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的呼唤(2/2)
古时,被选中的人们通过梦境和墓中的旧日支配者谈话,但后来,意外发生了。参天巨石和坟墓随着宏伟石城拉莱耶,沉入了水波之下,而在深海中充满了原始的神秘力量,就连思维也无法穿透,于是人与旧日支配者间的精神通话被切断了。可记忆没有死去,高级祭司们宣称,当群星就位时,石城会重新升起。那时,地底会涌出幽暗腐朽的大地之灵,来自被遗忘的海底洞穴的混沌传说也将遍布大地。但说到这里,老卡斯特罗不敢多讲,他赶紧住嘴,任人怎么劝诱都不肯再透露一点儿信息。关于旧日支配者的体型,他也神神秘秘、不愿明言。不过他说,他认为教团的中心位于阿拉伯、人迹罕至的沙漠千柱之城埃雷姆,那里完好无损地藏着那些梦境。教团和欧洲的巫术团体没有关系,除了教众以外鲜有人知。没有一本书正面暗示过它的存在,尽管那永生不死的中国人说,阿拉伯狂人阿卜杜·阿尔哈兹莱德的《死灵之书》其实有双重含义,持书人能自行解读,尤其是那组争议颇多的对句:
那不朽的并非逝者,亘古中连死亡也会湮灭。
勒格拉斯深受震撼,且一头雾水,徒劳地追问了一番这个教团的历史渊源。卡斯特罗说这一切都是保密的,此话显然不假。杜兰大学的专家们对该教团或那尊偶像都一无所知,所以现在,警探来向全国最权威的学者们求教,却仅仅从韦伯教授那里打听到了格陵兰岛的故事。
勒格拉斯的话激起了在场众人的狂热兴致,雕像又证明了它切实可信,一些参会者之后互通信件时还说起了这事儿,不过正式的学科出版物中,鲜有人提及,毕竟这些学者时不时会遇上骗子和赝品,所以事事谨慎为先。勒格拉斯把雕像借给了韦伯教授一阵子,但后者去世时,雕像便被返还给他,此后一直待在他手中,而我前不久才在他那里瞧过它。那玩意儿确实很恐怖,而且毫无疑问,它和年轻的威尔科克斯在梦中刻出的东西很相似。
难怪叔祖父在听到威尔科克斯的话后,会那么激动了。他从勒格拉斯那里听说了教团的事,而一个敏感的年轻人不仅梦见了雕像和象形文字——跟沼泽里发现的偶像、格陵兰岛上的碑刻如出一辙,还在梦中听见了至少三个准确的词语,和那些爱斯基摩拜魔教徒以及路易斯安那州的混血杂种们在仪式上用的咒语一致。安格尔教授会立刻为此发起最彻底的调查,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了。不过,那时我仍然怀疑,是年轻的威尔科克斯从侧面听说了教团的事,然后故意编造了一系列的梦,好迎合我叔祖父的幻想,捉弄他。当然,安格尔教授收集的梦境记录及新闻剪报都真实确凿,但我的思维过于理性,这一切又太荒唐不经,以至于我选择相信了我以为最合理的结论。所以,我又从头研究了一遍那份手稿,把其中有关神智学和人类学的内容与勒格拉斯讲过的教团的传说对照起来,然后出门去了普罗维登斯,准备造访威尔科克斯,合情合理地面斥他一顿,因为他厚颜无耻地欺骗了一位年迈的博学老人。
威尔科克斯仍然独自住在托马斯街的百合公寓,那是一座可怕的维多利亚时代的大楼,风格模仿17世纪的布列塔尼建筑,前墙涂过灰泥,在这一片古老山丘上的、可爱的殖民地时期的房屋中尤为扎眼,坐落在全美国最精致的乔治式尖塔的阴影里。我在威尔科克斯的房间里见到他时,他正在工作。从散落在他周围的创作样品看来,他确实天赋异禀,我相信,有朝一日,他会被誉为最伟大的颓废派艺术家之一。因为亚瑟·马钦曾用散文,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曾用诗句和绘画展现出的噩梦与幻想,他如今用黏土展现了出来,且终有一天,还会用大理石刻画它们。
