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回家(1/2)
四下一片昏暗,刮着强风,我们艰难地向前行进。整整七星期以来,我们的视野内只有茫茫的冰天雪地,所以伊斯尔霍斯悬崖的出现对我们是个莫大的鼓舞。从地图上看,悬崖离南面的深绥沼泽和东面的古森湾都不远。但是,地图上对戈布林地区的标注是不可信的。我们已经走得筋疲力尽了。
我们离戈布林冰原南缘比地图上标注的要近一些,因为在转向南行的第二天,我们便开始遇上了起伏冰以及冰缝。冰原没有火焰山脉地区那样动荡不断、险情迭起,但也是陷阱重重。路上有面积达数英亩的凹陷的深坑,也许是夏季的湖泊;有虚空的雪面,你喘一口粗气,也许就会陷进一英尺深的坑里去;有支离破碎、布满了小孔和裂缝的冰面;越往前,就有越来越多的大冰缝以及昔日的峡谷,有些宽阔如高大山脉里的峡谷,有些则只有两三英尺宽,却深不可测。
到了尼默尔月奥迪尔尼日(以下内容根据伊斯特拉凡的日记,我是没有记日记的),阳光普照,北风劲吹。我们拉着雪橇穿过那些横跨狭窄冰缝的雪桥,往桥下左右两边看,就能看到蓝色的沟壑及深渊。被滑板挤落的碎冰块发出了杳渺、细微的悦耳声音,宛如银丝触碰着薄薄的水晶盘表面所发出的乐音。那天早晨,我们在阳光下拉着雪橇飞越道道深渊,那种如梦如幻、飘然欲仙的感觉至今我还能记起。不过,很快天空又开始转白,空气变得凝重起来,阴影消失不见,天空中和雪面上的蓝颜色也渐渐褪去。在这样的冰面上,我们绝没有料到也会遭遇白化天。因为这片冰面有很大的起伏,所以只有伊斯特拉凡在拉雪橇,我则是在后头推。我一边紧盯着雪橇一边用力推,脑子里除了这件事情,再无其他杂念。突然之间,雪橇猛地一颠,往前直冲而去,雪橇把手差点从我手中挣脱。我本能地死死攥住把手,冲伊斯特拉凡大喊了一声“嘿”,示意他放慢速度,因为我以为,肯定是因为前方冰面平坦,所以他就提速了。可是,雪橇突然停了下来,一头栽到冰面上,伊斯特拉凡却已不见了。
我差点就要松开把手找他去了,没有松手完全是运气。我抓牢把手,茫然四顾,寻找他的踪影。然后我的视线落到了一处冰缝的边缘,因为那边有一座雪桥断了,雪桥脱落的那部分正在砰砰啪啪地往下坠落。他脚冲下直直地滑下去了,雪橇之所以没有跟着他掉下去,全靠我身体的重量,滑板的后三分之一部分仍然留在坚实的冰面上。他身体吊在挽具上,悬在冰缝之中,他的重量拖得雪橇一点一点地往下倾斜。
我用尽全力压在雪橇后把手上,又是拽,又是摇,又是撬,想把雪橇从冰缝边缘拉回来。起初雪橇没怎么动,但我把全身的重量死死压在把手上,拼尽全力往回拖,最后雪橇终于慢慢地动了起来,接着突然滑行起来,远离了冰缝。伊斯特拉凡双手抓住了冰缝的边缘,他的身体重量也帮了我的忙。他被挽具拖着,挣扎着爬上边缘,然后脸冲下瘫倒在了冰面上。
我在他身边跪下,费力解开挽具。他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只有胸部还在随着他喘气一起一伏,这副样子让我很是惊慌。他的嘴唇变成了青紫色,一边的脸也被擦伤了。
他摇晃着身子坐起来,用吹口哨似的声音轻声说:“蓝色——一片蓝色——深渊里的高塔——”
“什么?”
“在冰缝里。一片蓝色——到处都亮晃晃的。”
“你还好吧?”
