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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苏鲁的呼唤(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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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all of cthulhu

这篇故事于1928年刊登在《诡丽幻谭》杂志上。小说完成于1926年的夏天,但事实上洛夫克拉夫特早在1925年8月便想出了情节梗概,直到返回普罗维登斯后,才执笔将其写下。此篇拥有重要地位——它开启了一系列人造架空的神话,即后来的“克苏鲁神话”体系。人们提出,这个故事受到了一些前人的文学作品的影响——从居伊·德·莫伯桑的《奥尔拉》到亚伯拉罕·梅里特的《月池》,再到一些神智学作品——可洛夫克拉夫拉特博采众长,创造了一种全新的流派。

1928年2月《诡丽幻谭》中的插画。

“我们可以设想,世间也许还有些强大的力量和存在……是从远古时期残留下来的……在当时,意识这种东西也许已在某些造物和形态之上显现,但它们早在人类出现很久之前便已销声匿迹……只有在诗歌和传说中还保留着一丝关于这些造物和形态的回忆,称它们为神灵、妖魔,以及各种各样的神秘存在……”

——阿尔杰农·布莱克伍德

i 黏土的恐惧

我觉得,这世上最仁慈的事,莫过于人类的头脑无法将自己所知的信息统统联系起来。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我们生活在其中一个名为“无知”的平静小岛上,而且不应该去远方游荡。既存的种种科学,都只是向各自的方向发展着,目前为止还没怎么给我们造成损害;可总有一天,当知识碎片都被拼凑到一起时,通往恐怖现实的窗口就会打开,让我们看清自己的处境是何等可怕。届时,我们要么会被真相吓疯,要么会逃离真相的光芒、躲进一个平静而安全的黑暗新世纪。

神智学者们已经猜测过,宇宙以宏大而壮丽的方式循环着,而我们的世界、我们人类这一种族的存在,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偶发事件。他们暗示世上还有一些怪异的远古残留造物,若我们没有被盲目的乐观遮蔽双眼,就会为这些造物而胆寒。可这回,令我瞥见那禁忌的远古纪元、一思及此就寒毛倒竖的,并不是那些神智学者。我之所以得以瞥见真相,就和所有瞥见可怕真相的人一样,只是因为偶然将一些零碎的信息拼凑到了一起——具体而言,这些信息是指一些旧报纸和一位已过世的教授的笔记。我希望世上再没有别人会凑出这幅完整的拼图了;当然,如果我能活下来,也绝不会有意替这条丑陋的信息链提供任何一环线索。我认为教授的本意也是想隐瞒他知道的那部分信息,若非突然死于非命,他应该也会毁掉自己的笔记。

我之所以接触到这些信息,肇始于1926和1927年之交的冬季,我叔祖父乔治·甘默尔·安格尔的去世。他是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的布朗大学的闪米特语系名誉教授。安格尔教授是享有盛名的古代碑文权威专家,各大著名博物馆的负责人时常向他求教。所以,也许还有很多人能回忆起他92岁逝世那年的情景。当时当地,人们主要关注的地方在于,他的死因并不明确。据目击者称,教授在下了从纽波特回来的轮船后,在归家的途中受到袭击,被一个看似是海员的黑人推了一把——海边陡峭的山坡上有几条古怪的阴暗小道,其中一条是从海滨到教授位于威廉街的住宅间的近路,黑人便是从那里冒出来的——然后教授猛地摔倒了。医生没能发现任何肉眼可见的伤口,但经历一番困惑的讨论后,他们得出结论:教授作为一位高龄老人,却快步攀登了如此陡峭的山坡,使心脏机能受到某种不明的伤害,最终导致死亡。当时我没有理由质疑这个判断,可最近我不由得怀疑起来——不只是怀疑。

由于叔祖父是个无子无女的鳏夫,我便成了他的继承人和遗嘱执行人,照理要彻底仔细地翻阅一遍他的各种文件。因此,我把他的所有文档和箱子搬到了我位于波士顿的住所。其中很多被我联系到一起的材料,后来都交由美国考古学会公开发表了,但有个箱子让我觉得特别困惑,并且不愿意拿给别人看。箱子是锁起来的,我没有找到钥匙,直到想起应该看看教授衣兜里的钥匙串。然后,我真的成功打开了箱子,可这只让我遇上了一个看似更大、更难以跨越的理解障碍。我发现的这个古怪的黏土浮雕是什么东西?上面满是杂乱的笔画、涂鸦和雕刻。莫非我的叔祖父人到晚年,反而变得轻信,上了这种最肤浅的赝品的当?我决心找出制造这块古怪浮雕的人,因为这玩意儿显然打破了老人晚年的平静心境。