他看起来阴郁又虚弱,有些不修边幅。听到我敲门时,他有气无力地转过身,也没起来,只问我有何贵干。当我说明自己的身份后,他表现出了一些兴趣来:因为我叔祖父曾经要求记录他的怪梦,让他好奇不已,但直到最后也没对他解释过这项研究的目的。在这方面,我也没向他提供什么信息,只是巧妙地套了套他的话。没过多久,我便深信不疑:这人所言句句属实,因为看他说起自己梦境的样子绝对错不了。那些怪梦,及其在他潜意识中留下的痕迹,对他的艺术创作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给我看了一尊可怕的雕塑,而那东西的形状让我产生了黑暗的联想,几乎不禁战栗。除了在他做梦时亲手刻出的那块浮雕上,他想不起曾在任何其他地方见过这东西的原型,可这雕塑就是莫名其妙地在他手下成形了,毫无疑问,它就是他在精神错乱时曾经语无伦次地提到过的那个怪物。而且,我很快就明白了,他的确对那个秘密教团一无所知,除了叔祖父曾不懈地追问他是不是某教团成员之外。再一次地,我拼命想搞明白,通过什么样的渠道,他脑子里才可能留下对那些奇怪玩意儿的印象。
他说起那些梦时,带着一股怪异的诗意,让那些场景出现在我眼前,逼真得可怕:潮湿的巨石城,石面上布满了滑溜溜的绿苔——他古怪地加了一句,那些石头的几何结构完全不正常——地底不断传来可怖的呼声,半是在耳边响起、半是进入意识:“克苏鲁,弗达根”“克苏鲁,弗达根”。
那句恐怖的咒语意为,死去的克苏鲁在拉莱耶的石头墓穴中一边做梦,一边观察着一切,而这几个字正是咒语的一部分。尽管思维向来理性,此刻我也深深动摇了。我确定,威尔科克斯是从别的什么正常方式听说过这个教团,只不过他自己看过大量的同样奇怪的故事、充满了同样奇怪的想象,所以转眼就把这事和前面两样搞混了。后来,由于这事实在太令人印象深刻,它作为潜意识通过梦境、通过那块黏土浮雕、通过此刻我眼前的这尊雕像表现了出来。所以,他糊弄了我叔祖父,却不是故意的。这名年轻人有一点情绪化、有一点粗鲁无礼,绝不是我可能喜欢的类型,但我很乐意承认他天赋异禀、为人诚实。我态度友善地跟他告了别,并祝福他的才华能大放光彩。
教团的事仍旧令我着迷,有时候,我还幻想自己因为调查出了它的来头和渊源而一举成名。我去了新奥尔良,和勒格拉斯还有当时参与突袭的其他警员谈了谈,看了那尊吓人的雕像,甚至找到尚在人世的混血囚犯问了话。不幸的是,老卡斯特罗已在多年前去世了。这回,我亲耳听当事人讲述了一切,尽管这只不过是把已在叔祖父的手稿中读到过的详细经过再确认一遍,但它令我再次兴奋起来,因为我确信自己正在追查一个非常真实、隐秘、古老的宗教,而这一发现能让我成为著名的人类学家。我仍然秉持着绝对的唯物主义态度,而我多么希望自己如今还能这样啊。至于安格尔教授的怪梦记录及各种剪报上存在的巧合,我则以连自己都费解的刚愎态度无视了。
有那么一件事,我开始起了疑心,而现在,我恐怕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我叔祖父的死因很不正常。他失足跌落的狭窄山道,刚好通往外国混血人种聚居的古老海滨,而且他还是被一名黑人水手不慎推倒的。我还记得,路易斯安那州的邪教徒也是混血人种、也有水手,如果说他们掌握某种秘密的法术和仪式,我也不会奇怪。勒格拉斯和其他警察确实是毫发无损,但在挪威,有个窥见他们秘密的海员死掉了。会不会是叔祖父看见那尊雕像后,进一步开展调查,结果被某些邪恶势力发觉了?我想,安格尔之所以会死,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抑或是因为他很快就要知道太多了。我已经了解至此,还应不应该像他那样深究下去,目前我还不能决定。
iii 来自海洋的疯狂
假如上天愿意恩赐我一点儿好运,那最好是让我从来没机会看见架子上那张散放的报纸。它极为平常,放在平时,也许随随便便就忽略过去了,因为它不过是份老旧的澳大利亚报纸,1925年4月8日的《悉尼公告报》。它发行的时候,叔祖父为调查而雇佣的剪报小组正劲头十足地收集各地的报道,然而竟把它错过了。
