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豺·秃鹫·鳄鱼——成丁礼的故事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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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会知道的,月亮会知道的。长庚,为了我,你再去熬五天。”

“我会死在森林里的。”

“我天天为你祈祷,天神会保佑你的。”

“我不相信迷信。卡珊,”他用一种最能体现饱满热情的姿势抱住她说,“听我说,人只有一条命,死了再也不会活转来。到森林去冒险根本没有必要。勇敢又能怎么样?不勇敢又能怎么样?现代社会需要的是文化知识,是智慧。很多很多城里人只爬过公园里的假山,甚至连只鸡都不敢杀,不照样活得很好呀?时代在进步,为了安全,人们穿防弹衣,在小轿车上安装钢化玻璃,甚至觉得待在地面都有危险,不惜耗费巨资建造钢筋混凝土的地下室。像古宗人这种野蛮的成丁礼早该废除了。卡珊,我这辈子不会去靠打猎为生的……”

“别说了,长庚。”她费劲地挣脱了他的爱抚,凄婉地哀求道,“我是个古宗女人。我这辈子只求你这件事,你回森林去!”

“你想逼自己的男人去送死呀?”

“男子汉,不怕死的。”

“我要活。我干吗要去死?”他腾地从铺上站起来,咬着牙说道,“你听着,我受够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哪儿也不去了,就在这儿待五天。墙角那只抹着牛屎的谷筐是空的,白天我藏在里面,夜里放我出来,鬼都不会晓得的。或者我躲到楼下渔网里去。我已经打到一只斑鸠,天上飞的有啦;我还杀死一头野猪,地上跑的有啦;明天你给我去钓条鱼,水里游的也就有啦。”

“长庚,人家会笑话的。”

“让他们笑好了,总比死掉强。”说完,他又卧倒在铺上,翻个身面壁而睡,任凭她苦苦哀求,再也不理睬她。

突然,他光脊梁上像被大马蜂蜇了一口,疼得跳了起来。卡珊握着一柄长长的尖刀,寒光闪闪的刀尖指向他的胸口。她嘴角扭歪了,两眼变得冷酷无情。他熟悉古宗人这种表情,在剽牛、复仇、械斗时,喝了烈酒铁了心肠的家伙都是这样。这是一种刀要见血、箭要穿洞的表情。他吓得冷汗涔涔:

“你,你要干什么!”

“起来。”声音冷得像刀在割冰,“穿上衣服。背起枪。带上火药葫芦。”

他赖在铺上。

刀尖无情地触到他的胸脯,慢慢地往下施加着压力,皮被划破了,渗出一粒粒血珠。

“回到河那边去。不然我就扎死你。我发誓,我会这样干的。我宁肯要一把白骨,也不要个胆小鬼丈夫。”

他不想做她的刀下鬼,只能气急败坏地穿起衣服:“卡珊,你会后悔的。”

她浑圆的肩膀在无声地抽搐,眼睛里却没有泪。这女人疯了,她真敢杀死他的。他被刀逼着走下楼梯。黑夜沉沉,冷风扑面,远处有几点磷火。他心里交织着愤懑与委屈,但又无可奈何。

这女人真野蛮,他实在无法忍受了。要是换个上海姑娘,怕早就怂恿他藏起来了。而这个古宗女人,竟情愿他变成一堆白骨,也不肯为爱情妥协一下。就这样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在木河沙眼里,却成了稀世珍宝,为她舍得牺牲黄虎,为她甘愿去救情敌。古宗人的价值观念和他的价值观念差距太大了。对他来说,她不过是个不近情理的很平常的女人。他摸黑朝野渡口走去,一路愤愤地想着。这样不通人性的女人不值得他爱。他会离开她的。她没有什么文化知识,对戛蛮以外的世界一无所知,她不知道地球是圆的,不知道火车是啥模样,不知道飞机和老鹰谁飞得高,他跟她在一起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不理解他的精神需求,就像他不理解她为什么要用刀逼他回森林去一样,他和她的心灵是永远无法沟通的。他要离开她的,他想。她长得像只矮冬瓜,她会像所有的古宗女人一样,生下两个娃娃后,便老得满脸皱纹,脊背被沉重的背篓压得微驼,嚼槟榔牙齿染得血红,被太阳晒成紫茄子似的乳房也垂吊下来。她家那幢草顶竹楼里,火塘终日不息,令人回想起那亘古时代在山洞里穴居的野人;墙上挂着长刀和竹弩,兽皮和鸟羽,令人想起血腥野蛮的原始部落;房间里除了两只椰壳饭甑几只藤篾板凳,空空如也;竹楼层底、圈养着一头水牛和几头肥猪,那股刺鼻的酸臭味,大团升腾,从布满缝隙的地板钻透出来,熏得人连饭都咽不进去;夜里,铺上的虱子和跳蚤咬得人难以入眠。他干吗那么贱,要在戛蛮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呢?他要离开她的。

回到野渡口,他撑起竹篙,将竹筏划回去。一上岸,愤怒与委屈就立刻被恐惧所代替。乌云翻滚的夜空,黑黢黢的林莽,像梦魇中的鬼怪朝他压来,他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被命运捉弄,被生活抛弃的感觉。现在,要到哪里去,要干什么去,他都不知道。他走投无路了。现实世界那么冷酷,那么陌生,根本容不下他。他觉得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这种不祥的感觉,在他年轻的生命中,已经是第二次了。

第一次是在七十年代末,知青闹回城风,还在农村插队落户的不消说了,政策像忠于职守的清洁工,把每个角落都清扫得干干净净,无一漏网,回到上海报户口优先,安排工作优先。那些在橡胶农场工作的知青,也一律办理病退手续,据说农场医院的公章用一根铁丝拴在窗口,你愿意生什么病尽管自己填。“犟老头”和“憨癞疤”写信把这重大消息告诉了他。他当然也想回上海,那是他亲爱的故乡,有他温暖的家。

