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2/2)
姜丝味。
浴室里的水龙头被开到最大,往澡盆里哗哗地冲。吕秋美有洗不完的衣服。梁羽玲有剪不完的纸花。梁包子有喝不完的酒。
我和荣小强有用不完的时间。
荣小强坐在梁包子旁边的木手把胶皮沙发上,用手去掐白瓷碗里的油花生吃,一面吃,一面看电视。画面上的波纹跳得厉害时,荣小强很利落地从大沙发上弹起来,毫不犹豫地在电视机的脑袋瓜子上捶一家伙。
梁包子的眉毛挑了一下,鼾声暂停了五秒钟才又接上。
雨停了。
梁包子推着他的大单车准备卖包子去了。临出门前,我和荣小强照例给赶了出来。
梁包子家的红木门被密密地关上了,大单车的屁股上驮着一只白漆底掀头盖的大木箱子。
豆沙包2元
猪肉包3元
高丽菜包2元
光复神州
白底红漆的几行小字,歪七扭八,写得真丑。梁包子往巷口骑去,经过巷口墙边的一大丛九重葛时,大单车转了一个漂亮的弯儿,像一架军刀机从眼前滑过、消失。
梁包子走了。我们立刻转过身去,大木门吱呀一声被四只手给推开,围墙边上的两盆七里香被雨水淋得油绿泛光。荣小强扳开信箱上的小铁丝,脑袋凑上前去,看见里面空空的,再把手掌探进去上上下下搅了几圈,确定没东西了,才把手抽回来。
一只瓜子肉酱的空罐头兀自在小水沟里生锈着。
荣小强带头走进客厅里去,扭开电视机的开关。荧幕过了一会儿才亮起来,画面上数不清的细点像一盘黑铁砂似的。下午没有电视节目,我们早知道了。
屋里有四个人,没有人关电视。
电视的沙沙声像一阵阵新鲜的空气,带着一股雨水渗进空心砖里漫出来的味道。
我跟着荣小强跑进厨房里去打开冰箱拔龙眼吃,吃了龙眼,再灌冰开水,冷冻库里厚厚的一层冰苔也被我们用手指抠下来抹进嘴巴里。
我们回到客厅里下象棋,半盘的暗棋,可以连吃连跳,一会儿就杀个精光,一盘接着一盘。
茶几上的油花生被荣小强一颗一颗地解决了,他拿了空碗走到厕所那头:“梁妈妈,我要吃花生。”
吕秋美甩掉手上的水珠,用一条军绿色的毛巾把手抹干了,又给荣小强倒了满满一碗油花生。
然后,果然如我所料,荣小强要耍赖了。他说我动了他的棋子,原先的黑士少了一只。
“我没动。”
“你有。”
“没有。”
“有。”
“有就有。”
“重来。”
“重来就重来。”
于是抹了棋子重来。
我们早就知道要重来了。
纱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梁羽玲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往厕所走去,我们也跟上去。荣小强上前说:“梁羽玲,你要不要玩象棋?”
没有回答。
我们跟进厨房,看着梁羽玲走进厕所,然后正在洗衣服的吕秋美从大铝盆边站起来,甩甩手,水珠子从她的大腿上一路流下来,穿过膝盖上的皱褶,往下流到脚踝边上,变成一颗小小的水沫子。
吕秋美坐到餐桌旁的圆凳子上,望着窗外发呆。桌上的红花塑胶布上有一碗带皮的大蒜,还有一条湿淋淋的抹布蜷曲着。
面向天井的窗玻璃上有一个大黑点,近看才知道是两只绿头大苍蝇叠在一起,一上一下。
天井里有刺眼的大太阳,可以让吕秋美晒衣服。
我和荣小强无所事事地站在厨房里等待着。
客厅里电视机的画面像一盘黑铁砂吱吱吱地跳动着。
马桶冲水的声音。厕所的门被打开了,梁羽玲走出来,低着头从我和荣小强之间穿过。
“梁羽玲,要不要玩象棋?”这话我在心里很快讲完了,没说出口。
吕秋美又回到厕所里去了,水龙头被开到最大哗哗地往盆里的衣服上冲着。水花溅到她的手臂和大腿上然后流下来,和肥皂泡一起漂到屋外的小水沟里走远了。
我们继续回到客厅里下象棋,连吃连跳的,一盘棋子一下子杀个精光。下完了一盘再接一盘。
油花生还有半大碗。太阳挂得高高的,下午的时间还长得很。
在梁包子家这样耗掉的下午数不清有多少个,一直到有一天,吕秋美不再晒她的衣服了。
我想,我大概是我们村子里最后一个看见吕秋美的人吧。
那天下午,荣小强牙痛没有出来,我一个人吃过中饭依旧走到梁包子家门口。我不敢推开那扇红色的大木门。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梁包子推单车的声音,于是便躲回家去。我从家里的门缝瞧见梁包子稳稳地骑远了,才又走出来。
阳光好大,巷口的九重葛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
梁包子把大门密密实实地带上了。
我坐在梁家门口的水泥台阶上,一股热乎乎的烧烫感从我的短裤底传上来。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梁羽玲家的大门口坐了多久。(太阳烧烤水泥的味道。)隔壁家大得有点不真实的青皮香蕉、芒果静静地挂在高高的枝丫上。
背后的红色大木门突然被拉开了,我吓了一跳从地上站起来。
是吕秋美,她也被我吓了一跳。
“梁妈妈,我找……”我低下头,看见吕秋美穿着一双雪白的高跟鞋。她身上的那件白色两截式洋装也是新的,我还不曾在梁包子家天井的晒衣竿上看见过。
“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
这是吕秋美跟我说的,或者,跟我们村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抬起头来看了吕秋美一眼,刺眼的大太阳被门上方的水泥板挡住了,我看得非常清楚。吕秋美戴了一支很大的黑色太阳眼镜,头上包了一条宝蓝色底向日葵花纹的大方巾,她的声音微弱而柔软。我很希望她能再跟我多说几句话,可惜并没有。
吕秋美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就踏下水泥台阶,往巷口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和一扇半开的大门。
我看着吕秋美头巾上一团簇拥着的向日葵转瞬间消失在巷口的那丛九重葛后面,过了一会儿,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也不再传来了。
“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
吕秋美走了之后,我站在梁包子家门口,脑袋里一直重复传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句子。
这次是吕秋美邀请我进去的,因此我不必像平常一样溜进去吧?