当时我基本已经放弃追查安格尔教授所说的“克苏鲁教团”,转而去了新泽西的帕特森,拜访一位博学多识的朋友。他是当地一家博物馆的馆长,也是位著名的矿物学家。一天,我在博物馆的一间里屋,浏览随意摆放在储物架上的矿石样品时,视线被铺展在石头下面的一张旧报纸吸引了,因为上头有一幅奇怪的图片。那报纸正是我前文提到的《悉尼公告报》,毕竟我那朋友在能想到的世界各地都有广泛的影响力。而那幅图片是一尊丑陋雕像的照片,那东西就和勒格拉斯在沼泽地里发现的偶像几乎一模一样。
我仔细地阅读起这份报纸来,迫切地想弄清这珍贵的内容。然而,我失望地发现这篇报道的篇幅并不长。不过,它的内容对我那进展不顺的调查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我立即把它从石头底下扯了出来。报道如下:
海洋中发现神秘的弃船
“警戒号”抵达了港口,与其同来的还有一艘丧失了动力的新西兰武装艇,艇上有一名幸存者及一位死者。幸存者陈述,他在海上目睹了令人绝望的战斗和死伤情况。这名获救的海员不肯详谈他的奇特经历。人们发现他持有一尊罕见的神像。该事件尚有待调查。
莫里森公司旗下的货船“警戒号”之前于瓦尔帕莱索出发,今晨抵达悉尼达令港,同时带回了一艘全副武装、但经过战斗已丧失动力的蒸汽艇——新西兰达尼丁“警报号”。有人于4月12日在南纬34度21分、西经152度17分处见过这艘船,如今该船上只有一名生者和一名死者。
“警戒号”于3月25日从瓦尔帕莱索起航,4月2日因特大风暴和惊涛骇浪偏离航线,向南方偏了相当远的距离。4月12日,“警戒号”看见了这艘破船;尽管它明显被遗弃了,但他们登船后,发现上面有一名处于半癫狂状态的幸存者,以及一具死亡时间显然已超过一周的男性尸体。活着的那人手里攥着一尊无人认识的可怖的石头神像,该神像高约一英尺,悉尼大学、皇家学会和大学街博物馆的权威专家里没有人知道它的来头,幸存者说他是在蒸汽艇上一间样式普通的小型雕刻神龛里发现这尊雕像的。
这人在恢复神志后,讲了一个异常古怪、关于海盗和屠杀的故事。他名叫古斯塔夫·约翰森,是个有点儿头脑的挪威人,曾在奥克兰的双枞帆船“艾玛号”上担任二副,这艘船于2月20日载着11名船员驶向了卡亚俄。他说,“艾玛号”被3月1日发生的巨大风暴拖延了航期,且偏离了航线,然后于3月22日在南纬49度51分、西经128度34分遇到了“警报号”,后者上面有一群古怪且凶神恶煞的卡纳卡人及欧亚混血儿。蒸汽艇蛮横地要求柯林斯船长立即返航,但他拒绝了。接着,毫无预警地,艇上的古怪船员们朝他们狂暴地开起火来,且武器是一门重火力铜炮,这台炮构成了蒸汽艇装备的一部分。幸存者说,“艾玛号”的海员们进行了反击。尽管他们的帆船被击中,开始沉到吃水线以下,但他们还是成功靠在了敌船旁边,并且登上甲板,和野蛮的蒸汽艇船员们扭打起来,最终不得不将他们赶尽杀绝——对方搏斗的招式笨拙但格外丧心病狂,好在“艾玛号”船员占了微弱的人数优势。
“艾玛号”死了三个人,包括柯林斯船长和格林大副。剩下的八人在约翰森二副的带领下,将抢夺过来的蒸汽艇沿着先前的航向驶去,为的是瞧瞧为什么那些人要求他们返航。结果,次日他们抵达了一座小岛前——尽管据他们所知,这一带海域上并没有岛屿——登了岸,然后有六个人不知为何死在了海岸上。奇怪的是,约翰森不肯详谈这段经历,只说这些人是掉进了一条岩石裂缝里。后来,他和他的同伴似乎又回到了船上,想开船离开,却被4月2日的风暴困在了附近。接下来直到4月12日获救,这期间发生了些什么,约翰森几乎没有记忆。他甚至想不起他的同伴威廉·布里登是什么时候去世的了。布里登身上查不出明确的死因,只能说他很可能死于过度激动或者受冻。达尼丁方面的报道显示,“警报号”在当地颇有名气,是艘从事对岛屿贸易的商船,在沿岸地区尤其臭名昭著。它的主人是一群古怪的欧亚混血人,他们时常聚会、在夜间进入森林,为此招惹了不少好奇的议论。当3月1日爆发地震,海上骤起风暴后,他们匆匆出了海。一名奥克兰记者给予了“艾玛号”及其船员高度的评价,说约翰森是一位值得尊敬的理性之人。从次日起,海军部将就整个事件组织讯问,届时他们将尽一切努力,让约翰森把之前没说的话说出来。
