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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娘(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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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打扫完寺里寺外,克昌仔会先烧好师父的午饭,然后赶在菜市场收摊前,去跟菜贩收一些残茎破叶,装在一个竹提篮里带回大悲寺,这便是隔天要吃的了。克昌仔去菜场的时候,小月娘也爱跟去,她帮克昌仔提竹篮子,跟卖菜的要剩菜。那些卖菜的阿嫂都疼爱小月娘,见她来了,出手都大方,有时,整颗的高丽菜和整条的丝瓜也给过,眼睛都不眨一下。她们都喜欢小月娘来撒娇讨东西,而不希望克昌仔开口要,因为她们觉得克昌仔生得俊美挺拔、相貌堂堂,不该干这斯文扫地的事。克昌仔知道自己天生脸皮薄,于是也乐得有小月娘代劳。当然,市场里也有嘴上不饶人的,卖猪肉的只要见到克昌仔从猪肉床前走过,就每每作势剁下一条脊骨对他叫唤道:“来来来,克昌仔,这龙骨拿转去乎&12886; 你师父焢汤补骨髓,喝下去吓吓叫哦……”卖鱼的见小月娘挽着竹篮笑容盈面,心里也七上八下的:“查某囝仔,你吃饱闲闲跟着和尚是要创&12887; 啥?来乎我做媳妇好呣啦?”这个时候,克昌仔总是红着脸低下头来,小月娘也红了双颊,嘟起嘴巴,想要骂人,又不知道可以骂什么,半天儿也生不出一句难听的话来。

收完剩菜,两人又从菜市场走回大悲寺,一路上,依旧是克昌仔走在前头,小月娘挽着一篮菜紧跟在后,克昌仔要帮她提,她不肯,她说男孩子提菜将来没出息,还说这是卖菜的阿嫂告诉她的。

回到寺门口,小月娘才将竹篮子交给克昌仔,然后回自家去陪祖父祖母吃中饭。吃完中饭到隔壁雕刻店帮国彰老师傅烧壶热水,看建兴仔刻一会儿花片,然后再回家陪母亲梳洗妆扮、吃点心。克昌仔接过竹篮子傻愣愣的也不会道声谢,提着一篮菜就转身进门,把菜放在厨房地上,盛一碗饭。桌子上有师父留给他的两小碟菜,克昌仔独自扒着饭,眼睛盯着水缸边那篮子菜,扒着扒着,嘴里觉得香甜,有时一碗饭吃完了,还没夹一口菜。

如是又过了几年,小月娘依旧时不时帮克昌仔提菜篮,只是两人一前一后的距离越来越大了,每隔一年,就自自然然地把两人隔开一步;渐渐地,乡里的闲人也看出不只一点意思来,于是便有好事的卖菜阿嫂找上了月娘,自告奋勇地为没父没母的克昌仔做起媒人了。

月娘没有意见,同意了。

这事很快地在罗汉埔传开来了,街坊邻舍从来就没有这么投契过,一致公认这是天作之合。那些一辈子打光棍的罗汉脚仔们更是再同意不过了,好像要为干儿子娶媳妇似的,一谈起来就争执得没完没了,仿佛自己才是真正的过来人一般。

然而,谁跟老和尚说去呢?

打铁趁热,打铁仔的在铁砧上杠一铁锤,说这事他包了。

打铁仔的到雕刻店请国彰老师傅翻黄历看黄道吉日,老师傅心里觉得不妙,但嘴上并不说,帮他挑了几个适合嫁娶的好日子。小徒弟建兴仔在一旁全听到了,心底冒出许多不敢说出的话,像一片杂草,拔了一根,又长出一根。

打铁仔的看好了嫁娶的吉日,却忘了看适宜提亲的良辰了,他信心满满地走进大悲寺去,半晌,又垂头丧气地走出来。

罗汉脚仔们都围上来了,七嘴八舌。

“妥当了?”补破鼎的说。

“老和尚点头了?”卖豆腐的说。

“嗯唉,打铁仔的你讲话啊!”搓草绳的说。

打铁仔的搔搔肚皮,不知该怎么说。

因为老和尚什么都没说。

打铁仔的进到寺内跟老和尚说明来意之后,老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就独自走到佛桌前趺坐合掌,不发一语,克昌仔噤不敢言,打铁仔的无计可施,只好摸摸鼻子走出寺外。

老和尚一连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倒单,直到克昌仔在佛前跪地求忏悔为止。

从此,这事再没有人提起。小月娘也不再陪克昌仔上菜场了,又隔年,克昌仔便正式出家了,法号如因。

每当想起此事,打铁仔的还愤愤不平的,他来雕刻店讨茶水喝的时候,嘴里骂的脏话像放连珠炮似的。国彰老师傅依旧沉默不语,倒是建兴仔越听越顺耳,做起活计来更起劲、更卖力,晚上也睡得特别香沉。

日子又回复到往日平静的时光,只是小月娘不再陪克昌仔,或者如因法师上菜市场捡剩菜梗了。其实,小月娘这几年哪儿都不去了。起先,小月娘还偶尔到隔壁的雕刻店去帮老师傅烧壶开水泡茶,等水开的时候,她坐在小火炉边不发一语,眼睛痴痴地看着壶身上的火舌,一壶水烧到后来往往剩下不到半壶了。建兴仔在一旁看得眼热,却也无计可施。他自己也时常对着眼前刚打好粗胚的佛像发呆,好半天才动一槌、刻一刀,刻出来的面容都像小月娘。后来,小月娘连雕刻店也不再去了。日子一天天过去了。

