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娘(1/2)
每天傍晚,天顶的月娘1 刚刚探出一弯朦胧身影的时候,矮厝巷的月娘也就跟着出来了。
罗汉埔的矮厝巷确实住着许多罗汉脚仔2 :打铁仔的、卖豆腐的、搓草绳的、补破鼎的……每到黄昏的时候,这些罗汉脚仔便有意无意地在自家门前窄窄的凉亭仔脚3 闲晃着,为的就是用力看月娘一眼,放胆说几句肉麻的话。
月娘是喜春楼的红牌酒女,陪酒也陪睡,卖唱也卖身。家住矮厝巷尾倒数第二间,年轻时便死了丈夫,为了养活公婆和抚养一个人见人爱的小女儿,于是在喜春楼挂牌接客。街坊邻居三姑六婆倒也觉得是老天作孽,情有可原,并不讥讽月娘。
而那些眼珠子骨碌碌跟着月娘转,嘴巴上还不时吐出几句憨话的罗汉脚仔也并不专为刺激月娘而来。他们都喜欢月娘而痛恨自己;愈痛恨自己的人,说出的话也就愈无耻。
“月娘啊,我的炉火烧烧在等你呢。”打铁仔的天天想要打铁趁热,奈何只是一头热。
“月娘啊,你的皮肤比豆腐卡4 白,借我摸一下好呣5 ?”卖豆腐的两排牙齿又歪又黄,齿垢厚厚的像是抹了一层豆腐乳。
“月娘啊,今晚换我给你搓一搓吧?”搓草绳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隔壁的阿嫂听了也要骂几句“夭寿骨6 哦”。
“月娘啊,来啦,我用白糊仔7 给你的破洞补起来……”补破鼎的话,就连他亲娘听到了都得赶紧放下手边的工作,老实念几声佛号替他消消业障。
矮厝巷的人都不讨厌妖娇美丽的月娘,甚至觉得罗汉埔出了这样一个大美人儿是件挺骄傲的事儿。那些罗汉脚仔也不例外,只是嘴上犯贱,一看到月娘从面前走过,全身上下就燥得厉害,深更半夜里起来冲凉水的也时有耳闻,大有人在。
这些傍晚时分看热闹的人群里,也有不吵不叫不随便缺德的。
其一是月娘家隔壁的老雕刻师傅国彰仔。
国彰仔自幼小儿麻痹,行动不便,得靠两支拐杖才能行走,也是一个罗汉脚仔,现年事已高,头发花白,趁着眼睛还行,收了一个没父没母的小徒弟建兴仔,准备将来送他上山头。每天傍晚,月娘打雕刻店门口走过的时候,正好是国彰仔和小徒弟在凉亭仔脚就着残存的天光吃晚饭的时间;这时,灰头土脸的师徒俩总是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月娘从廊前走过,仿佛时间暂停了几秒钟,待月娘的脚步声远去之后,才继续夹菜扒饭。菜脯8 干在他们的牙齿间被咬得滋滋价响。
其二是月娘家对面的老和尚。
老和尚上净下业,早年娶妻无子,后在厦门出家,辗转来到此地,现已近知命之年,和老雕刻师傅国彰仔一样,趁着还能讲经诵课,也收了一个没父没母的小徒弟克昌仔,准备将来承续法脉,兼管理寺院。克昌仔将来要接老和尚衣钵,这是确定的事,至于管理寺院则不甚了了。在罗汉埔,并没有几个人知道老和尚法号净业,都直呼老和尚而已,这也不易混淆,因为整个罗汉埔也就这么一个和尚。克昌仔年纪还小,尚未剃度受戒,仍是在家人打扮,所以大家也还叫他克昌仔,闲来兴起还会在他的小光头上甩一巴掌,作势问他:“克昌仔,你后摆9 拢10 不行娶某&9322; 知呣?”“我知啦。”克昌仔摸摸脑壳上的青皮回答。“克昌仔,你后摆拢不行和查某囡仔&9323; 困做伙&9324; 知影&9325; 呣?”“我知啦,阮&9326; 师父说没要紧啦。”克昌仔回答得很有志气。罗汉埔的大人小孩三姑六婶都喜欢克昌仔,都说他长得很缘投&9327; 、很将才&9328; 。老雕刻师傅也常说他的头形生得好,有佛缘,远远看过去,活脱脱就是一尊善财童子。
都说克昌仔将来要接下衣钵,管理寺院,但是,寺院在哪里呢?