这块浮雕大致呈长方形,不到一英寸厚,长约六英寸、宽约五英寸,显然出自现代人之手。不过,它的设计从气质到内容来说,都丝毫不像现代的产物。因为,尽管立体派和未来派艺术也有许多古怪疯狂之处,但它们不像史前文字那样潜藏着神秘的规则性。而且,这浮雕上的涂鸦肯定是某种文字,尽管我对叔祖父的论文和收藏品非常熟悉,但搜遍记忆,都想不起这到底是哪种文字,甚至连稍微有点儿亲缘关系的文字都没印象。

在这些看似是象形文字的涂鸦的最上头,有一个显然是图画的形象,尽管刻画得很笼统,看不出任何细节。它似乎是某种怪物,或者是象征某种怪物的符号,一种只有身陷病态幻想的人才可能构思出来的形象。如果我发挥自己过度旺盛的想象力,形容这只怪物既像章鱼、又像龙、还像漫画人物的话,倒也算抓住了它的神髓。它有颗烂糊的、长着触手的脑袋,底下是奇形怪状、布满鳞片的躯体,上面长着发育不全的翅膀。然而,这东西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给人的整体印象。这图形的后面,隐约看来是一片巨石建筑的背景。

和这东西放在一起的,除了一叠报纸上剪下的文章之外,是安格尔教授本人最近写下的文字,这些文字非常直白,毫无卖弄文采的意图。其中看起来最重要的一篇手稿,题名大写加粗写着“克苏鲁邪教”,仿佛生怕这么一个没人听过的词语会被念错似的。手稿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的标题是“1925年——梦境及h.a.威尔科克斯的梦境研究,托马斯街7号,普罗维登斯,罗得岛州”,第二部分则是“叙述者:约翰·r.勒格拉斯,比安维尔街121号,新奥尔良,记于1908年美国考古学会会议——关于同一问题,韦伯教授的记录”。其他的手稿上全是简短的笔记,其中一些记录了不同人的奇怪梦境,一些是他们从神智学书籍和杂志中引用的段落(尤其是w.斯科特—埃利奥特的《亚特兰蒂斯和失落的雷姆利亚》),剩下的则是一些关于从远古流传下来的秘密会社和隐秘教团的评论,当中提到了一些神话学和人类学的文献,例如弗雷泽的《金枝》、默里小姐的《西欧女巫秘教》。而那些剪下来的报纸,大多是在讲1925年春天爆发的那场不寻常的群体性精神疾患。

最主要的那篇手稿的前半部分讲了一件非常奇特的事。事情发生在1925年3月1日,一个又黑又瘦、神经兮兮的年轻人带着一块黏土浮雕,激动地找到了安格尔教授。当时,那块浮雕还非常潮湿,像是刚挖出来的。他的名片上写着亨利·安东尼·威尔科克斯,叔祖父认出他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家庭的幺子,因为以前对他们略有耳闻。他知道这个幺子在罗得岛设计学校学习雕塑,且独自住在学校附近的百合公寓里。威尔科克斯以早慧闻名,但为人相当不同寻常,从小就经常讲述一些奇异的故事和怪梦,引起别人的注意。他自称“精神过分敏感”,但这座老牌商业城市的古板居民们觉得他只是“古怪”而已。他从不和同行交际,于是渐渐变成了社交圈子中的透明人,如今只有其他城市的一小群艺术家知道他的名字。就连普罗维登斯艺术俱乐部都觉得他无药可救,生怕自己的传统被他侵害。

教授的手稿中写道,这位前来拜访的雕塑家唐突地向他求助,想借助他的考古学知识来识别浮雕上的象形文字。他说话时恍恍惚惚、呆板僵硬,显得矫揉造作、心不在焉;而我叔祖父的回答也有点尖锐,他说这块浮雕如此的新,和考古学沾不上边。但年轻的威尔科克斯的反驳深深打动了叔祖父,以至于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住并写了下来。这些话透着一股狂热的诗意,而这种诗意一定也贯穿了他所有的话,而且我后来发现,这股诗意简直就是他的个人标志。他说:“它确实很新,因为是我昨晚梦见一些奇怪的城市时,把它刻出来的。而那些梦比阴森的提尔,深思的斯芬克斯,或者花园环绕的巴比伦更为古老。”