他开始重新系上挽具。
“你在前面走——套上绳子——拿着棍子。”他气喘吁吁地说,“探路。”
整整几个时辰,我们都是一个人拉雪橇,另一个人在前头探路。探路者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蹭,像一只踩着蛋壳走路的猫,而且每迈出一步都要先拿棍子敲打前方的冰面。在这种白化天里,只有当你站在冰缝边缘看到下方的深渊之时,你才会意识到冰缝就在眼前——到那时就晚了,因为冰缝的边缘都是往外凸起的,位于深渊之上,而且不一定很牢固。脚步每一次落下都可能会是个意外,也许会掉下深渊,也许会是一次剧烈的晃动。任何东西都不会落下影子。这是一个平整、白色、无声的球体,一个布满了冰霜的巨大玻璃球,我们就在里头走动。球的里面是一片虚无,球的外部还是一片虚无,但玻璃上却是有裂缝的。我们就这样试探一下走一步,再试探再走一步。我们试探着那些不可见的裂缝,如果掉入这些裂缝,你就会掉出这个白色的玻璃球,坠落,坠落……我的肌肉渐渐地紧张起来,再也无法放松。每一步都变得异乎寻常地艰难。
“怎么了,金瑞?”
我站在一片虚无的中央。泪水涌了出来,把我的上下眼皮冻结在了一起。我说:“我害怕掉下去。”
“可你套着绳子呢。”他说。然后,他走上前来,看前方是否有明显的冰缝。看过之后他便明白了,于是说道:“搭帐篷吧。”
“还没到时间呢,我们应该接着走。”
他已经伸手去取帐篷了。
后来,等我们吃过饭后,他说:“该停下来了。我想我们不能走这条路了。冰原似乎正在慢慢地消融,一路上都会有融冰和冰缝。要是能看得见,倒是可以走,可在这样的无影天里,我们是没法看见东西的。”
“那么,我们怎样才能到深绥沼泽呢?”
“嗯,如果我们一直往东,而不是往南走,也许可以通过坚实的冰面走到古森湾。有一年夏天,我坐着一艘小船从古森湾看到过冰原。冰原在红山一带拔地而起,通过冰河同古森湾相连。如果我们沿那些冰河往下,就可以一直往南到达卡亥德的冰海,随后从海岸线而不是陆上边境线入境,这也许会是更好的一个选择。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就得多走几英里了——我想要多走二十英里到五十英里吧。你意下如何,金瑞?”
“我的意见是,如果还是这种白化天的话,我连二十英尺都走不了了。”
“可是如果我们走出了裂缝区……”
“哦,如果走出了裂缝区,那我就没事了。如果太阳重新升起,那么你就可以坐到雪橇上,我会免费载你到卡亥德的。”到了旅途的这个阶段,我们会不时地这样幽上一默。这种幽默其实都挺傻的,但是有时也能逗对方一乐。“我没事。”我接着说道,“只是得了严重的慢性恐惧症。”
“恐惧是非常有用的,就像黑暗,就像阴影。”伊斯特拉凡咧嘴一笑,笑得很难看。他的头就像一个颜色剥落、布满了裂痕的棕色面具,上头覆着黑色的毛发,还嵌了两颗黑石子。“光有亮光还不够,要想行走,我们还需要阴影,想想真是怪异。”
“把你的笔记本给我一下。”
他刚刚记下了我们当天的行程,还把里程和给养又算了一下。这会儿他隔着恰伯炉,把那个小小的记事本和铅笔递给了我。在内封的空白页上,我画了一个圆圈,在圆圈里画了一道双弧曲线,又将这个符号中“阴”的那一面涂成黑色。这之后,我把本子递给了同伴:“你知道这个符号吗?”
