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1/2)
下雨了。
先是一颗、两三颗,然后便是一张网似的撒下来。
我赶紧走到奶油色的木窗格边,踩在一个铝皮水桶边沿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以免像一滴水珠那样从天上摔下来。
外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我把额头贴在清凉的玻璃窗上,圣诞红的大片叶子在雨滴的空隙间惊慌地闪躲着,最后还是湿透了、绿透了。十几道圆润的小水柱从波浪瓦上溜下,流进墙脚边的小水沟里去,细细的泡沫渣子浮上来,挤在一片野茉莉的落叶边上。
这是村子洗澡的时刻,窗外的世界浸在一杯冷开水里。
冰箱的门被母亲拉开,一把白面条放在洗手台边,塑胶袋上起雾了。
我回过头,母亲将手伸进我的胳肢窝,把我举起在半空中。这是母亲最后一次抱我,我用手勾住她的颈背,她说:“下来,你太重了。”
屋内安静无声。
母亲说我太静了,像个女儿。
我喜欢跟在母亲身旁,跟着母亲上菜场交会钱;跟着母亲提一桶衣服去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搓洗;或是去阿霞的裁缝店里说悄悄话,去隔壁村的诊所拿药、打针。
母亲说我太静了,像个女儿;她问我为什么不出去玩?为什么不吵着买玩具,像对门的荣小强那样赖在地上打滚哭喊?
我有玩具的。
这张黑白照片上记载得清清楚楚的:我蹲在一丛香蕉树旁的小径上,怀里兜着一个短头发的洋娃娃,娃娃斜躺着,半阖着眼珠子。土黄色的一截小路上,稻草色的香蕉叶,咖啡色的塑胶眼珠子,半阖着。
父亲说我擅长等待。
陪母亲串门子,我从不曾吵过要回家;父亲说家里没钱买新衣服,我就再等一年;诊所的黄医官心疼我长得矮小(其实是因为我长得难看),我等他忘记……我珍惜所有等待的时刻。
我等待。
我有玩具的。照片上的洋娃娃不是我的。
那天,梁羽玲的爸爸梁包子带着她穿梭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用那台借来的相机给他漂亮的女儿拍照。村子里所有的小朋友都跟去了,梁包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结婚典礼上才看得见的白纱礼服,把梁羽玲打扮得像个花童似的。拍照的时候,梁包子指挥着大家靠边站,不要遮住了梁羽玲身上的阳光;当他用粗壮的手臂掐住相机调整镜头时,荣小强用手指头架在嘴巴上叫大家安静,另一手还举起一支塑胶棒球棍往那些踮起脚跟努力探出的小脑袋上狠狠地敲下去。
照完了一张又一张。梁羽玲站在竹篱笆前,梁羽玲坐在秋千上,梁羽玲靠在大红木门上,梁羽玲躲在大榕树的树瘤后面露出半张脸,梁羽玲侧坐在油亮的青草地上,白纱裙摆、小红靴……
梁羽玲一直抱着短头发的洋娃娃。
终于,梁包子把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照遍了。为了把一卷底片照完,梁包子想到了一个比较省力的方法,就是叫梁羽玲站在郝姑姑的丝瓜棚架前面,然后像一个模特儿那样摆出不同的姿势。
梁包子要梁羽玲交叉两腿,像一个小淑女把两边的裙角提高,再把下巴吊起来。
梁羽玲不肯放下手上的洋娃娃。
梁包子上前把洋娃娃一把揣下,然后转向我们,用他粗大的嗓门命令道:“拿着!”先是荣小强嫌恶地吼出一声:“耶——”然后,所有的小朋友都争先恐后地退到一个不可能接下洋娃娃的位置去,除了我。
“拿着!”