从这里开始,他突然讲起了梦中的回忆,一个漫无边际的故事,并且赢取了我叔祖父的兴趣。那天的前一晚曾经发生轻微的地震,算是新英格兰多年以来震感最明显的一次了,而威尔科克斯的想象力受到了强烈的激发。他一就寝,就做了个前所未有的梦,梦中有用巨型砖石和高耸入云的岩块砌成的宏伟巨石城,而一切都涌着绿色黏液,隐隐透着邪恶恐怖的气息。所有的墙面和柱子上都覆满了象形文字,然而不知从哪里传来了一阵称不上声音的“声音”:一股混沌的感观刺激,只能凭想象将其转化为声响,他试着用一串几乎无法拼读出来的混乱字母,把这声音表记了出来:“cthulhu tagn”。

正是这串奇怪的音节引起了安格尔教授的关注,令他不安起来。他用科研般的严谨态度质问了这名雕塑家一番,又以狂热的专注研究起了这块浮雕——一天夜里,那年轻人突然从梦里醒来,困惑地发现自己一身寒意、只裹着睡袍,而手里正在刻这东西。威尔科克斯后来说,我的叔祖父自责年老糊涂了,才没有一开始就认出上面的象形文字和图画。在这年轻人看来,他提的许多问题似乎非常离谱,特别是还问他和一些古怪的异教或社团有没有瓜葛。他还重复保证,如果威尔科克斯是某个广泛散布的神秘异教团体的成员,他一定替威尔科克斯保密,这让后者摸不着头脑。当安格尔教授终于相信,威尔科克斯确实对任何神秘教团组织都一无所知时,他转而要求后者将来做了梦也要向他报告。他得到了稳定的反馈,因为继初次询问之后,手稿还记录了这名年轻人后来每天的访谈。其间他提到了夜间令人发指的梦境,梦中他总是看见一幅可怕的场景,那里布满黑暗的、湿淋淋的巨石;还有一段来自地下的声音,或是智慧生物单调重复地呼喊着难以理解的内容——这内容只能用不成音节的乱语记下来,其中重复得最多的两个音,被写作了“cthulhu(克苏鲁)”和“r&039;lyeh(拉莱耶)”。

手稿继续写道:3月23日,威尔科克斯没有来。叔祖父找上他住的公寓,才知道他突然莫名发起高烧,被送回了位于沃特曼街的家中。头天夜里,他曾经发出高声的叫喊,吵醒了楼里的好几位其他艺术家,接下来要么是昏迷不醒,要么是精神错乱。叔祖父立即致电威尔科克斯家,此后也一直密切关注着他的状况,叔祖父打听到托比是负责的医生,时常打电话到他位于塞耶街的办公室询问。威尔科克斯那高烧不退的脑子显然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占据了,医生事后谈起时,不禁不寒而栗。他不仅又看见了过去在梦中见过的场景,还疯疯癫癫地提到了一种“高达数英里”的巨物在拖着沉重的步伐四处游荡。他从未完整地描述过这种东西,只偶尔狂乱地冒出一些词句来。托比医生复述了这些词句,令教授坚信,他说的这个东西一定就是他在梦中雕刻出来的那尊无名怪物。医生补充道,威尔科克斯一看见那尊怪物,就会陷入昏迷。奇怪的是,他的体温并没有高出正常范围太多,可他的症状却和真的陷入高烧一般,而不像精神错乱。

4月2日大约下午3时,威尔科克斯的症状突然彻底消失了。他径直从床上坐起,惊讶地发现自己身在家中,且对于3月22日那晚之后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印象。3天后,医生宣布他没有大碍,他便返回了自己的公寓。可对安格尔教授来说,他不再有用了。他一恢复,那些怪梦便销声匿迹,叔祖父在连续听他讲了一周毫无意义且毫无关联的普普通通的夜梦之后,就不再记录了。

手稿的第一部分到此为止,可一些相关的零散记录给我更多的思考空间——事实上,我根深蒂固的怀疑思想,导致了我对威尔科克斯的不信任。这些令人不解的笔记全是对不同的人梦境的记录,发生的时间都和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做怪梦的时间段一致。看来,我的叔祖父大费周章地做了广泛的调查,把周围问起来不至于显得鲁莽的朋友问了个遍,让他们汇报夜里做了什么梦,以及前段时间有没有哪天看见过什么值得注意的幻象。他收到的答复多种多样,起码那数量肯定不是哪个没有秘书的普通人能独自处理过来的。别人答复的原始信件没有被保存下来,但他用笔记做了详尽的摘要。