老和尚一生最大的心愿便是建立道场,弘法利生,可是眼前还是以民宅为寺,既不暮鼓,也无晨钟,说穿了,这间小小的大悲寺也就是矮厝巷尾一间破房子罢了。房子小,牌匾倒是不寒酸,正门上三个方方正正的黑字“大悲寺”,藏头护尾,枯而不干;正殿大厅(就是一进门的小厅堂)佛桌上方还有一块“慈航普度”,意正笔端,庄严慈悲,但是,一整年下来,也没几个善男信女好好瞧过这两块牌匾一眼。克昌仔管理寺院的工作,主要就是看好这两块匾,浴佛节的时候去做油厂借一把竹梯子把匾额抹干净,再来的,就是打扫罗汉池了。
罗汉池是罗汉埔的大有钱人林大柿捐的。
那一年,老和尚还值壮年,大悲寺连块牌匾都没有,只有正厅楠木神桌上供着一块木牌,上书“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忽然有一天,林大柿来了,说是昨日夜里得一梦,经神明指示,若想得子,须到矮厝巷礼敬诸佛方能如愿。梦醒,林大柿遵嘱寻来,矮厝巷果然有出家比丘,正是净业和尚。
林大柿恭敬上香,礼佛完毕,告知净业和尚愿捐银钱若干,以供修庙。于是老和尚便向对面的国彰师傅定做牌匾,并开始商量造像事宜。牌匾完工之后,正准备购置上好木料以便造像之时,林大柿又来了,说是又得一梦,若欲求子富贵,先得造池放生,并于池上设十八罗汉趺坐像……隔年,林大柿果然一举得子,罗汉池也造好了,放生法会也办过了,倒是大悲寺落得聊备两块大匾,佛像便不了了之矣。
老和尚的希望又落空了。罗汉埔人的眼里只有罗汉池,而大悲寺呢?不过是两块匾而已,坦白说,匾上刻的大小字,除了负责雕刻的国彰师傅和老和尚之外,能够完全认得的恐怕也没几个人吧。
此后多年,老和尚就伴着那块“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的木牌,靠着一点点微薄的香油钱继续他的修行之路,日子虽然清苦,老和尚倒也自得其乐,勇猛精进,而且渐渐发展出一套饶富特色的个人风格来了。
每天清晨,当罗汉埔为数少得可怜的几只督龟鸡还沉醉在梦乡里啄虫子的时候,老和尚便已起身用冷冽的井水擦脸洗手,换上袈裟,烧一炷香,开始诵经做早课。老和尚诵课的腔调自成一格,气出丹田,深沉厚实,经句间若断实连,宛如断崖青藤,声音忽前忽后,忽左忽右,且抑扬顿挫深得使转之妙,配合上绵长深幽的木鱼声,识者莫不赞叹。可惜闻者稀少,老和尚木鱼敲得越好,罗汉埔的罗汉脚仔们便睡得越香,偶尔老和尚出门在外为远地的往生者助念佛号时,街坊邻居才会像忽然想起似的若有所失起来。这是早课。
每天傍晚,天顶的月娘刚刚探出一弯朦胧身影的时候,矮厝巷尾的老和尚也就跟着出来了。
老和尚的晚课也是不落俗套,出得寺外,先是仰首凌空击掌三次,然后闭目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同样气出丹田:“无上甚深微妙法,百千万劫难遭遇;我今见闻得受持,愿解如来真实义。”“炉香乍爇,法界蒙熏……”老和尚这一站就是一个小时,罗汉埔的人虽不致感到醍醐灌顶,倒也有板有眼学得了几句《开经偈》和《炉香赞》,例如打铁仔的就对“炉香乍爇”四字特别有悟性,每天烧炉打铁之前,也凌空击锤三声,口中念念有词:“炉香乍爇,法界蒙熏……无上甚深打铁法,百千万劫难遭遇;剪刀菜刀剃头刀,三块五块两块半。”如是多年下来,坦白说,罗汉埔人对打铁仔的这一套念唱还比较朗朗上口一点,有些小娃儿还在学走路时,也就能跟着阿公阿嬷念上几句了。
