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秃鹫·鳄鱼——成丁礼的故事5(1/2)
急雨打在干燥的树叶、草丛、泥地里,溅起一股浑浊呛鼻的土腥味。乳黄色的热腾腾的蒸气从雨粒中挣扎飘忽,把群山、树林、沼泽、湖泊、河流、田野、天穹搅得混沌一片。他躲在海芋叶下。巨大的翠绿透明的海芋叶像把天然的雨伞,为他遮风挡雨。
成丁礼已进入第五天,他的心情像这阴霾的天气,变得越来越坏。虽然猎杀了野猪,但他仍觉得自己的生命吊在刀尖上,随时有可能被严酷的大自然割断。神秘莫测的原始森林里,比野猪更凶残更狡猾的猛兽有的是。就在昨天夜里,他无意中和一群野象遭遇上,那头凶猛的独牙象朝他追来,近在咫尺,他已闻到象鼻子里喷出来的那股热烘烘的气流,细雨般湿润,腥臊难闻;要不是他跑起泽龙康教他的“&”形迷魂圈,要不是最后他急中生智从陡坡上滚下去,他早就被象蹄踩成肉泥了。
掐头去尾,还有整整五天哪!五天时间,假如是在风景名胜地区蜜月旅行,一晃就过去了。在这儿,时间被拉长了,时间是苦涩的。每时每刻,都有一种危险迫在眉睫的感觉,充满了疑虑、恐惧和焦躁。每一分钟都是那么难熬,那么折磨人。
雨打在海芋叶上,像擂动千百根鼓槌,震得他耳膜发疼。他虾米似的缩起身体。雨越下越大,树枝和草叶迸溅出水珠,把他全身打得精湿。他仍然徒劳地顶着海芋叶。阴沉的天,蛮横的风,暴虐的雨,冰凉的水雾,很快浇灭了大地的热气,树林中寒意料峭,太阳鸟脑袋埋进翅膀,发出绝望的哀鸣。他也冷得簌簌发抖。时近中午,弩箭似的细长尖利的闪电终于刺穿厚厚的云层。闷沉的雷声像千百面象脚鼓在擂响。慢慢地,雷声越来越脆,闪电越来越骤。每一道闪电都把阴暗的森林照得雪亮——如同死人的脸色那样苍白,那样令人恐惧。骇人的热带暴雨中,一只色彩斑斓的华南虎,被闪电和惊雷追逐着,嗷嗷惨叫,朝丛林深处奔逃。几只飞禽被雷声震昏,从树枝跌落下来。前年戛蛮八头牯子牛在山坡全被雷电击毙,十六只牛角烧成焦炭。
他紧张地注视着天空,注视这游移不定的闪电,心里油然产生一股怨恚。他不是恨夏婕的无情,而是恨她三个月前突然在戛蛮出现,像一种高效催化剂,促使他和卡珊相好;要是没有那场感情危机,说不定他现在和卡珊还是正常的师生关系。当然也绝不会有这血淋淋的成丁礼了。
那天他在菜地栽完两畦丝瓜秧,刚回到学校,就闻到院子里有股陌生的气味。谁来了?
他寝室的门半开着,走上台阶,那股奇异的气味直冲鼻孔,那么陌生,似乎又那么熟悉。淡淡的茉莉香水,清清的玫瑰香粉,浓浓的金刚石发乳,用高级牙膏刷过嘴后甜甜的呼吸,身体娇弱者才有的细汗,混合成一股特殊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他使劲搔脑壳,这才唤醒沉睡的记忆。没错,是大都市所特有的气味。久违了。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写字桌旁侧身坐着一个女人,烫着长波浪头发,穿着束腰的猎装,听见响动,站起来扭过身。窗棂投来一束晚霞照亮了她。瘦削的双肩,轻盈的身姿,苍白的面容,清澈的双眸,眉心间一粒显眼的黑痣。
她?他使劲地揉揉眼睛。夏婕!
夏婕已是硕士研究生,这次到西双版纳来收集热带植物的资料和标本,准备撰写硕士论文。她说,她在县教委打听到他在戛蛮,专程来看望他。当然,戛蛮周围的热带雨林对她也有极大的吸引力。
他曾作过无数次设想,将来一旦和夏婕见面,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臭骂她一顿,或者朝她扔去一个冷漠的眼光,一声轻蔑的冷笑。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她恨之入骨了,把她彻底遗忘了。可是真的见面了,她只说了句是专程来看望他的,他就感动得差点淌眼泪。感情已经凝结下来,就像壶底的水碱,用时间这把刀也很难刮掉的。
他把寝室腾出来让给她睡,自己搬到教室去住。他照顾她的起居饮食,陪她到森林里考察。他很卖力,帮她卷皮尺、插标杆、测定地形;像猿猴似的爬上高高的望天树,给她丈量长度;在各种层次的植物间穿梭忙碌,替她采撷标本;带她到毗邻的村寨去看罕见的油瓜树和神秘果。没几天,她的两大册烫金封面的日记本里就记满了数据、公式和神秘的符号,绿色帆布包里也塞满了植物标本。她很高兴,说已有把握在这片神奇的土地——绿色的宫殿摘下皇冠。她说已为硕士论文定下题目《植物群落与生态平衡》。
他比她更高兴。
一个礼拜后,她要回去了。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他送她。走出装饰着刀斧枪戟和泥塑白象的龙巴门,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这几天忙忙碌碌,竟连与她谈心的机会都没有。她要走了,他觉得自己应该跟她说点植物以外的话,就这样默默地平静地分离,太难堪了。
“夏婕,你这样有出息,我很高兴。我佩服你的意志,佩服你的进取精神。”
“看到你这样生活,我心里很难过。”
“鸭吃砻糠鸡吃谷,我生来就是这个命。”
“也许是环境造成的。这跟植物一样。”
“我恨我自己没有你这样的本事。”
“也没有这样的魄力。你呀,已经是定型的砖了。”
“可我又不甘心。”
“别自己折磨自己了。好好地生活吧,找个妻子,生个儿子,完成做人的任务。”
他的心往下一沉,再没说一句话。她也沉默着,走到镇上。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鸣响了,旅客纷纷上车。突然,夏婕掏出两张“大团结”,塞在他手里:“你为我忙了好几天,这是点意思。”
他像被火烙了一下,烫得缩回手来:“不不,我们是老同学,帮帮忙的。”
“拿着吧。”她极其诚恳地说,“我们出来考察,专门有请民工的费用,公家可以报销的,你客气啥呀。拿着!”
她翩然上车了,车轰然开走了。留下的是阴沉沉的雨丝,还有这茫茫的乌云。他捏着她给的两张纸币,机械地往回走。民工,多么刺耳的字眼。也许她的这一举动是出于善意,却深深地刺伤了他的心。他在她的眼里,已不再是昔日的恋人,甚至不再是曾经风雨同舟过的朋友,而是一个需要照顾的可怜虫。难道他的感情就值这么点钱吗?
他终于明白了:生活是无情的,过去的一切早已随着时间流逝得干干净净;相隔几年,他和她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心和心也越来越陌生。他沉重地在泥泞中跋涉着。
黄昏时,他回到戛蛮寨龙巴门,突然,卡珊披着蓑衣从大青树背后闪出来。这几天,他忙着陪夏婕,差不多把她给遗忘了。猛一见,他吃了一惊,她消瘦得厉害,眼睛红红的,还闪着泪花。
“你怎么啦?下雨天跑到这里来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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