社会各行业的普通人——新英格兰传统社会的中流砥柱们——的答案几乎都是否定的,但在3月23日到4月2日之间的夜里,有不同地方的寥寥数人产生过莫名不安的体验。这段时间,也正是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发疯的时候。搞科学的人感到情绪波动的稍多一些,有四人含糊地提及他们在一瞬之间看见了奇怪的景象,其中一人还说到了对某种不同寻常的事物的恐惧。

但艺术家和诗人给出的答复最切题,而且我知道,若是他们彼此间交流了,一定会爆发恐慌。当时,由于没有原始信件,我有些怀疑是叔祖父提了诱导性问题,或是他根据潜意识中期望的结果改动了记录。因此我仍然觉得,是威尔科克斯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我叔祖父过去的研究数据,然后刻意找上了这位资深科学家。这些文艺工作者们的答复令人十分不安。从2月28日到4月2日间,这些人大都梦见了非常古怪的东西,而且在雕塑家发狂的那段期间,这些怪梦的活跃程度更是远超过其他时段。在表示自己做了怪梦的人当中,超过四分之一都梦见了和威尔科克斯所述相似的那些场景和不成声音的怪声。还有一些人承认自己在梦中感到了强烈的恐惧,而恐惧源自某种巨大的无名之物。其中,有一起加了重点符号的记录还很可悲。这则记录的主人公是位著名的建筑师,向来对神智学和神秘主义感兴趣,在威尔科克斯陷入昏迷的同一天,他陷入了极度的癫狂,不停地尖叫求救,说某种从地狱逃出来的东西要害他,持续几个月后,他撒手人寰。要是叔祖父在做记录时能点名道姓,而不是仅用数字编号,我早就展开个人调查、上门求证了。不过,我还是成功地找出了寥寥几位受访者,我问的这些人全都证明记录为实。我时常好奇,是不是教授调查的所有人都和这几人一样一头雾水。他们永远得不到解释了,这未尝不是好事。

如我前面所说,那些新闻剪报都涉及同一时间段内发生的种种恐慌、狂热和怪异事件。安格尔教授一定是雇佣了一支专门的剪报小组,因为他收集的新闻数量巨大,而且遍布全球。伦敦夜间发生过一起自杀事件:某个独居的人在睡梦中发出恐惧的惨叫,然后跳出了窗户。类似的还有某个头脑狂热的人写给南美洲某报纸编辑的信,内容不着边际,说他通过幻视看见了可怕的未来世界。一份加利福尼亚州的电讯报道说,神智学者们建起了一片聚居地,统一穿上白袍,等待某种从未到来的“光荣完结”降临。此外,在3月22日至23日,印度的一些新闻以谨慎的措辞提到当地爆发了几场严重的骚乱,海地的巫毒教狂欢成倍增加,非洲也出现了一些不详的传言。驻扎在菲律宾的美军发现当地某些部落骚动不安,纽约的警察在3月22日至23日夜里遭到了一群歇斯底里的地中海人的袭击,爱尔兰西部也满是疯狂的谣言和传说。巴黎有个名叫阿杜瓦—博诺的异想天开的画家,于1926年的春季沙龙挂出了一张名为《梦境》的画作,内容堪称渎神。此外,各地疯人院也爆发了数不胜数的骚乱,医学界竟然没有注意到这些事件之间的奇怪关联,为此困惑不解,只能说是个奇迹。总而言之,都是些奇怪的报道。事到如今,我简直不忍回视自己当时那种麻木不仁的理性主义,竟对那些信息视而不见。但那时,我深信年轻的威尔科克斯早就知道教授以前研究过这一类的东西。

ii 勒格拉斯警探的故事

这份长长的手稿的后半部分则是关于一些陈年旧事的,也解释了为什么在叔祖父看来,威尔科克斯的梦以及那块浮雕如此重要。看样子,安格尔教授曾经见过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名怪物的轮廓,也琢磨过那种未知的象形文字的含义,并且听过那串姑且只能用“cthulhu”来记录的不详的音节。于是,当他发现年轻的威尔科克斯的梦跟这些东西有着可怕的联系时,会追着他提问、要求他报告新的梦境也就不足为怪了。

叔祖父最初接触到这些东西,始于1908年,即17年前美国考古学会在圣路易斯召开年度会议之时。安格尔教授作为业界翘楚,在所有的评议活动中都扮演着重要角色。所以,当一些业外人士特意赶到会上咨询一些问题,希望专家为其答疑解惑时,教授成了他们首先找上的人之一。