他接信后立即下山赶到知青办,却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知青办那位胖主任把红头文件翻给他看,凡已在当地正式参加工作的知青,一律不得回城。农场知青也是国家正式职工,为什么他们能享受回城待遇呢?他不服气地问道。胖主任说,农场知青还没有离开农字嘛。我是农村教师,同样顶着农字、顶着光荣的农字嘛!他据理力争。胖主任不耐烦了,没好气地说,这是国务院制定的政策,你有意见,请找总理去提。他语塞了,但心里着实觉得委屈。论工资收入,他并不比农场知青高,农场知青大部分在坝区,而他却在山区;农场知青集体生活,精神上还可以互相调剂,他却孑然一人;农场的文化生活、医疗卫生设施都不知要比他所在的戛蛮寨优越多少倍呢。然而到头来,农场知青能回上海,他却回不了。这太不公平了。他讷讷地对胖主任说,我们这批人为啥这样倒霉呢?胖主任讪笑着说,从原则上讲,扎根边疆还是光荣的嘛。要扎根大家一起扎根,为什么他们可以不扎根,而偏要我们来扎根呢?他又问道。革命需要嘛,胖主任说,你有意见发牢骚都是白搭,要是你铁了心肠想回上海,你就退职好了。胖主任又笑了笑,笑得很深奥,笑得很刻薄。

当时,确有一部分已上调工作的知青在办退职手续,县拖拉机站的两个同学怂恿他一起退职。他很清楚,退职将意味着什么。没有户口,没有粮油,没有工作;衣食靠父母,连零花钱都要厚着脸皮伸手去要;黑人黑户,闲散人员。也许一辈子解决不了户口、工作问题;也许等上十年八载的侥幸能解决问题。前途莫测,谁心里也没谱,谁也不敢打包票。但若这次不退职,就意味着永远失去了回上海的可能。退职是摆在他们这批已不算知青的知青面前唯一可行的路,但不晓得是条死路还是条活路。他犹豫了一天一夜,还是不敢贸然行事,就拍了份电报回家征求意见。第二天傍晚,收到家里拍来的加急电报,他拆开一看,只有两个字:慎行。他捧着电报发呆,猜不透这是父母出于他们利益考虑的一种谢绝,还是设身处地为他长庚着想的一种关怀。他想讨得决策,来的却是含糊。连父母都不敢做主,他心里就更七上八下了。

这时,他想起康步远的遭遇。康步远是老三届高中生,插队知青,七一年就上调来爱尼山寨教书,三十出头了还解决不了个人问题。康步远的要求并不高,找个当地的汉族姑娘,有工作就行。但在山区工作的姑娘都想通过找对象调到平坝来;在平坝工作的姑娘除非白痴没有哪个会愿意嫁到山区去的。康步远一气之下,去年退职回了上海。康家住房紧张,弟弟本来打算在八平米的亭子间结婚的,被哥哥回来一挤,婚事泡汤。再加上康家本来经济不太宽裕,猛不丁增加一个吃闲饭的人,立刻就变得拮据。于是,兄弟阋墙,口角而相骂,相骂而拳脚交加。康母本来患有心脏病,一次目睹两个儿子武打表演后一气倒床。康母临终时,左手拉着康步远的手,右手拉着小儿子的手,把他们兄弟俩的手团在一起,贴在她那逐渐冷却的胸脯上,断断续续说:“……既然已经回来了……既然已经回来了……”也许是康母的死打动了康步远和他弟弟的良心,兄弟俩由热战降格到冷战,但心灵的创伤,怕是一辈子也难以抹去了。

他尹长庚每每想起康步远的遭遇,总觉得康母临终的举止和遗言,表面上表达了母亲要儿子们和睦的强烈愿望,但骨子里是在谴责康步远。“……既然已经回来了……既然已经回来了……”这句话的潜台词不难理解为:“……你不应该回来的……你不应该回来的……”

当然,康步远是一个极端的例子。一般来讲,骨肉至亲,虽有龃龉,总会同舟共济的。特别是他家里,父母慈爱,弟妹孝顺,他退职回去,无论如何家里也会有他的一张铺,有他的一口饭。当然弟弟待婚,妹妹待业,住房和经济问题还是客观存在的。他做哥的,能忍心去剥夺弟弟的幸福吗?能忍心去和小妹争食吗?再说,他快三十了,还靠年迈的父母生活,脸面无光不说,心里会是什么滋味?自立才能自尊!还有,父母百年之后呢……

他不敢再往下想,慎行,是的,他必须慎行。他反复琢磨着电报上这两个字,似乎看出了父母隐秘的心理和难言的苦衷。做父母的,当然愿意满足儿子想回家的正当要求。但父亲只是个普通的码头工人,母亲在里弄生产组糊纸盒子,没有门路和能力为儿子退职以后的生计前途许下什么诺言。他们只能含糊不清地说出慎行两字。他猜想,父母为了这份电报,一定商量了整整一夜,又生出多少根白发;母亲在邮电局拍这份电报时,一定手在颤抖,泪流满面。罢罢罢,他长叹一声,放弃了退职回上海的念头。

虽然打定主意不退职了,但他总觉得自己在人生的关键时候错走了一步,走进了死胡同。那时候的心情,就像此刻他被卡珊用刀逼回森林来一样,恨不得地球爆炸了才痛快。他恨自己无能。他深深觉得自己是无力与命运之神抗争的小人物。他甚至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

他站在河岸的沙砾上,痛苦地思索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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