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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菌(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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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瘦削的男人在咖啡厅那层楼突然倒下。他胃痛得超乎想象。一阵无意识的痉挛使得他身体颤抖起来。“人将死的时候肯定就是这种情形。”他自忖,“但我不能就这样完蛋。我还太年轻,这个死法也太丢人:穿着短裤和洞洞鞋,死在一间曾经风靡但已过气很久的咖啡厅里。”这个人想开口呼救,但肺里的气已不足以让他呼出声了。这个故事不是关于他的。

走向这个瘦削男子的女招待名叫加利亚。她不甘心当一名女招待。她梦想成为一名学前教师。但教小孩子赚不到钱,做女招待却可以。钱也多不到哪里去,但足够负担她的房租和其他开支。然而,那一年她刚进入贝特·贝尔学院特殊教育专业学习。读书的日子,她在咖啡馆就上夜班。夜里连一只狗都不会来咖啡馆,她的工资还不到小费的一半,但学业对她来说很重要。“你还好吗?”她问地上的人。她知道他情况不妙,但场面尴尬,她总得问问。这个故事也不是关于她的。

“我快死了,”那个男人说,“我快死了,叫救护车。”

“没用的,”一个坐在吧台上读报纸经济版的黑人秃子说,“救护车开到这里要一个小时。他们把预算降到最低了。他们现在每天都按周六的工作时长上班。”这人一边和加利亚说着这些,一边把那个瘦子背到背上,又说:“我送他去急诊室。我的车就停在外面。”他这么做,因为他是个好人——因为他是个好人,并希望女招待把这一点看在眼里。他已经离婚五个月了,他刚刚对加利亚说的只言片语,是近段时间他最接近和漂亮姑娘有亲密对话的时刻了。这个故事也不是关于他的。

去医院的路一直在堵车。躺在车后座上的那个瘦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呻吟着,还把口水流到了黑人秃子新买的阿尔法跑车的坐垫上。他离婚的时候,朋友对他说,必须把他的家用型三菱汽车换掉,开个适合单身汉的车款。姑娘们能从你开的车上获取很多信息。一辆三菱车意味着:精疲力竭的离婚男子,在找泼妇来代替之前的贱人。一辆阿尔法跑车意味着:一个酷酷的家伙,心态年轻,有冒险精神。把一个剧烈抽搐的瘦子放到后座上就是一次冒险。秃头寻思:“我现在像开救护车的。我没有警报器,但是可以按喇叭让别的车让路,像电影里那样闯红灯。”他满脑子想着这些时,把油门踩到底。他满脑子想着这些时,一辆白色雷诺厢式货车从侧面撞上了他的阿尔法。雷诺车的司机很虔诚。雷诺车的司机没有系安全带。撞车让他当场死亡。这故事也不是关于他的。

谁应为车祸负责?那个无视停车标志加速行驶的黑人秃子?不完全是。那个没有扣好安全带、超速驾驶的货车司机?也不是他。只有一个人要对这起事故负责。为什么我要创造所有这些人物?为什么我要杀死一个戴着圆顶小帽、从未伤害过我的人?为什么我要设定一个并不存在的忍受痛苦的人?为什么我要毁坏一个黑人秃子的家庭?你创造了某些事物的事实并不能免除你的责任;在现实里,你可以耸耸肩、指指老天,但在虚构作品里,你没有借口可找。在一个故事里,你就是上帝。如果你的主角失败了,全部的原因就是你令他失败了。如果他遭遇不幸,是因为你希望如此。你希望他倒在他自己的血泊中。

我的妻子进屋来问:“你在写作?”她想问我点事儿。问点别的事。我能从她的表情中看出来,但同时她也不想打扰我。她本意不想打扰我,但事已至此。我说我是在写作,但没关系。这个小说不行。它甚至算不得一个故事。我告诉她,它是一个疥疮,是指甲下的真菌。她貌似理解了我的意思,点点头。其实她没明白。但这不能说明她不爱我。这个故事,是关于我们的。

收件人: 塞菲·莫雷赫

寄件人: 迈克尔·瓦尔沙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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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菲:

谢谢您。我和我的母亲非常感谢您的变通,也很开心得到你们密室逃脱项目的优待,尤其您对密室设置的谜团评价这么高。撇去我们就我关于正义的论断那种学究式的争论,对于您受了冒犯这件事,我理应道歉。请接受我的歉意,同时,对于您祖父在伊拉克的遭遇和我母亲的痛苦之间的不恰当比较,我持保留意见。就我所知,伊拉克没有发生过种族灭绝性屠杀,也没有犹太人被送去毒气室或焚尸炉(我怀疑那时候伊拉克人民的技术还没先进到能够建造毒气室)。我假定您信奉理想主义的祖父在祖国有很多不快的经历,但拿这些经历和大屠杀造成的恐怖做任何比较,都意味着无知和麻木。我很乐意本周四,我们把关注的重点放在天文学而非我们民族的历史上,由此避免再造成我俩之间的不快。

你的

迈克尔·瓦尔沙夫斯基

又及:谢谢您的照片。您的祖父看上去的确像一位英勇的、脚踏实地的人,我很高兴他能实现自己的梦想。

很遗憾,我的祖辈就没那么走运了,他们被送去了奥斯维辛。由于我没有他们的照片,我只能附上一张杀害他们的其中一位凶手的照片(这人从未被逮捕或受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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