他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端详良久,最后说的却是:“不知道。”
“在地球上、在海恩戴夫南特以及齐佛沃尔都发现过这个符号。表达的是‘阴阳’的概念。光明是黑暗的左手……怎么说呢?光明与黑暗,恐惧与勇气,寒冷与温暖,女人与男人。就是你,西勒姆,两者合而为一,如同雪地上的阴影。”
第二天,我们在白色的虚无中,朝着东北方向艰难跋涉。走了整整一天之后,这片虚无空间的地面上终于不再有裂缝了。我们现在每天的食物定量只有原来的三分之二,希望不致因为路线的拉长而断粮。我倒觉得就算断粮也无关紧要,因为只吃一点点其实比完全不吃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伊斯特拉凡倒真是时来运转了,表面上是仰赖他的预感或者说是直觉,实际上靠的也许是他的实践经验和推理。我们往东走了四天,这是我们单日行程最长的四天,每天行进十八至二十英里。随后,那种寂静一片的虚无天气被打破、被撕裂,光亮淡去,风暴来临,在我们的身前、身后、身侧,细小雪粒形成的旋涡在急速地转动、转动、转动,甚至钻到了眼睛里。我们在帐篷里躺了三天,外头暴风在怒号——那些没有呼吸的肺部发出了充满仇恨的无言怒号,整整持续了三天。
“真想跟它对吼。”我用心语对伊斯特拉凡说道。而他的反应仍然还是那么迟疑、拘谨:“没有用,它不会听的。”
我们没完没了地睡觉,然后起来吃一点点东西,料理身上的冻伤、炎症和擦伤的伤口,用心语交谈,接着继续躺下睡觉。三天之后,尖厉的呼啸声逐渐变为含糊的喋喋急语声,随后又变为呜咽声,最后归于沉寂。天破晓了。透过敞开的阀式门,我们看到了外头明晃晃的天空,心情为之一振。不过,我们身子太过虚弱,没能欢呼雀跃地表达自己的欣慰之情。我们拔营出发——拆帐篷花了将近两个时辰,因为我们就像两个老头一样,行动迟缓。现在走的是下坡路,坡度很小,出不了什么岔子;坚硬的路面非常宜于滑行。阳光普照,上午时温度计显示的是华氏零下十度。我们似乎在行进过程中慢慢恢复了体能,走得又快又轻松。那天,我们一直走到星星都出来了。
伊斯特拉凡准备了全额定量的晚餐。如果每顿都这么吃,我们的食物只能再维持七天。
“命运之轮又转动起来了。”他非常平静地说道,“要让轮子好好转,我们必须要吃饱。”
“吃饱喝足,怡然自得。”我说。吃饱喝足后我变得很亢奋,边说边开怀大笑:“吃喝玩乐不能分家。没吃饱怎么高兴得起来呢,是吧?”对我来说,这股劲头就跟那个阴阳圈一般神秘,但却没能坚持多久,伊斯特拉凡神色中的某种东西将我的这种情绪驱散无踪。然后我就很想哭,但努力地克制住了。伊斯特拉凡没有我强壮,这样对他是不公平的,他也许会跟着哭出来。他已经睡着了,就那样坐着睡着了,碗还在他的膝盖上放着。这样的胡乱仓促可不像他的风格。不过,能睡着确实是件好事。
第二天早上我们很晚才起来,吃了双倍于定量的早餐。随后套上挽具,拉着轻巧的雪橇驶离这片世界的边缘地带。
世界边缘是一片碎石遍布的陡坡,在正午惨淡的光线下呈现红白相间的颜色,这片陡坡下方就是一片绵延的冰海:古森湾,从此岸到彼岸,从卡亥德一直到北极,全是冰封的茫茫海面。
当天下午以及第二天一整天,我们穿越了拥挤在红山山脉之间的那些碎裂的冰原边缘、嶙峋的悬崖以及沟渠,下到了冰海。接下来的那一天,我们舍弃了雪橇,把东西装到了背包里:帐篷是最主要的一个负担,还有几包其他的零碎东西,粮食我俩均分了一下,这样下来两人的负重都不到二十五磅。我还背着恰伯炉,那也还是不到三十磅。终于摆脱了那个雪橇,不用再没完没了地拉呀、推呀、拖呀、撬呀的了,真是再好不过了。继续前行的时候,我跟伊斯特拉凡讲了这个想法。他回头看了雪橇一眼,现在它形同一小堆废物,躺在茫茫的冰面和浅红色的岩石之间。“它干得不错。”他说。他对无生命的事物也有着同样的忠诚,如我们正在使用以及已经用过的那些坚固、牢靠、值得信赖的事物。他怀念雪橇。
那天晚上,也就是我们整个旅程的第七十五天、登上冰原的第五十一天,阿内尔月哈尔哈哈德日,我们终于走下戈布林冰原,到达了古森湾冰海。今天我们又走了很远的路,一直到天黑才歇脚。空气非常冷冽,不过很清新、很静谧。我们不用再拉雪橇,冰面也异常平整,非常适于滑行。晚上搭好帐篷躺下之后,想着我们身下的冰层不再是厚达一英里,而是只有几英尺,再下方就是咸水,觉得很不可思议。不过我们也没什么工夫多想,用过饭后便安寝了。