以上就是文章的全部,另附有一张图片,內容是那尊骇人的神像。但仅凭这些,就在我头脑中激发了一连串的想象!这是关于克苏鲁教派宝贵的新资料,证明它不仅在陆地上有关联者,对海洋也有奇特的兴趣。当那些混血船员带着丑陋的神像航行于海上时,他们是出于什么动机要求“艾玛号”返航的呢?“艾玛号”六名船员丧生于此、约翰森讳莫如深的那个无名岛屿,又是什么地方?海军部经过调查得知了哪些结论,关于达尼丁的那个邪恶团伙,人们还知道些什么?而最不可思议的一点是,我叔祖父悉心记录下来的各种事件发生的时间,与该事件中的几个重要日期之间存在对应关系,这当中是否蕴含着无法否认的可怕意义呢?
在3月1日——或者2月28日,取决于你在国际日期变更线的哪一侧——地震与风暴爆发。这时,“警报号”及其凶神恶煞的船员们仿佛受到召唤一般,迫不及待地从达尼丁出发;在地球的另一侧,诗人与艺术家们开始梦见古怪而潮湿的巨石城,与此同时,一名年轻的雕塑家在梦游时完成了一尊可怖的克苏鲁雕像。3月23日,“艾玛号”于一座无名小岛登陆,并在那里损失了六名船员;同一天,那些精神敏感之人做的梦变得极为真实生动,且出现了一个怀有邪恶意图的巨大怪物,令梦境愈加黑暗可怖;此外,一名建筑师在那天发了疯,而雕塑家突然陷入了精神错乱!4月2日发生了风暴——同一天,所有关于那座阴湿城市的梦境都终止了,威尔科克斯也从那场来得古怪的热病中无恙康复,这意味着什么?这一切——老卡斯特罗透露的信息,包括那些来自群星、沉入海底的旧日支配者以及它们即将降临的统治,属于它们的教团、它们那操纵梦境的能力,和这些事件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不是快要踏进一个充满宇宙奥秘的领域,而其可怖之处人类根本无力承受?若真如此,那种可怖也只是精神上的恐怖,因为不论那股对人类的灵魂施加了攻击的巨大邪恶力量是什么,4月2日它总算停止了。
那天晚上,在为各种联络和安排忙了一整天后,我跟朋友告别,乘坐火车前往旧金山。不到一个月,我便去了达尼丁。但是,虽然那些古怪的邪教成员曾经在海边的老旧酒馆里流连,但我在那里并没有打探出多少关于他们的消息。毕竟,沿海地区恶棍太常见,并不值得特别注意。不过,的确有人大概提到,那些混血人曾经前往内陆,那时候,有人听见遥远的山丘地带传来了隐约的鼓声和红色的火光。在奥克兰我了解到,约翰森在悉尼经过了一场敷衍行事、不了了之的审问之后,一头黄发竟变成了白发,此后,他卖掉了位于西街的房子,带着老婆回了奥斯陆的老家。关于他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他讲给朋友听的并不比告诉海军部的多,而他朋友能帮上我的,也就只有告诉我他在奥斯陆的住址了。
然后我去了悉尼,和当地的海员及海事法庭的成员们谈了话,却徒劳无功。我去看了“警报号”——它现在已被售出,在悉尼湾的环形码头作为商用——但对着这个没长嘴巴的庞然大物,我也没获得什么信息。至于那尊长着章鱼般的头颅、龙般的躯体、覆满鳞片的翅膀,蹲伏在刻有象形文字的基座上的神像,如今被保存在海德公园的博物馆里。我长时间端详它,发现它的做工极其精致,且古老得可怖、完全看不出来历,所用材料也神秘古怪,这些都和勒格拉斯那尊较小的雕像如出一辙。博物馆长告诉我,地质学家也对这尊雕像大为不解,因为他们发誓说地球上不存在这样的石料。然后,我想起老卡斯特罗向勒格拉斯讲过的关于旧日支配者的事,不禁不寒而栗,“它们来自群星,而且带来了它们自己的雕像。”