但又有谁知道,门不是我打开的呢?
我站在梁包子家门口,很僵硬地把脖子转向巷口的方向。
外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我走到巷口的九重葛旁边,伸手摘了一片嫩绿的新叶,不经意地把它撕成碎片,然后撒在地上。我往回走。
梁包子家的大门没有关上。门不是我打开的。
我走进前院里去,墙脚边的两大盆七里香长得好极了,有几条细枝已经快冒出墙顶了。
太阳好大。
我走进客厅里去,电视机的门是拉上的,有一只大壁虎粘在上面,动也不动的。
小茶几上有半碗油花生和半瓶高粱酒。我没有吃花生。我扭开小酒瓶的铝盖,凑到鼻子前面用力闻了一下,瓶口沾到我的鼻尖,凉凉的。
我走进厨房里去,经过梁羽玲房间的时候,我没有往里面看。我知道梁羽玲在她的房里。我拉开冰箱的门,用手指头去抠冰库里的冰苔吃,吃不完就抹在脸上。融化的冰霜从我发烫的脸颊流到脖子上,我的脖子很脏,随手就能搓下几条油垢来。
吕秋美房间里的电扇没有关,还一直嘎嘎地转动着,转到纱门这头时,布帘子便被一股热风掀起一小角在半空中软弱地飘浮着。
“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轻轻拉开吕秋美的纱门时,我一直想到这句熟悉又陌生的话。梁包子骑着大单车卖包子去了。梁羽玲在她的房里剪纸花。“进去吧……”
大木床的床脚边有几罐梁包子泡的药酒。人参的长须,海马的卷尾巴,水母一般的当归,交缠如毛线团的雨伞节,鹿茸切片上的美丽花纹,红黑色的枸杞子悬浮在大玻璃罐子里……
大衣橱的木门被我拉开,发出一截干涩的压挤声和冷冷的樟脑味。满满一大排的衣服整齐地吊在衣杆上,一件挨着一件,干净而鲜艳,好像昨天才从阿霞的裁缝店里抱回来的。
梁包子家干净极了,看得出来是刚刚才用心整理过的。厨房的洗手槽里一点菜渣也没有,大木床上的床单被一双细心的手抹平了,像一把竹扫帚从细沙上拂过,留下浅浅的凹痕。
挂衣钉也收拾过了,上头只有一件梁包子的薄睡裤安静地垂挂着,蓝白色相间的直条纹,宽大的裤管上还留着梁包子穿过的形状。
吕秋美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
那天晚上,梁包子客厅里的灯泡亮了一整夜。
直到很晚的时候,还有很多大人们聚在巷口的那丛九重葛旁边压低了嗓门说话。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不时地往巷底梁包子家的大门口眨一下。
父亲的房间里依旧传来算盘珠子叮叮咚咚的声音。那是扁圆形的木珠子在油亮的竹骨上滑动撞击的干脆声音,和昨天没有两样,只是听起来不再那么像是雨声了。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木床上,我等待。
我没有什么可想的。
那天下午和往常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荣小强牙痛没有出来,梁包子去卖他的豆沙包了,梁羽玲在她的房间里剪纸花,吕秋美头也不回地往巷子口走出去,“进去吧……”
梁包子家被细心地打扫干净了。阳光好大,天井里的晒衣竹竿上一件衣服也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站在梁包子家的厨房里,我觉得无话可说。阳光好大,好干净。
吕秋美不再洗她的衣服了,我突然觉得孤单起来,好像是最好的朋友忽然转学了。
梁羽玲在她的房间里,她不知道吕秋美不会回来了。
我轻轻走近梁羽玲的纱门,在木条框上敲了两下。
梁羽玲没理我。
我又敲了一下,然后拉开纱门。梁羽玲生气了,她啪的一声把手上的大剪刀重重地按在桌上,走到门边,把门关上。就在门快要完全阖上的时候,我把手伸进门缝里,门板重重地夹在我的手掌上才往后弹开一点点。
我想,并不是因为痛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梁羽玲说:
“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