这帮业外人士中为首的是一名外表平凡的中年男人,他在整场会议期间短暂地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他专程从新奥尔良赶来,为的是寻求一些在当地无法查到的特殊信息。他叫约翰·雷蒙德·勒格拉斯,是一名高级警探。他带来了自己想要咨询的东西,一尊奇形怪状、令人厌恶,看上去非常古旧的石雕,连他也搞不明白这尊雕像的年代。别误会,勒格拉斯警探对考古学毫无兴趣,他之所以想问清这回事,纯粹是出于工作需要。这尊雕像——或是迷信崇拜用的偶像,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是他们在新奥尔良时,突袭一场在沼泽森林里举办的巫毒教集会时得到的,并且,跟它相关的那场仪式实在诡异丑恶,令警方不得不意识到:他们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未知的黑暗邪教,而且这个教团的可怖程度甚至超过了最邪恶的非洲巫毒教。警方逮捕了一些成员,逼问他们,但除了一些古怪又难以置信的故事之外,关于这个教团的来源,警方什么也没问出来。因此,警方才急着求助古文物专家来判断这尊可怖雕像的来源,好通过它追踪那个邪教的源头。

勒格拉斯警探没有料到,他带来的东西引起了轰动。参会的科学家们一看见这东西,便陷入紧张与激动中,立即把警探团团围住,围观起雕像来。这座小型雕像极其怪异,透着一股难以测量的古老气质,让人不禁猜想它属于某个尚未被发现的远古文明。这尊可怖石雕的风格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知的流派,难以判断年代,但从其暗淡发绿的表面来看,它仿佛已经存在几百甚至几千年了。

最终那尊雕像被人们手把手地挨个传看,仔细研究。它的高度约有七到八英寸,做工精致讲究,轮廓看上去是个类人猿一般的怪物,但头部却像章鱼,脸庞长着一大团触角,身体则布满鳞片、质感韧如橡胶,前足和后足上有着巨大的爪子,身后还有修长狭窄的翅膀。这东西一看就充满了可怖且超凡的恶意,似乎还有些发肿膨胀,它险恶地蹲坐在一块长方形的砖块——一个基座上,上面刻着无法辨识的文字。它翅膀的底端垂到了基座的后沿上,身子占据基座中央,那对长着利爪的后足则蜷曲着扣住前沿,还向基座底部伸出了四分之一长。它那酷似头足类动物的脑袋往前躬着,庞大的前足扣在屈起的双膝上,脸上的触角则摩挲着前足背面。这尊雕像透着一股怪异的真实感,而由于它的来源未知,更是令人莫名生畏。毫无疑问,它经历过久远得难以计量的年月,却没有迹象显示,它属于人类文明长河中任何一种已知的艺术风格——哪怕是史前的风格。这雕像的存在完全是孤立的,就连它的材料究竟为何物也是个谜团:这块石料滑溜溜、黑中透绿,表面有金色和闪光的斑点条纹,目前的地质学和矿物学研究中并没发现过类似的岩石。基座上的文字也同样令人困惑,在场学者尽管囊括了全球古文字领域的半数专家,却无一人能指出它是什么语言,或者哪怕是稍稍与它邻近的语言。这些文字就和石像所呈现的怪物以及石料本身一样,来自某个距离人类遥远得可怕的世界。那个世界仿佛存在着古老、丑恶的,堪称渎神的生物,我们的世界、人类的思维远远无法想象。

然而,尽管学者们纷纷摇头,坦承无法帮上警探的忙,在场却有一人表示这尊怪物和这些文字有一丝眼熟。虽然他自己也拿不太准,但还是把他知道的一些古怪杂闻讲给了众人听。这人便是如今已故的威廉·钱宁·韦伯,普林斯顿大学考古学教授,一个没什么名气的探险家。过去的四十八年里,韦伯教授一直在走访格陵兰岛和冰岛,寻找某种北欧古文字铭文,却没能成功。当他登上西格陵兰岛沿岸的高地时,曾经遭遇一支堕落的爱斯基摩人部落,或者说是教团,这群人信仰一种宗教——一种怪异的恶魔崇拜,其邪恶嗜血、让人反胃的程度,令韦伯教授不寒而栗。这种宗教连其他爱斯基摩人部落都知之甚少,提起它来,只会令他们战栗,说它源自古老得可怕的、创世之前的遥远纪元。这些人除了拥有不可名状的习俗、举办活人献祭之外,还会进行一种代代相传的古怪仪式,祭祀一位至高无上的远古恶魔,或称之为“托纳苏克” (1) 。韦伯教授小心地记录下了一名年事已高的爱斯基摩巫医的话,尽量用罗马字母表示出这个词语的发音。但最重要的一点是,那群教众崇拜的偶像——当时,极光高高飘浮在冰山悬崖上空,而他们在围着那尊偶像跳舞——如教授所言,正是一块非常粗糙的石质浮雕,上面刻着丑陋的图画和一些神秘的文字。在他看来,如今摆在众人面前的这尊可怕东西的主要特征,和当时那块雕像略为相似。