我仿佛经过了一场前未所有的精神革命,战栗不已。我决定去奥斯陆造访约翰森二副,于是下了驶向伦敦的船,改乘通往挪威首都的船只。在一个秋日,我抵达了笼罩在艾格伯格堡阴影之下的整洁海岸。我发现,约翰森家的地址位于国王“无情者哈拉尔”建立的老城里,在奥斯陆作为更伟大的“克里斯蒂安尼亚”城而存在的那段历史时期,该区域仍然保留着“奥斯陆”这一名称。
我乘出租车走完了最后一段短短的路程,然后来到了一栋粉刷过的古朴整洁的建筑前,心情忐忑地敲响了房门。应门的是一位身穿孝服、面色愁苦的女子。令我大感失望的是,她用磕磕绊绊的英语告诉我,古斯塔夫·约翰森已经不在了。
他回挪威后不久就去世了,他的妻子说,因为1925年在海上发生的一切击垮了他。他跟公众讲过些什么,告诉她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不过,他留下了一册长长的手稿,自称是关于“技术问题”的,然而手稿用英语写成,显然是为了预防她随意翻阅。一天,当他从哥德堡码头附近的一条狭窄小道经过时,一扇阁楼窗户中突然坠下一捆纸,将他砸倒了。两名印度水手立即把他扶起,可没等救护车赶来,他便咽气了。医生没能发现明确的死因,只将他的猝死归结于心脏问题和体质虚弱。这时我预感,时刻噬咬着我心房的黑暗恐惧再也不会离开我了,直到我也死去——出于“偶然”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我说服这名遗孀,自己和她亡夫在“技术问题”有关系,因此有权享有那份手稿。于是我拿走手稿,在回伦敦的船上读了起来。
手稿的内容简单、杂乱,是朴实的海员在事后写下记录,努力回顾上一趟可怕旅程中的每一天。因为这记录有时模糊晦涩、有时冗余重复,我无法在此逐字将它写出,但概括它的要旨,会让你足以理解为什么此刻我如此不堪忍受海水拍打舱壁的声音,以至于要用棉花堵住耳朵了。
感谢上帝,约翰森知道的不多,尽管他亲眼看见了那座城市,以及那个东西。可是,一想到在宇宙生命表象之下潜藏着永恒不灭的可怖之物,一想到来自群星、堪称亵神的怪物在海底沉眠,而人间有一群噩梦般的教徒在殷切地盼望地震再起、巨古城浮出水面重见天日,从此释放那些怪物,我就再也无法安睡了。
约翰森那趟旅程的开头部分,和他告诉海事法庭的没有出入。“艾玛号”于2月20号以空船状态从奥克兰出发,在海面上遭遇了地震引起的风暴的高潮——一定也是这场风暴翻腾起了来自海底的恐惧,使之在人们的梦中弥漫。当船员们恢复对船的控制之后,他们顺利地照既定航向行驶,直到3月22日遇上“警报号”,而当大副写到“艾玛号”被炮火击沉时,我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他的痛惜。当他描述起“警报号”那些肤色黝黑的邪教恶徒时,语气里充满了恐惧,这群人的身上洋溢着一股格外令人憎恶的气息,以至于他们几乎觉得自己好像有责任出手消灭这帮人。所以,当约翰森在法庭上被指控为“过度残忍”时,他简直无法理解。然后,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们驾驶着抢夺过来的船,在约翰森的指挥下继续前行,直到他们望见一根凸出海面的巨大石柱,然后,在南纬47度9分、西经l23度43分处,他们发现了一片由黏土、烂泥以及布满海草的巨石构成的海岸,这些巨石正是地球上最可怖的存在,实实在在、触手可及——噩梦般的尸骸之城拉莱耶,在数不尽的纪元之前,历史没有书写的时光里,由源自黑暗星辰的可怕庞然大物建成。伟大的克苏鲁及其同类便沉睡于此,潜藏在生满绿色苔藓的黏滑石室里,在经历无数的纪元后,终于向外界释放出它们的思维,进入神思敏感之人的梦中散布恐惧,高傲地召唤忠信于它们的教徒前来朝圣、解放并唤醒它们。约翰森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些,可天知道,他很快就要目睹些什么!