我接过洋娃娃,连忙蹲了下来,以免遮住了梁羽玲脸上的阳光。
“羞羞脸!”荣小强带头喊着。
“羞羞脸!!!羞羞脸!!!”其他的同伴也帮腔起来。
梁羽玲委屈地提起一点点裙角,咬着下唇。
“笑,笑啊,笑啊!”梁包子稳稳掐住相机的脖子喊叫道。
“羞羞羞!!!不要脸——”荣小强他们很有节奏地喊叫着。
“小王八蛋——”梁包子发火了,他放下相机转过身来对荣小强他们骂道,就在这个乍然安静下来的瞬间,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梁包子一不小心按下快门的一声“咔嚓”。相机正对着我,我甚至可以看见自己,在那个墨黑的小圆镜里。
照片上的我蹲在一条贫瘠的黄泥路上,干燥的路面凹凸不平,尖锐的石块像碎裂的大腿骨从地底下刺出来。我把洋娃娃兜在怀里,眼露惊恐地仰望着前方的天空。
我有玩具的。
梁包子一家人搬到村子来的那一天,我和荣小强都跑去看了一整个下午。
一大卡车的家具杂物稳稳地捆在车上,梁包子比搬家工人还有劲,一台大冰箱上了他的背,他粗短的双臂往后倒扣着,像只大蚂蚁似的开步走去,在一旁看着的人仿佛比他还吃重些。为了多看梁羽玲几眼,我也跟着荣小强他们抓个竹篮子或是抱个大枕头忙进忙出的。后来,我们发现,只要我们搬的东西里有梁羽玲的衣服或书本什么的,她就会跟在那个人的后面,一直盯到我们把东西稳稳地放好为止。这是荣小强先发现的,他立刻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所有的小朋友,于是,大家对于自己要搬的东西便挑剔了起来。
我们来帮忙是为了看梁羽玲,大人们也有来帮忙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只不过,他们看的不是梁羽玲,而是梁羽玲她妈妈吕秋美。
梁羽玲家住在巷尾,我们家和荣小强家住在巷子中间,门对门。
梁包子一家人天天从这两扇门经过。
“人家吕秋美也不是天生下来就好看了,梁包子真舍得啊,不到一个月,人家已经在阿霞那儿量了七八套洋装了……”荣小强他妈妈来家里喝荔枝酒,午后的阳光把桂花盆景里的砂子都晒出盐了。荣妈妈用手指头从大玻璃杯的底部抠出一粒泛黄的荔枝来放进嘴巴里,“哪像我们家那个小气巴拉的,没见过世面。”
“没有啦,不到七八套啦,五六套,不到,不到。”母亲也仰起头来呷一口酒,一颗核小肉薄的酒荔枝滚进了她的嘴里,“我们家这个也是,成天只会打算盘,没两个钱在那里转啊转的,一头热,算进不算出……”
父亲房里的收音机传来一阵急躁的板胡声,鼓点紧密得像锅底的小气泡似的。母亲和荣妈妈相视而笑。她们笑的是那叮叮咚咚的鼓点之间,父亲灵巧的手指正在拨动算盘珠子的碰撞声。这是我们家最稳定的一种声音,一年四季,父亲总是抚弄着那把特大号的算盘,像弹奏古琴似的拨出一长串无人能解的音符和节拍。算盘珠子不疾不徐地在油滑的竹骨上往返着,圆润的珠子穿上穿下,叮叮咚咚……
下雨了。
我和荣小强在梁包子的大木桌旁看他揉面团,大木桌有我们的肩膀高,我们仰着下巴,看梁包子粗短有力的手指头掐在雪白的面皮上,凹下的面团轻轻地躲开,立刻又被梁包子的双掌给收拾了,静静地躺在大木桌上,像一只刚刚死去的大白鹅。
“滚开,滚开,刀子不长眼,滚一边去!”梁包子抽出一把笨重的大菜刀,刀背有我们的指头粗,他要表演削萝卜了。
“滚开,滚开,包子不长眼,滚开哟!”荣小强冲着我喊道。
“小王八蛋。”梁包子斜睨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一面舞弄着大菜刀板在白萝卜上刮下又薄又长的一层皮,削了一半,拦腰斩下,发现是个空心大萝卜,接连着咚、咚两声便给扔进了铁皮垃圾桶里去。
“好——可——惜——哟——”荣小强把下巴架在大木桌上,嘴巴一开一阖像只吴郭鱼似的惋惜着。
“可惜什么?大陆那么大都丢掉了,还可惜个屁!”梁包子打开冰箱门,抽出另一个带绿梗的白萝卜来。
又细又薄的萝卜皮像雨丝飘下。
雪白的面团在一只铝皮洗脸盆里沉睡着,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白纱布。梁包子不准任何人碰他又嫩又白的面团。
窗外,雨丝密密麻麻地飘下来,打在木瓜叶上,流进蚂蚁窝里。鱼灰色的瓦片上流下一串串的水珠子,浇在墙脚边的一层青苔上。
梁包子把一块精肉放在一截大树干做成的圆形砧板上,用两把大菜刀一左一右地剁起来,又厚又亮的刀刃哗哗落下,不一会儿,就剁出一摊肉泥来。梁包子把肉泥刮进一个大海碗里,往里加盐,加酱油,然后捞起来,朝碗底摔。
“梁包子,二十个豆沙包,二十个听到了没?”村子里的男人,只有庞干事会在这个时候来买豆沙包。他跨骑在一辆单车上,一手拄着把黑雨伞,一手推开梁家的红木门,朝门里喊道:“梁包子,快点,二十个,赵参谋待会儿开会要我给他送过去!”