在场众人听到这个信息后半是疑虑半是惊喜,而勒格拉斯警探更是倍感激动,立即追问起韦伯教授来。警方在沼泽地带逮捕了那些邪教信众之后,曾经记录了一份他们的仪式咒文,而现在,勒格拉斯警探则恳求韦伯教授尽可能回忆一下那些爱斯基摩人中流传的咒文。在一番费力的仔细对比之后,警探和教授都对他们得出的结论惊讶得张口结舌:在两个相隔千山万水的地方举行的两场可怖仪式,竟然使用了相同的咒语!不论是爱斯基摩巫师,还是路易斯安那州沼泽的祭司,都对着他们相似的偶像,念诵着基本如下的咒语——词与词之间的分隔,是根据他们吟诵时惯用的停顿来猜测的:

“弗纳古鲁伊,木古鲁纳弗,克苏鲁,拉莱耶,瓦格纳,弗达根。”

勒格拉斯还比韦伯教授多知道一点——他逮捕那些混账邪教徒之后,他们把这句话的意思告诉了他,这是过去的年长祭司教给他们的。这句话大致是这个意思:

“在拉莱耶的宅邸中,死去的克苏鲁等候入梦。”

接着,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勒格拉斯警探尽量详尽地复述了沼泽邪教徒事件的始末。我能看出,叔祖父十分重视这个故事,它简直吸取了神话创作者和神智学家们最疯狂的梦境的精华,显示出一个惊人的事实:谁能想到,那些底层渣滓竟然拥有这样的宏大幻想能力。

1907年11月1日,新奥尔良警方接到了来自南方沼泽和泻湖地区的紧急报案。那一带的居民大多是拉菲特的后人,本性简单且善良,近来他们陷入了严重的恐慌,因为有种未知之物时常在夜里偷他们的东西。事情显然是巫毒教干的,但这次是比他们过去所知的任何巫毒教徒都更凶残的一拨人。最近,当地人从不敢踏足的那片黑暗森林里响起了持续不断的可怕的手鼓声,而且自那以来,他们中就有些女人和小孩失踪了。林中还传出了癫狂的喊声和撕心裂肺的惨叫,以及令人胆寒的吟诵声和跳动的鬼火。前来报警的人补充道,当地人再也无法忍受了。

于是,二十名警察搭乘着两辆马车和一辆汽车,带着一名瑟瑟发抖的当地人向导,朝沼泽出发了。车辆到了可通行大路的尽头,他们便下车,在向来不见天日的可怖柏树林里,沉默地跋涉了几英里。寄生藤在他们四周垂下丑陋的根系和不怀好意的吊索,路上时不时还会出现一堆潮湿的石头,或是一截断壁残垣,显示这里曾经有人居住,而每一棵畸形的树和每一丛真菌都令这病态的环境更显压抑。最终,当地人的聚居地——一片可悲的棚屋——出现在了视野中。一群歇斯底里的当地人立即冲出来,围住提着灯笼的警察。遥远的前方,隐约传来了微小可闻的手鼓声,而当风向改变时,会间或送来一两声令人血液凝固的惨叫。夜幕之下,在一望无际的林间小径的尽头,疯长的树丛间似乎还透着一股红光。尽管这些当地人不愿再被独自留下,但谁也坚绝不肯再踏近那片不洁的祭祀之地哪怕一英寸了。所以,勒格拉斯警探只好带着他的十九名同事,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冲进了那片他们从未踏足过的黑暗可怖的林间道路。

警方进入的这片区域向来以邪恶闻名,几乎没有白人探索过这里。传说,这林中有片凡人看不见的隐藏的湖泊,其中盘踞着一只巨大的、无形的白色水螅般的怪物,它还长着发光的眼睛。当地人私下传说,每逢午夜,地底的洞穴里就会飞出长着蝙蝠翅膀的恶魔,来祭拜这只怪物。他们说,早在伊贝维尔来此之前,在拉萨勒来此之前,在印第安人来此之前,甚至早在丛林中所有的飞禽走兽来此之前,这个怪物就已盘踞在此了。它就是噩梦的化身,凡是见过它的,必难逃一死。但它会潜入人们的梦中,这样人们就起码知道该远离它。这场巫毒聚会其实仅仅是靠在了禁区的边缘上,但这个位置已经足够糟糕。所以,也许比起那些吓人的噪音和失踪案件,最令当地居民害怕的,其实是这个地点本身。