我推测,那地方其实只是一个类似山顶的高点——一座丑陋的巨型石堡,伟大的克苏鲁就葬身其中——从海底冒出来了。一想到这底下还可能潜伏着什么东西,我就几乎恨不得马上杀了自己。面对这片冒着黏液、由远古魔神留下的宏伟庄严的罪恶之城,约翰森和他的手下惊畏不已,尽管没受任何人指点,他们一定也猜到了:这地方不属于地球、或者任何一个正常的行星。在大副满怀恐惧写下的一字一句间,我能深切地体会到他的惊畏:对于那些庞大得难以置信的绿色石块,对于那座高得令人眩晕的巨型石堡,对于那些巨大的雕像,以及在“警报号”神龛中发现的刻着古怪神像的浮雕——它们代表的东西令人震惊。
约翰森并不知道未来主义是什么,但他在描述这座城市的时候,用的文字颇得未来主义之神髓,因为他没有直接描写任何具体的建筑或构造,而是仅仅翻来覆去地陈述自己对这地方的整体印象:那些巨大的棱角和石块的表面——这些石块的表面过于庞大,在地球上不可能为任何正常人类所用,且上头刻满了骇人的图画及象形文字。我之所以提及这段关于“棱角”的内容,是因为威尔科克斯在跟我讲述他的噩梦时,曾提及类似的东西。他说,他梦见的那个地方的空间角度很不正常,丝毫不符合欧氏几何学,令人不禁毛骨悚然地联想到不属于我们世界的遥远空间与维度。现在,一个未受过教育的海员在亲眼见识那可怕的现实后,也产生了相同的感受。
约翰森和手下们登上了这座巨大古城的泥泞坡岸,冒着滑落的危险,顺着湿漉漉的巨石向上攀爬——这东西绝非凡人使用的阶梯。这座浸在海中的堕落之城的上方弥漫着瘴气,连来自天空的阳光都仿佛为之扭曲了。而那具形态和构造难以捉摸至极的石雕透着威胁和神秘的气息,让人第一眼看过去仿佛是凹面,第二眼看去又成了凸面。
尽管这帮探险者除了岩石、软泥和海草外还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但近乎恐惧的情绪已在他们中间散布开来。若不是担心遭其他人的白眼,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恐怕都逃之夭夭了。于是,他们只是漫不经心地搜寻着能够带走的战利品,不过,最后证明这纯属徒劳。
其中一名葡萄牙人罗德里格斯爬到了那块庞然巨石的脚下,然后发现了什么,大喊起来。其余人闻声跟了上去,然后惊讶地发现那地方有一扇巨大的石门,上面刻着他们已经熟悉的雕纹:那个章鱼与龙的混合体。约翰森说,它看起来就像一扇巨型谷仓的门,而他们之所以都认为这是门,是因为它周围有雕饰华丽的门楣、侧柱和门槛。不过,他们说不准它是像活板门那样平铺在地,还是像户外的地窖门那样斜立着。正如威尔科克斯所描述的,这地方的空间构造全然不对。你甚至无法确定海面和地面是不是水平的,因此,其他一切物体的相对关系似乎也变得飘渺不定。
布里登在石门上的多个位置推了推,都不见反应。接着,多诺万沿着门的边缘仔细地摸索,每摸到一个点就用力按一按。他继续沿着石头门框向上攀爬——假如这门不是水平铺在地面的话——而所有人心里都在疑惑,这世上为什么会存在如此巨大的门。然后,非常轻缓地,这扇约一英亩见方的巨门的顶部开始下沉,最终停稳了。多诺万又沿侧柱滑了下来——或者是平地跳了过来,回到同伴们的身边。接着,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这巨门诡异地向后退去,在这如棱镜折射的光一般扭曲的奇幻空间中,它古怪地沿着对角线方向挪动,打破了一切物质和透视法的定律。
