豺·秃鹫·鳄鱼——成丁礼的故事5(2/2)
“老师,我从早上就在这儿等呀等。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瞎说。我不过是送她到汽车站嘛。”
“我晓得,你想跟她回上海。”
“瞎说。我是戛蛮的老师,我回上海干吗?”
“我看得出来,你喜欢她。”
“瞎说……”
“我不瞎说,我晓得,你喜欢她。她脸白,她衣裳漂亮,她头发和你一样弯弯曲曲,她会采一片片树叶装进包包里,她……”卡珊说着,泪水顺着鼻翼往下流。
“瞎说。我干吗要喜欢她呢?她米饭都会煮煳,她青菜都会炒黄。”
“她瘦,风都刮得倒。”
“是的。”他苦笑着说,“她糍粑没你舂得软,马鹿干巴没你烤得香。”
“她也不会酿米酒吧?也不会绣花脚套吧?”
“她笨,啥也不会。”
她笑了,显得有点高兴:“老师,我已跟阿爸说了,我要买一头奶牛来。”
“买奶牛干啥?”
“我天天挤出牛奶来,一半给你喝,一半给我洗脸。你说过的,牛奶洗脸,脸会变得白。”
“……”
“我还要攒下钱来,到上海去买漂亮的衣裳,还要买烫头发的发卡,我要把头发弄得和你一样弯弯曲曲。”
“……”
雷电逐渐自西向东移动,横卧在乌云中的蓝色闪电竖立起来,像是天空握着一柄双刃青霜剑,连连朝大地击刺。群山被雷电震得颤抖,千万棵大树在狂风中摇晃,像是大地伸出的手臂、举起的盾甲,拼命抵抗,徒劳挣扎,不让锋利的闪电刺穿它厚实的胸膛,伤及心脏。这是天与地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斗。他站在一棵伞形的樟树下,战战兢兢地观望着。
积电云层移至他的头顶,霹雳铺天盖地朝他所站立的山峰压来。突然间,剑形的闪电不见了,天空出现一个球状闪电,像一只坠落的太阳,钻进一棵几围粗的大树里。惊天动地一声巨响,树的壮实的躯干被撕扯成两半,形成一个v字。更叫他奇怪的是,树的伤口袒露在外,一秒钟前木质还是雪白的,一眨眼变成紫红,变成深灰,随即飘来一股浓烈的木材焦煳味。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他吓坏了,下一个球状闪电会不会落到他的头顶上呢?他突然想起中学上自然课时,老师曾介绍过,站在树底下很容易遭到雷击,因为活树是导电的。古宗人有句谚语:撵猎爬上山,躲雷滚下坡。他现在正站在山顶的大树下,所处的位置极其不利。
又一道闪电,耀得他睁不开眼。他扔掉顶在头上的海芋叶,把火药葫芦揣在胸口,朝山谷奔下去。瓢泼大雨,立刻把他浇得像落汤鸡。陡坡上的山茅草,被雨珠打湿后,茎秆叶瓣像涂了层润滑油。还有藏在草丛中和灌木丛中的葛蔓青藤,像一道道绊索。他连连摔倒,顺着陡坡往下滚。幸亏有树挡着,有草叶和藤蔓可攀拉。到了谷底,他已变成一只泥猴,衣裳的纽扣全掉了,裤子被荆棘划破了好几条口子,手臂和脚杆血痕累累,手掌被锯齿形的齿苋草和鱼钩似的臭屎藤弄得皮开肉绽。右腰不知啥时候被树撞了一下,疼得直不起身来。雨还在下,山谷里聚集着一团团棉絮似的水雾,使他看不清四周的树影。他顾不得擦洗一下身上的泥浆,爬到山崖前,躲在一块突兀的怪石下,捡了根树棍急急忙忙掏枪管。枪管塞满了淤泥。
