:“您不知道?”
“是的。呃,我妈现在住在三美吗?”
“是啊。听说她本来就住在三美,只是以前的房子已经没了。”
“嗯,算是吧。”
你脑中浮现出前年年底看到的那幢公寓。
“看来,令堂没有跟您联络?”
“是的。”
“这样不行啊,妈妈只有一个啊。”
柴田语带责备。
多管闲事。
我已经跟她分道扬镳了,连结婚、离婚的事情都没告诉她。你一个陌生人,凭什么对我说三道四?
“哦……”你不以为然地搭腔。
紧接着,柴田说出了出乎你意料的话。
“我的意思是啊,现在令堂生活有困难,你身为家人,应该帮助她才对啊!”
“什么?帮助她?”
“对啊。令堂前几天来我们中心申请生活补助。”
生活补助?
正如你所知道的,无法工作的人可通过这个制度向地方政府申请足以度日的最基本生活补助金。
据说有很多尚有工作能力的人诈领补助金,你在八卦节目与周刊杂志上都看过相关报道。坦白说,你认为这根本是专为懒人设计的制度。
“请问,我妈为什么要申请生活补助?”
“这个嘛,我们也很想知道啊。她好像说自己有心病,所以无法工作。”
心病?
这通电话才短短数分钟,你却不知吃惊了多少次。
“这个嘛,她有看医生,所以我们也不好意思逼她工作,只是生活补助总不能随便让人说领就领嘛。如果她的家人有工作,那么家人就应该先提供帮助啊。阳子小姐,我们的意思是,您能不能抚养令堂,或是每个月为她提供生活费?”
他的语气非常理所当然。
你感到一阵晕眩,不过应该不是身体不舒服的关系。
隔周你请了连假去q县找你母亲。
你母亲住在三美市,但并非旧家那边的站前区域,而是北边山脚一带。你知道那是哪一区,却从未去过。
公寓位于山脚下的小溪旁,外墙的灰泥已剥落,露出红砖,乍看之下根本不知道是废墟还是民宅。水泥围墙在长年的日晒雨淋下残破不堪,你好不容易才看出挂在上面的旧木板上写着“常春庄”三个大字。明明采光很差,却叫“常春庄”,真讽刺。
妈妈住在这种地方?
你在柴田的带领下来到此地,眼前的景象令你目瞪口呆。
一问之下你才知道,原来公寓里的住户全都是五十岁以上的生活困苦的中老年人,你母亲还算年轻的。房东并没有特意限制房客的年龄,只是此处交通不便,房租又便宜,自然会吸引这类房客入住。
房间约六叠大,附有淋浴间跟厨房,房租两万。你懂了,虽然此处相当老旧,但东京根本找不到这么便宜的房子。
你母亲住在一楼的边间。
房间内家具不多,地上铺着垫被跟棉被,还有矮桌、五斗柜跟小小的神龛,仅此而已。神龛里供着的是小纯的牌位吧?
你母亲跪坐在垫被上。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2001年3月,算算这是你们暌违七年三个月的再会。
岁月催人老。
你母亲苍老了许多,而且变得瘦骨嶙峋。原本个子就娇小的她,如今变得更瘦小了,简直与以前判若两人。就算在路上遇见,你肯定也认不出她。
她的四肢、脖子和双颊都布满了皱纹与老人斑,眼窝凹陷,带着黑眼圈,牙齿掉了几颗,嘴巴皱缩得活像束口袋,看起来老态龙钟。
七年前的她好歹风韵犹存,如今却年华不再。
母亲的模样一方面令你甚感痛心,一方面你又觉得出了一口怨气。
“你现在来做什么?”她瞥了你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
她的声音比以前小,说话咕咕哝哝的。
她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想摆出她最擅长的假笑,可惜她看起来只像个眼歪嘴斜的穷酸老妇。
“我过得这么辛苦,你却不闻不问。养你这孩子真没用,不孝女……”
啊,这种说话的方式,果然是我妈。
一股奇妙的怀念感油然而生。
她这人就是这样。明明她自己也没主动联络你,还好意思抱怨。
尽管外貌改变了许多,但这名老妇人毫无疑问是你的母亲。
“妈,你为什么回三美?长野的舅舅呢?”