门后的黑暗浓重得仿佛有了实体一般。但幸亏有这片黑暗,他们才没能看清里面墙壁上的某些东西。那些东西像烟雾般从封闭了亿万年的牢笼中迸发而出,拍打着薄膜翅膀,窜向扭曲缩小的天空,霎时间遮天蔽日。刚刚敞开的深洞里腾起一股令人不堪忍受的气味,最后,耳朵灵敏的霍金斯说他听到底下有阵令人恶心的、液体泼溅似的声响。每个人都侧耳聆听,只听见那东西发出滴水的声音,缓缓而笨重地进入了他们的视野,然后摸索着将它那绿色的庞大身躯从黑色甬道中挤了出来,暴露在了这片疯狂之城充满毒性的污秽空气里。
从笔迹可以看出,可怜的约翰森写到这里时几乎支撑不住了。有六人没能逃回船上,而他认为其中两人在这个受诅咒的瞬间被吓死了。那东西无法用笔墨描述——没有哪种语言足以描写这种令人尖叫、丧失神志的场景,描写这种违反一切物质、力量定律及宇宙规则的可怕之物。就像一座轰隆隆行走的山峰。上帝啊!难怪有位建筑家为此发了疯,难怪威尔科克斯在遥遥感应到这一刻的时候陷入了狂乱。那些雕像的本尊,来自群星的黏糊糊的绿色怪物,此刻已经苏醒,准备收回它的主权。群星已经归位,那个古老邪教费尽心机想要完成的使命,却被一群无辜的海员在无意中达成了。经历数不清的纪元之后,伟大的克苏鲁终于重获自由,迫不及待地要纵情享乐。
在场之人还来不及转身逃命,已有三人被软乎乎的爪子卷了起来,假如这宇宙中还存在任何安宁的话,愿上帝让他们安息。丧命的是多诺万、格雷拉和昂斯特伦。当另外三人不顾一切地爬过布满绿苔、仿佛无边无际的巨石,朝船狂奔而去时,帕克摔倒了——约翰森发誓说,他被一个本不该存在的石角给吞没了,那个角表面是锐角,可从结果看,实际上却是钝角。所以,只有布里登和约翰森逃回了船上,不顾一切地驾驶“警报号”离岸,而与此同时,那巨大如山的怪物笨重地爬下黏滑的石块,在水边停下了脚步,踌躇不前。
尽管之前所有人都上了岸,但他们并没有关掉蒸汽机,因此二人狂乱地飞速操作了几下船舵和引擎,“警报号”就立即启动了,缓缓地,在他们目睹了不可描述的场面后的扭曲恐惧中,它开始搅动这片危险致命的海水。这时,在那片阴森可怖的海岸上,石块上那来自群星的巨大怪物一边淌着口水,一边用非人的语言喋喋不休起来,仿佛独眼巨人在咒骂驾船逃跑的奥德修斯。然后,伟大的克苏鲁比故事中的库克罗普斯表现得更为勇敢,它滑下了水面,开始追赶他们,释出的浩瀚能量激起了滔天的巨浪。布里登回头看了一眼,于是便疯了,尖声狂笑起来,之后他也时不时地持续狂笑——直到后来的一天晚上,他死在了船舱里。约翰森则神志不清地四处游荡着。
可约翰森还没有放弃。他知道,当“警报号”的蒸汽耗尽时,那东西一定会赶上来,于是决心孤注一掷地赌一把:他将引擎开到最大,然后闪电般地冲向甲板的另一头,将舵向反方向转去。恶臭的海水上被搅起了巨大的漩涡和泡沫,而随着蒸汽越来越旺,这名勇敢的挪威人驾着船,直冲那团追赶他的怪物而去——它在污浊的海水泡沫中抬起了身体,看着就像一只巨型帆船的船尾。那颗章鱼脑袋上翻腾的触须几乎要碰上“警报号”那结实的船尾斜桅了,但约翰森仍然不屈不挠地继续驾驶。接着,它就像气囊般被戳爆了,像只被劈开的太阳鱼般流出黏糊糊的恶心之物,释放出的臭气有如一千座坟墓被同时挖开,发出一阵连历史学家都无法用文字书写的声响。有那么一瞬间,船体被辛辣得几乎要刺瞎人眼的绿色雾气给笼罩了,之后雾气退去,只有船尾还残留着沸腾的毒液,可那地方——老天在上!——那只来自天空的无名怪物虽已被撕裂,却在黏糊糊地重塑它那令人厌恶的躯体。与此同时,“警报号”在火力全开的蒸汽机的驱动下,渐渐与它拉开了距离。