每天傍晚,天顶的月娘刚刚探出半张姣好面容的时候,矮厝巷的月娘也就跟着出来了。

月娘显老了,那些罗汉脚仔们也是一样,每当月娘从他们的店头前走过的时候,打铁仔的他们有时连头也不抬一下了。

国彰老师傅和净业法师也更老了。国彰仔已经两眼昏花,前些日子还从肖楠板上摔了下来,现下,甭说是拄拐杖,就连下床都有问题了。

老和尚的身体也虚弱了,克昌仔在佛桌旁为老和尚做了一张禅椅,每天早晚课的时候,克昌仔负责唱诵、敲木鱼;老和尚终日在一旁闭目捻佛珠,嘴巴偶尔微微颤动一下,似在持佛名号。

建兴仔仍然维持多年的老习惯,每天傍晚独自一人在凉亭仔脚就着残存的天光吃晚饭;克昌仔也承继老和尚法脉,每天傍晚在寺门口站一小时念诵持咒做晚课。月娘从他们面前经过,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相对无言。矮厝巷的罗汉脚仔们都散去了,不再巴着月娘说痟狗话;月娘出门时,也不见小月娘怯生生地站在门口目送母亲离去了。这年冬天,国彰仔死在肖楠板上了,一个寒夜过后,建兴仔叫师傅起床吃稀饭的时候,发现老人家已经过去了,身体冷冰冰的,和床板边的那副拐杖一样硬邦邦的;没多久,净业法师也道成西归,坐在禅椅上圆寂了。识者都说老和尚功夫沉厚,已经消业往生西方净土见阿弥陀佛去了。

隔年夏天一个闷热的深夜,矮厝巷的人都熟睡在梦乡里的时候,照例一阵沉沉的、闷闷的三轮车链条绷紧的声音从矮厝巷头直直划到巷尾,在月娘家的门口停下来。这次,月娘是被人抬进屋里去的。木片门拉开又关上,屋里传来一阵号啕的哭声。那是小月娘的声音。

隔天消息传开了,没有人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在溪边洗衣服的阿嫂们交头接耳,有人说月娘被人下药了,所以变得不省人事;也有人说是因为月娘年老色弛了,只好跟人搏酒拚气魄,才会喝到倒地不起。阿嫂们压低了声音,话里有话,总而言之,老天作孽,现在月娘倒下了,上头还有拖老命的公婆,这下小月娘的日子不知该怎么过了。阿嫂们说着说着都放下了手上的衣服去擦眼泪。

有人说,月娘是因为这辈子该赚的钱已经赚完了,所以人就不行,准备走了。

他们说月娘攒下了大把大把的钱,全都藏在一个大猪油罐子里,那些钱多到可以买下整条矮厝巷都还绰绰有余。也有送米的说那个罐子就在小月娘的眠床底下,他送米去的时候,曾经亲耳听过小月娘进房里去掀开陶罐盖子时,那阵沙沙的摩擦声。

原本足不出户的小月娘依旧哪儿都不去,日常所需的衣食、中药等等都有店家为她送去,从此,罗汉埔的人想要看这水当当&12888; 的姑娘一眼都不容易了。

月娘倒下之后,矮厝巷的黄昏更加寂寥了。

白天里还有打铁的、吆喝叫卖的、夫妻吵架、打小孩的种种嘈杂声此起彼落,划破清静。到了傍晚,街坊邻居三姑六婶都进屋里吃晚饭之后,巷里就只剩下建兴仔和克昌仔两人还在屋外了。

建兴仔早已出师,跟他比较不相熟的人见到他也都喊他一声师傅了。每天傍晚,建兴仔孤零零地坐在店门口的矮桌旁吃晚饭,自己煮,自己吃。逢年过节自己加一碗肥肉或是一碟小鱼干,平常还是只吃些咸菜下饭,常常一顿饭吃下来,除了对门正在做晚课的克昌仔之外,连半个经过的路人都没有,菜脯干在嘴里滋滋价响的声音听得特别清楚。吃过晚饭,晚上拉了店门就睡在肖楠板上。

克昌仔,应该说是如因法师,依旧照例在傍晚时分起到寺外站着做晚课。出得寺门外,他会先跟对面凉亭仔脚的建兴师傅点点头,然后依旧是老和尚传下来的凌空三击掌,接着闭目轻声念诵经文,念的是哪一宗门哪部经,没人晓得。

如是又过三年。

一日傍晚,天顶的月娘刚刚探出半张娇嫩面容的时候,矮厝巷尾的小月娘也跟着出来了。

小月娘一身打扮艳光照人,静悄悄地往喜春楼的方向走去了。

那晚,矮厝巷和往日一样平静,人家都在屋里吃晚饭,打铁仔的那群罗汉脚仔们也都没有注意到小月娘的身影从自家店门口走过去,否则一定会瞪大了眼珠、张大了嘴巴,恍惚间,以为时光又倒退了不知多少年。

唯一看见这一幕的,就只有建兴师傅和如因法师了。

建兴仔在凉亭仔脚吃中午的剩菜饭,看见小月娘打面前走过,一口饭刚扒到嘴边,差点把竹筷子给插进鼻孔里去了。

如因法师听到小月娘的脚步声,也睁开眼睛看到了。他和建兴师傅一起看着小月娘的背影渐渐走远,走出巷口不见了踪影。如因法师双手依旧合十,一双眼却没再闭上。

这晚,建兴师傅刚吃过晚饭,就早早拉起店门了。平常,夜晚的雕刻店都只收拾一些细活儿,这时,却可清楚地听到一阵阵木槌敲击凿刀的拍打声从店门内磅磅传出,整夜未歇。

在这一阵阵猛烈的敲打声中,还可听出一长串绵密细碎的木鱼声夹杂其中,幽幽不绝。那声音较往日来得急切许多,听起来好像在赶路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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