国彰仔和老和尚也是罗汉埔的罗汉脚仔,每天傍晚月娘上喜春楼去的时候,他们都看到了,都沉默不语。国彰仔的小徒弟建兴仔也看到了,偶尔还看傻了,这时,国彰仔会用竹筷子在碗沿敲两下,让建兴仔重新低下头来扒一口饭;老和尚身后的小徒弟克昌仔也看到了,净业法师闭目诵经时,他会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悄悄地望向对门的一个可爱的身影。那是月娘的小女儿秀贞,可是大家因为她生得漂亮,仿佛是用月娘的脸形脱模塑成的,于是从不叫她秀贞,而是叫她小月娘。
月娘上班去的时候,小月娘也跟大家一样站在门口目送她往喜春楼的方向走去,一直到月娘走远了,罗汉脚仔们的痟狗&9329; 话也说完了,小月娘的祖父便会走到门口,劝她进去吃饭。偶尔小月娘使点性子,拉住妈妈在家陪她时,连行动不便的祖母也会拖着老迈的脚步,出到门外哄她进屋。
小月娘进屋之后,罗汉埔黄昏的重头戏算是结束了,罗汉脚仔们心有未甘地也进屋里去了。再过一会儿,月娘隔壁的老雕刻师国彰仔也吃完晚饭,摸出一支黄油油的象牙烟嘴出来吸一会儿烟,等建兴仔把碗筷洗好,小饭桌立起来靠在墙角之后,国彰仔一支烟刚好抽完,师徒俩才一起进屋里去,继续收拾一些不用木槌和粗胚刀的细活儿,一直到月亮升上屋顶,大茶壶里的茶叶梗子再也泡不出味道了,建兴仔便在老师傅的监督下关上桧木门,上床睡觉。几十年的老店了,店内堆满了各式木料和人家定做的半成品,睡觉的时候,师徒俩都睡在刻牌匾和佛像的木料上。一块上好的肖楠木板,国彰仔在上面睡了几十年了也没有人买去,现在都出油发光了,密密的木纹裹上一层晶亮的皮壳,即便有人要也舍不得卖了。平日里,那些闲来无事的罗汉脚们也挺喜欢来雕刻店里瞎混,闻闻木屑的香气,讨口茶水解渴,他们最常问建兴仔的一句话便是:“死囝仔,什么时候轮到你困肖楠板啊?”建兴仔闻言总是傻笑,还不忘把手上的凿刀握紧了,以免让人看轻自己。
而对门的和尚庙呢?月娘走远之后,老和尚依旧纹风不动,继续诵他的经,做他的晚课,天顶的月娘从大悲寺屋脊上露出一整张脸来之后,老和尚平稳的唱诵,间或夹杂着远方几句凄凉的狗吠,便是矮厝巷唯一的声音了。时辰一到,足足一个小时的晚课结束之后,老和尚便领着身后的小徒弟回到寺里,弄些稀饭、黄萝卜给克昌仔吃,当作晚饭。老和尚过午不食,自己是不吃的,小徒弟年纪小还在发育,不吃点东西填到胃里一整晚都睡不着。吃过稀饭,师徒俩也就早早睡了,隔天清晨还得起来做早课。
月娘斜斜升到屋顶上之后,矮厝巷就完全安静下来了。
一直等到三更半夜,才会有一阵沉沉的、闷闷的三轮车链条绷紧的声音从矮厝巷头划到巷尾,在月娘家的门口停下来。此时,月娘多半已醉醺醺的了,她付完车钱,拉开一片木门,一张浓妆艳抹的美丽脸孔便消失在月光底下了。三轮车夫接过钱,也没道声谢,就原地转个小圈,顺着来路骑走了。沉沉闷闷的链条声又从巷尾传到巷头。
当然,矮厝巷也并非每晚都这样安安静静的。
打铁仔的罗汉脚说“一枝草一点露&9330; ”,他说这话的时候经常心里想的是月娘,手里抱的是菜脯寮的私娼丽花仔。每隔一阵子,若是白天里生意尚好的时候,打铁仔的就会在月娘离家上班的身影远去之后,悻悻然走到卖豆腐的、搓草绳的和补破鼎的店门口使个眼色,到了月娘刚刚从大悲寺后面探出半张脸的时候,罗汉池边就聚集了四条罗汉脚仔的黑影。在月光的照映下,一瓶米酒头仔&9331; 从前面那个人传到后面,再从后面传回来,穿过人家农舍的时候,照例激起一阵狂吠,和几声咒骂,一直到了菜脯寮的私娼馆门前才停歇下来。“吃饭配菜脯,存钱开查某&12881; 。”菜脯寮的名称就是这么来的。