梁包子抹掉手上的肉屑,瞟了庞干事一眼,数了二十五个豆沙包卷进报纸里去。
“快什么快,赵参谋是你老子啊,我他奶奶的是梁司令。”梁包子淋雨走到门口把包子塞进庞干事斜背在胸前的绿色帆布袋里去。
“记我的账。”庞干事很别扭地把一个圆鼓鼓的帆布袋护在雨伞下,踮着脚尖把单车掉过头来。
“记你老子的账也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梁包子伸出粗短的手掌,用食指和拇指围了一个小圈儿,在嘴边比了一个喝酒的模样,“来不来?烧了黄鱼等你。”
“就中午?喝两杯你就成了天王老子啦?”庞干事不置可否,冒着斜雨往巷口骑去。
“喝两杯老子连天王老子也不干了!”梁包子心有未甘地在庞干事溅起水花的后轮胎上甩了一句。
趁梁包子还未进屋里来,荣小强很利落地把铝皮脸盆上的白纱掀起一角,用指头在渐渐鼓胀的面团上抹一家伙,然后伸进嘴巴里:“好香哟,该你了。”
梁羽玲和吕秋美都在房里,只有我看见荣小强动了梁包子的面团。
“快点啊,该你了。”荣小强急了。
我把手背在屁股后面傻笑着,摇摇头。
“回家吃饭去,该回家了,小王八蛋。”梁包子走进屋内冲着荣小强和我喊道,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裤头和泛黄的白背心,腰间扎了一条宽大的军用皮带,雨珠从他的短发间流淌下来,看起来像一个满身大汗的举重选手。
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梁包子的黄鱼。
吃完饭,我和荣小强很有默契地,像两只蜻蜓般回头又飞进了梁包子的客厅里。
午间电视新闻刚刚播报完,梁包子的小瓶高粱还有半瓶,大茶几上的黄鱼也还剩下半条。
庞干事没有来。
梁包子要开始喝酒了。他扭开瓶盖,在玻璃小酒杯里倒了五分满,轻轻呷一口,然后用象牙色的塑胶筷子叉起一小块鱼肚伸进嘴巴里,嘴角渗出一抹油来。
“唉——”梁包子用舌尖把嘴角上的一层油收拾了,然后像一个圆圆胖胖的、正在漏气的瓦斯桶似的发出一声由小而大、由近而远的叹息声,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呕——”荣小强踮着脚尖猫近梁包子,把他的小脑袋伸到梁包子的耳朵旁,像一只大蜥蜴。
梁包子微微睁开一只眼,瞟了荣小强一下,又闭上。
空气中漂浮着半尾散发姜丝味的黄鱼。
绿油精的广告。“绿油精,绿油精,爸爸爱用绿油精,哥哥姐姐妹妹都爱绿油精,气味清香绿油精,当当当当当,当当——”
梁包子打鼾了。
荣小强拉着我的衣领往屋里寻去。
梁羽玲在她的小木桌旁贴纸花。她的小手掌穿进一把大剪刀里,从一张红色的蜡光纸上剪下一朵高脚杯形的花朵,然后放下剪刀,在纸花的背后仔细地抹上薄薄的一层文山糨糊,用嘴轻轻吹了几回,才贴到一张八开大的白色图画纸上。
荣小强隔着绿纱门对梁羽玲做鬼脸,梁羽玲转过身去背对我们。荣小强还不打算放过梁羽玲,他走近纱门边,用两只手爪子在纱门框上刮出干涩的声音,嘴里还学着电视上的竹林鬼哭声。
“呜~~呜~~”
梁羽玲低着头走到门边,脸颊上冒出了两朵粉色的花晕,把门掩上。就在门快要完全封起,只剩下一小条缝隙的时候,荣小强突然把整张脸按进一格纱门里,发出一串亲嘴的啵啵声。亲完了,荣小强的脸还埋在纱网上来回滚了又滚。
“唉——”荣小强把脸蛋拔起来,回过头朝我眯着眼笑,他的脸像一张世界地图的草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方格眼。
我看着荣小强的脸伸出舌头来傻笑着。
“嘘——”荣小强用食指挡在嘴巴上,然后扳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洗石子地板上。
荣小强在前,我在后,我们像两只大老鼠般趴在地上往吕秋美的房门口摸去。
吕秋美的纱门后面吊了一块蓝碎花的布帘子,房间内传出那台大同电扇嘎嘎转的颤抖声,电扇转到纱门这头时,布帘子便被一股热风翻开一小角在半空中软弱地飘浮着。吕秋美的脚很白,除了脚背上几条靛青色的血管,和脚趾上的桃红色指甲油外,便是一味地白,荔枝色的白。一件紫纱的无肩洋装从半空中降下来,在吕秋美的脚边围了一圈,一只脚被提了起来,重心有点不稳,然后另一只脚也跨过衣服,并且顺势用脚尖把它给勾了起来。荣小强和我都用力捂着嘴巴。
木头衣橱的门被拉开,又阖上。
另一件淡蓝色荷叶边的上衣降了下来,电风扇又转过去了,布帘子的一角快要掩盖下来时,荣小强把嘴巴凑到纱门边上鼓起双颊往里边吹气。
我们用手指头把嘴唇夹住,差点笑出声音来。
吕秋美换了一件又一件。
吕秋美要洗衣服了。
我和荣小强赶紧划动手脚,摸回客厅里去。
梁包子鼾声还很响,很匀。
梁羽玲的房门掩得实实的。
黑白电视荧幕上一条水平的杂讯规律地由下往上卷动着。
陷在桌缝里的白面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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