当勒格拉斯等人冲过那片黑色的沼泽地,扑向那团红光和手鼓的闷响时,他们一路听见的声音只有用诗、或者疯狂的想象才能形容。这世上有的声音发自人,有的声音发自野兽,但当你听到其中一种声音从另一种喉咙中发出来时,实在令人毛骨悚然。嘶吼声和狂喜的尖叫声充满动物般的狂怒和纵欲式的狂欢,穿破夜空,在丛林中回荡,恍如恶魔的呼喊,恍如来自地狱深渊的肮脏暴风雨。时不时地,这股混乱的吠啼声会暂停,中间能听见有人用粗哑的嗓音齐声吟唱那段可怕的语句,或是咒文:

“弗纳古鲁伊,木古鲁纳弗,克苏鲁,拉莱耶,瓦格纳,弗达根。”

这时,警察们已经抵达树木相对稀疏的地带,突然冲进了仪式的现场。他们当中有四人产生了眩晕,一人昏倒,还有两人吓得疯狂尖叫起来,好在尖叫声被更为疯狂的仪式的杂音给盖住了。勒格拉斯浇了些沼泽水在晕倒之人的脸上,而所有警察都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几乎被恐惧摄去了心魄。

沼泽中有一个长满草的岛,大小约一英亩,上面没生树木,且相当干燥。此刻,这岛上有一大群人正扭曲着身子跃动,构成一幅更加难以表述的变态画面,恐怕只有西姆 (2) 和安加罗拉 (3) 才描绘得出来。那群混血杂种嚎叫着,低吼着,绕着一团怪异的环形篝火翻滚打转。透过时而露出缝隙的火苗,可以窥见篝火中央伫立着一整块巨大的花岗岩,高约八英尺,顶部却放着一个小得极不相衬的东西,正是那尊令人生厌的雕像。以这块被火焰包围的岩石为中心,四周有十台绞刑架,以相等的间隙环成了一个大圈,架子上倒挂着那些之前失踪的当地人的尸体,尸体上布满了奇怪的伤痕。在绞刑架围成的圈内、尸体和环状篝火之间,那群举行仪式的人又跳跃又咆哮,大抵是从左向右挪动着,无休止地进行着酒神节般的狂欢。

也许只是出于想象,也许只是听见了回声,警察中有一名西班牙人觉得他仿佛听到了一股吟唱声在回应眼前的仪式,那声音来自这充满古老传说和恐怖故事的丛林深处,来自某个不见天日的遥远所在。那人名叫约瑟夫·d.加尔韦斯,我后来找他问过话,而他看来是个想象力天马行空的人。他甚至说,当时依稀听到了巨大的翅膀扑闪的声响,还在遥远树林的尽头瞥见了闪烁的眼睛和如山峰般高耸的白色巨躯,但我觉得他只是听了太多当地的迷信。

事实上,这些警察虽被吓得不能动弹,但这只持续了短短一阵子,任务第一。而且,虽然参与祭祀的混血乌合之众有近百人,但警方凭着手里有枪,还是毅然冲进了这片令人作呕的乱象。接下来的喧闹混乱持续了五分钟,场面简直难以描述。警察大力地挥拳,开了枪,有些人逃跑了。但最后,勒格拉斯成功逮捕了四十七名嫌犯,这些人死气沉沉,被逼迫着穿上衣服,排成一列夹在两队警察之间被押走了。五名邪教徒当场毙命,两名受了重伤,警察临时搭好担架,让其他嫌犯把他们一起抬走。当然,那块巨石上的雕像被勒格拉斯小心翼翼地取下,带了回去。

经历这趟劳心费力的抓捕之旅后,警察们在总部审问了这群嫌犯,证实了他们全是身份下贱的混血人种,而且精神都不太正常。大部分是水手,有几个黑人和黑白混血,还有很多西印度人或者佛得角岛屿的布拉瓦葡萄牙人,让人觉得这支异教团体有几分巫毒教的色彩。可没问几个问题,警察就发现这事涉及某种远比黑人的巫毒崇拜更加深奥、更加古老的东西。这群人尽管堕落又无知,但在关于他们那可恶的信仰的中心思想上,他们的说辞倒是一致得叫人意外。