经你一问,她的脸拉得更长了。
“别提了。你舅舅一死,他们就全围过来欺负我——”
你母亲大吐苦水,说你舅舅死后,她就没办法在长野待下去了,于是就回到了三美市。那是前年春天的事。所以,去年你回q县时,她已经在三美了。
“纪世子跟真里对我好坏。那可是我的娘家啊,可是她们却说‘不工作就滚出去’,你不觉得很过分吗?我又不是好吃懒做,说起来,我身体不舒服都是她们害的。”
纪世子跟真里是你舅舅的太太跟女儿(也就是你的舅妈跟表姐),据你母亲所言,都是因为“她们很坏”,她才会产生心悸、头晕、头痛、失眠等原因不明的症状。她看过身心科,诊断结果是恐慌症。你舅舅一直担任她跟其他家人之间的纽带,他一走,他的家人就把她“赶出来”了。
你觉得很可疑,母亲真是无辜的受害者吗?纪世子舅妈跟真里给了她两百万左右的赡养费,并非恶意不留后路。她们一定是不想跟你母亲一起住。这种心情你懂。
“我啊,真想用那沓钞票甩她们巴掌。”说归说,该收的她可是一毛也没少拿,不过她说钱几乎都花光了。
听闻此言,你忽然觉得好不公平。
两百万可是远比山崎给你的赡养费多。
为什么妈妈可以凭空得到两百万?不公平!我每天赚的都是血汗钱,她不但不工作,还想领生活补助?
柴田没好气地对你母亲说:“你怎么不趁着有钱时找工作呢?就算心里生病了,还是能做一些不必接触人群的工作的,拜托你自己努力点,不要依赖生活补助了。”
她赌气地低着头,喃喃地说:“办不到。”
社会福利中心为她介绍了一份产品分装的家庭代工,所以她并非完全没有工作,只是工资少之又少,顶多拿来付房租。
“嗯,不过,令爱这么有出息,你不用担心了。”
柴田望着你堆起笑脸。前几天他在电话中对你颐指气使,今天一见你全身名牌,态度顿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哪里有出息?”
你母亲没好气地反驳。自己的女儿有出息,她难道不高兴吗?你真搞不懂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
“因为她不甘心。”
鬼魂说。
你仔细一瞧,发现一条金鱼在天花板与墙壁的阴暗接缝里飘啊飘的。
芳贺消失后,你又开始频频看见小纯的鬼魂。你死去的弟弟并非住在这房间的神龛或牌位里,而是住在你脑中。
“妈妈一定很不甘心。我死掉了,你却长大成人,而且过得很好,如今她还得接受你的接济,她怎么受得了?与其如此,她宁愿领补助金。”
鬼魂说得八成没错。虽然你母亲刚才还数落你“不孝”,但其实她不屑接受你的孝顺。
当时,柴田在电话中要求你“抚养令堂,或是每个月为她提供生活费”,你内心想的是“别闹了”。
从小母亲就对你不屑一顾,房子没了,还丢下你躲到舅舅家。事到如今,凭什么要你去照顾她?
你本来就只是来看看她的,并不打算接济她。
可是,对谈几句后,你一面觉得尴尬,一面却觉得非帮助她不可。
若要为这份心情套上一个形容词,那就是“羞耻”。
看着妈妈沦落至此,自己却袖手旁观,你感到令人羞耻;看着她领补助金,你也感到羞耻。
这应该称不上“爱”,但是除了妈妈,你恐怕也不会对其他人产生这种奇妙的情感。
“这孩子靠不住,让我领补助金。”
你打断妈妈的话:“我会给你生活费的。”
你母亲板起脸来,柴田却眉开眼笑。
“哦,您愿意提供生活费吗?”
“毕竟妈妈只有一个。”
你心想:我绝对不要接她过去一起住,但是给钱倒是没问题。
尽管你的信用卡已被刷爆,尽管靠着陪睡跟买业绩所赚来的钱一点都不可靠,你却完全没考虑这一点。
因为你想气死她。
“哎呀,令爱真是孝顺啊。”柴田鞠躬哈腰地说。
你母亲横眉竖目,脸上写满了屈辱。
“哈哈,姐,你看,妈妈多不爽!”
你尝到一股难以言喻的优越感。
活该!
妈,你说说看,被不起眼的女儿拯救是什么滋味?
“要是来的人是小纯就好了。”你母亲低声嘟哝。
唉,这个人还对小纯念念不忘啊。
“妈,我在啊。我在这里啊。不过,你大概看不到我了。”
鬼魂开心地咯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