完事之后,四条黑影就着黯淡的月光,顺着原路打道回府,一瓶米酒头仔继续从前面传到后面,再从后面传回到前面,田埂上的人影歪倒倒的,然而却安安静静的,经过人家农舍的时候,狗也不吠了,只从鼻管里挤出一小丝丝疲困的低鸣聊备一格便又歪下脖子了。
回到罗汉池畔,偶尔,意犹未尽的罗汉脚仔们借着三分醉意还要嬉笑怒骂好一阵子,时而一齐拍手唱几句从私娼馆里学来的歪歌,忽而推挤拉扯起来,兴头大的时候,还胆敢拉下裤子往罗汉池里的乌龟身上喷尿哩。
这一闹,隔天在溪边洗衣服的阿嫂们又有话聊了:“昨晚,那阵痟狗又搁&12882; 流猪哥涎&12883; 了,三更半暝&12884; 吵得人&144208; &12885; 困……”“人家罗汉脚仔困&144208; 去,你也跟人困&144208; 去哦!”另一个讥讽的声音回话了,两人于是放下手上的衣领,使劲地往对方身上扯衣服,众人也都笑了,笑声比小溪里的泡沫还多。
如是周而复始的日子又过了好几年,罗汉埔的月娘依旧妖娇美丽,每天傍晚出门的时候,依旧艳光四射、扣人心弦。倒是打铁仔的这群罗汉脚仔有点出老了,一个个变得肥头大脸,肚子挺起来了,手脚却好像缩短了,依然是孤家寡人、两袖清风,赚来的钱全都填进菜脯寮里去了,每当月娘的身影从店门口经过时,嘴上也不再咄咄逼人了。
变化最大的,要数建兴仔、克昌仔和小月娘这三个小孩子。
建兴仔已经学得一手好技艺,别说一般的牌匾、窗花难不倒他,就是镂雕透光的山水花鸟屏风堵都能刻得栩栩如生;剩下来的,就等老师傅国彰仔把雕刻佛像的绝活放给他了。
小月娘的变化就更大了。不过几年光景,小姑娘就出落得标致玲珑、唇红齿白,一双清澈的大眼睛认真看人的时候,再没心眼的人也不由得低下头来想到自己命薄福浅八字轻。
小月娘天真活泼,却也听话,白天没事喜欢到处看人做活。她记得月娘交代的话,从不走远。
平日里,小月娘挺喜欢闻木头的香味,桧木、樟木、肖楠的香气一闻便知,因为她经常到隔壁的雕刻店里看国彰师傅在长方形的木块上为佛像描墨线、打粗胚、收光、上漆线、贴金箔,也喜欢蹲在建兴仔旁边看他用尖尾刀口挖出鸟嘴,为美丽的仕女划出裙摆的弯弧。国彰师傅很疼小月娘,店里偶有糕饼,必定等小月娘来了才切开分食;建兴仔也很喜欢小月娘来陪他刻花片,身边有漂亮小姑娘的时候,建兴仔的刀尖特别细腻,刻出来的花瓣都会笑,然而,他又很怕小月娘来,因为师父教他东西的时候很严厉,时不时还会打他。小月娘在店里的时候,建兴仔觉得挨打的地方特别热。
除了雕刻店之外,小月娘最常去的地方就是自家大门对面的大悲寺了。
老和尚起得早,克昌仔虽然还未剃度受戒,每天也是跟着做早课、学敲木鱼、持大悲咒。做完早课,克昌仔自己喝两口地瓜粥;老和尚日中一食,所以不吃,要等到十一点多,快到正午之前,才吃一顿饭。
早饭之后,克昌仔就拿了竹扫把到寺门外和罗汉池去打扫,顺便撒一把米糠喂池里的乌龟。
小月娘也起得早,每天,她都随着祖父、祖母早早就起来了,她也学克昌仔拿了扫把在自家门口到处扫扫,有时候起晚了,发现家门口已经有人为她打扫过了,于是她拄着竹扫把,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大悲寺的牌匾看。隔天,仿佛跟自己赌气似的,特别起个大早,从自家门口一直扫到大悲寺的门槛前面。竹扫把在地上哗哗地响着,老和尚的念诵稳稳地唱着,克昌仔的木鱼声却忽快忽慢,倒像是荒腔走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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