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所崇拜的是旧日支配者,生活在比人类出现之前还要遥远得多的时代,且是从天空降临到这个年轻的世界的。如今,旧日支配者们已经离去,要么隐入地心,要么沉入海底。可它们死去的尸身仍会在人类先民的梦中出现,诉说它们的秘密,于是他们建起了一个代代相传、生生不息的教派。那些嫌犯说,他们的教团正属于此,它隐藏在全世界的各个偏僻废土和阴暗角落,自古有之,并将永远存续下去,直到某天,伟大祭司克苏鲁从它那位于水下的全能之城拉莱耶的黑暗宅邸中升起,重新支配整个地球。总有一天,当群星就位时,它会发出召唤,而秘密教团的人会时刻待命,等待解放它。

除此以外的事情,他们绝不可说出口。有个秘密,就算身受严刑他们也不能吐露。人类绝非地球上唯一有意识的生灵,因为一些存在曾从黑暗中涌现,造访这少数信徒。但这些存在并不是旧日支配者。没人目睹过旧日支配者。那雕像呈现的是伟大的克苏鲁,但没人敢说其他旧日支配者与它是否相像。没人读得懂那古老的文字,一切都通过口耳相传。他们吟诵的那段咒文并非那个秘密——那个秘密从未被大声讲出口,只被悄声诉说。咒文仅仅是这个意思:“在拉莱耶的宅邸中,死去的克苏鲁等候入梦。”

只有两个嫌犯的精神够清醒,被判了绞刑,其余的都被送进了各种各样的机构。这些人全部否认为仪式而杀了人,且一口咬定杀人的是“黑翼者”——它们古老的聚集地就位于那片可怖的林子中。但关于他们所说的这支神秘同伙,警方没能问出连贯一致的东西来。警方得知的信息,大多是从一个名叫卡斯特罗的年事已高的麦士蒂索人嘴里套出来的,后者自称出海去过一些奇怪的港口,还在中国的山里和该教派永生不死的头目说过话。

老卡斯特罗记得一些零星的传说,其可怖程度能令神智学者的想象黯然失色,显得人类和这个世界的存在短暂得如过眼云烟。曾几何时,地球被他者统治,它们坐拥宏伟的城市。他说,那永生不死的中国人告诉他,它们残留的痕迹至今仍然可以找到,就是太平洋岛屿上那些巨大的石块。早在人类出现的许多纪元之前,它们就已死去,但当群星回归正确的位置、重新开始永恒之循环时,用一些方法便可以将它们唤醒。它们的确是从群星上而来,并且带来了它们的雕像。

卡斯特罗继续道,旧日支配者们并非血肉之躯,它们有形有态——这座雕像不就证明了这一点吗?——但这种形态并非以物质构成。当群星处于正确的位置时,它们便能穿越天空,从一个世界跃至另一个世界;可当群星的位置错误时,它们便不能存活。然而,尽管它们不再活着,但也永远不会真正死去。它们都静卧在宏伟之城拉莱耶的宅邸中,处于强大祭司克苏鲁之咒语的庇护之下,等候群星和地球再次就位、迎接它们归来时,便会光荣复生。可那时仍然需要一些外部力量来将它们唤醒。克苏鲁用来保护它们的咒语,同时也有不让它们自行活动的功效,所以它们只能躺在黑暗中沉思,眼睁睁看着数不尽的岁月流逝。它们知道宇宙中发生的一切,因为它们不需凭借对话交流,而是凭借思想。即便此时此刻,它们仍在墓穴中交谈不息。经历无限的混沌时光后,人类先民出现,旧日支配者便操纵他们当中感觉最灵敏的人的梦境,与其对话,因为只有这么做,他们那血肉构成的哺乳动物的大脑才能理解它们的语言。

然后,卡斯特罗低声说,那些先民围绕着旧日支配者给他们看的高大偶像,建立起了教团。这些偶像来自蒙昧的纪元、黑暗的群星。在群星归位之前,该教团绝不会灭亡,直到教团的秘密祭司将伟大的克苏鲁请出它的坟墓,进而唤醒它的臣民,在地球上重掌大权。至于那是什么时候,不难得知,因为到那时人类会变得和旧日支配者一样:自由,狂野,超越善与恶,将法律与道德抛到一边,所有人都嘶吼、杀戮,沉醉在这片狂欢中。然后,被解放的旧日支配者会教他们新的方式去嘶吼、杀戮、狂欢作乐,而整个地球会被狂喜与自由的燔祭之焰包围。在此之前,教团必须通过适当的仪式,将古老的狂欢方式记在心中,向世人昭示它们终将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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