又一声霹雳,把一块裸露在陡崖上的磐石震松了,轰隆隆滚下山谷。圆形的巨大的岩石撞倒碗口粗的小树,把密不透风的灌木丛钻出一个甬道,就像掘进机在煤层打出坑道似的;山茅草被碾进土里,坡地被压榨出紫红色的泥浆,这是负伤的大地淌出来的血,携带着沙砾和石块雨水,从山脉顶端开始往下倾泻,沟沟壑壑汇集在一起,泥浆变得越来越浓稠,形成令人恐惧的泥石流。就在他躲雨的山崖前,一条棕色的蟒蛇被迫从长满苔藓的岩洞里爬出来,徒劳地在泥石流上翻滚挣扎了几下,立刻被淹没了。他艰难地在泥浆里跋涉,想离开这危险的地方。缓慢流动的泥浆虽然还不到两尺深,却十分黏脚,他就像是鱼陷进了快结冰的水里。藏在泥浆里的石块磕碰他的脚踝,他站不住,趔趔趄趄眼看就要摔倒,就两手去撑地;大地是流动的,他没法撑稳,扑倒下去。沉重的泥浆立刻掩盖他的身体。他挣扎着,想昂起头来,但泥石流没有一点浮力;大地张着血盆大口,拼命想把他吞没。小树和石头压着他的腿和背滚过去。他沉到底,手和脚已触摸到坚实的大地,但泥石流那股巨大的冲力使他没法让自己停止飘移。泥浆已糊住脸,什么都看不见,连呼吸都变得非常困难……
就在他快支持不住的时候,突然,他的手臂钩住了一棵大树;他紧紧地抱住,艰难地站起来。他已没力气爬上树去,就这样吊在树干上。脚下是一百多米宽的泥石流,顺着山谷流淌。雨还在哗哗下着,电闪雷鸣,山沟里不时传来巨石滚动和大树倾倒的声响。他深深觉得,在这博大、严酷、冷峻、恢宏的大自然面前,人的生命就像瓷器一样脆弱易碎。
那天夜里,他终于登上卡珊的闺房。夏婕走了,永远永远离开他了。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学校寝室,孤灯只影,四堵墙白得没有色彩,没有感情,像死人脸,寂寞而又凄凉。他还等什么?奇迹不会出现的。在夏婕眼里,他不过是个民工,地位和卡珊相差无几,他凭什么在她面前拿架子呢?床上有个古宗女人,总比打一辈子光棍强。就让子孙后代永远留在戛蛮寨好了,就让儿子玩泥巴捏的小猴好了,他只是个民工,难道还期望生个王子出来不成?卡珊虽然是个普通的古宗姑娘,但毕竟是个活生生的女性,能听他倾诉心中的烦闷,能给他青春的肉体,此刻,他迫切需要同情、安慰和理解,需要人间的温暖。
他去了,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他站在泽龙康用金竹编织成菱形花格的篱笆前。全寨的灯都熄了,只有卡珊的闺房还透着柠檬色的灯光。竹窗里传出纺锤嗡嗡的声响。他晓得,她在等他,她一定坐在灯下搓纺锤,铜锤借着她手掌和大腿的力量,急遽地旋转起来,世界多了一根白色的线。这根线将会把他和她牢牢地捆绑在一起。
他踩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没有赶幽会时通常所应该有的喜悦、欢愉、神秘,倒觉得有一种被绑赴刑场的悲壮感。门没有闩。他刚跨进一只脚,她扔下纺锤扑在他胸上。她一定用花瓣泡山泉水冲过澡,身上有股迷人的馨香。他情不自禁地搂住她。
天黑了,暴雨也停了。泥石流海潮似的退了下去,越来越浅,最后只剩下一层刚没过脚背的稀泥浆。他下了地。看看天,仍哭丧着脸,山峰背后还传来隐隐雷声。也许,这只是种间歇,一种暂时的低潮,大自然正在积蓄魔力酝酿可怕的悲剧。如果再来一场雷雨,这条山沟便会成为名副其实的“死亡的洼地”。他必须尽快离开。他踩着稀泥浆,跌跌撞撞走出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