事情到此告一段落。自那之后,约翰森要么对着舱室里的神像沉思,要么是给自己和旁边那个只会傻笑的疯子找些食物。在上一次大胆的出击之后,他没有再尝试过驾船,因为那个举动已经掏走了他的一部分灵魂。然后,4月2日发生了风暴,他的意识也翻江倒海,他仿佛看到了一个幽灵般的存在,打着旋儿穿越无限的海水漩涡;它坐在彗星的长尾上,令人目眩地穿过旋转的宇宙星系;它歇斯底里地从深渊猛扑向月球,又从月球猛扑回深渊——这些幻觉自始至终伴随着齐声哄笑,发出这声音的是扭曲而欢腾的远古神祗,以及那些来自地府深渊,生着蝙蝠翅膀、充满嘲弄的绿色小鬼。
梦境结束,他获救了——“警报号”,海事法庭,达尼丁的街道,返回奥斯陆老家的漫长旅途。他不会把这段经历告诉别人,因为别人会以为他疯了。在死神降临前,他会写下自己所知的一切,但绝不能让妻子起疑心。如果死亡能消除这段记忆的话,那能死真是福气。
以上就是我读到的手稿内容。现在,我把它装进了一个铁盒里,和那块浮雕以及安格尔教授的文件放在一处。我把自己的笔记也放了进去——它是我心智正常的证明,其中我把各种破碎的线索拼凑到了一起,但真心希望以后再也没人这么做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在我看来都令人恐惧,就连春日的天空和夏日的花朵,以后在我眼中也一定与毒蛇猛兽无异吧。但是,我自知命不久矣。我会死去,就像叔祖父一样,就像可怜的约翰森一样。我知道得太多了,而那个邪教仍然存在于世。
克苏鲁也依然在世,我想,它又回到了自太阳初生之际就庇护着它的石缝中。它那受诅咒的城市再次沉没,因为四月的风暴过后,“警报号”还从那附近驶过,并未发现异常。可它在地上的代理者仍然于荒僻之地,围绕着顶部放有神像的巨石咆哮、狂欢、杀戮着。它一定是被困在了沉没之城中的黑暗深渊里,否则,这世界早就被恐惧和狂乱的尖叫声吞没了。谁又能料到最后的结局呢?升起的可以再沉下,沉下的也可能再升起。可憎之物在深渊中一边等待、一边做梦,而人类风雨飘摇的城市中,腐朽在蔓延。某个时代终将到来——可我不能去想,也不敢去想!我只能祈祷,若我因这份手稿而死,但愿处理我身后事的人足够谨慎、不要鲁莽行事,但愿再没有人读到这些文字。
(敬雁飞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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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指因纽特人(即爱斯基摩人如今的通称)神话体系中的一位天空之神,被19世纪西方恶魔学著作《地狱辞典》列为一名恶魔。
(2) 西德尼·西姆(sidney si,1865—1941),英国画家,以奇幻题材的画作闻名。
(3) 安东尼·安加罗拉(anthony angaro,1893—1929),意大利裔美国画家,画作常常表现人在异文化中挣扎求存的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