黎明到了,又是一个晴天,不过非常冷,气温在华氏零下四十度。往南眺望,能够看到几乎呈直线往南延伸的海岸线,其间不时会有一些凸出来的地方,那是冰河延伸到海中的部分。最初我们紧挨着海岸线行进。刮着北风,我们正好并肩御风而行,一直滑到夹在两座橙色高山之间的一个山口里。出了山口之后,便有一股疾风猛烈地击打着我们,我们差点摔下滑雪板。我们仓皇往东边逃窜,到达平坦的冰海海面,到了这里至少我们可以平稳地站立、继续前进了。“戈布林冰原把我们给吐出来了。”我说。
第二天,我们前方、海岸线往东延伸的曲线变直了。欧格瑞恩就在我们的右方,而前方那条蓝色的曲线才是卡亥德。
那天我们吃完了最后一点奥西、最后几盎司的卡迪克芽,只剩了每人两磅积芪密芪和一共六磅的糖。
我发现自己没法很好地描述路途的最后几天,因为我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虽然饥饿能够使感觉更敏锐,但如果是饥饿再加上极度的疲劳,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我想,当时我所有的感觉都已经极度麻木了。我只记得自己因为饥饿有过腹部绞痛,但是那种痛苦的感觉却已经淡忘了。事实上正相反,我一直都有一种朦胧的感觉,一种获得了解放、超越了某种东西的欣喜,还有就是昏昏欲睡。第十二天,也就是阿内尔月珀斯瑟日,我们抵达陆地。爬上一片冰封的海滩之后,我们登上了古森湾岩石嶙峋、积雪遍布的荒凉海岸。
我们到达卡亥德,到达目的地了。我们差点就徒劳无功,因为我们的背包已经空了。我们以热水代酒庆贺我们的胜利。第二天清晨,我们起来,出发去寻找公路和居住区。这片地方荒无人烟,我们手头又没有相关的地图。也许公路是有的,但是都掩埋在五到十英尺的积雪下面,兴许我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穿过了好几条公路。路上也没有任何农耕的迹象。当天以及接下来那一整天,我们绕来绕去的,忽而往南,忽而往西。再下一天的晚上,透过暮色和稀疏的落雪,我们看到远处的山坡上有一个亮光。一时之间,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当地瞪视着亮光。最后,我的同伴用嘶哑的声音说道:“那是灯光吗?”
夜幕降临之后许久,我们才摇摇晃晃地到了一个卡亥德村庄。村里只有一条街,两旁是屋顶高耸的黑色房子,家家户户的冬季门前都堆着高高的雪。我们在热食店门口停下,透过狭窄百叶窗的窗缝参差不齐地射出了道道黄光,正是先前我们隔着山脉看到的亮光。我们打开门,走了进去。
今天是阿内尔月奥德索尔德尼日,我们旅程的第八十一天。我们花的时间比伊斯特拉凡的计划多了十一天。他精确地估算了我们的食物配给:最多能撑七十八天。我们一共走了八百四十英里——前期是根据雪橇里程计的显示,最后几天则是依据我们的估算。这八百四十英里中有许多都是在绕路。如果前进的路程真的有八百英里的话,我们肯定是没法走完的。后来我们拿到了一张好的地图,估算出普勒芬农场到这个村庄的距离不会超过七百三十英里。那八十一天里,我们行走的全是没有人烟的蛮荒之地,眼前唯有岩石、冰雪和天空,耳边是一片寂静,除了彼此之外,再没见过其他人。
我们走进一间热气腾腾、灯火通明的大房间,屋里摆满了美味佳肴,挤满了人,香气四溢,人声鼎沸。我抓住伊斯特拉凡的肩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一双双陌生的眼睛转向我们。我已经忘了这世上还有别的相貌异于伊斯特拉凡的活人,不由得惊恐万分。
事实上,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拥挤的陌生人群其实也就是七八个人而已。他们肯定也跟我一样吓了一大跳。仲冬时节,没有人会从北方到库尔库拉斯特领地来。房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紧盯着这两个不速之客。
伊斯特拉凡先张口了,声音几不可闻:“我们恳请贵领地收容我们。”
那几个人像炸了锅一般,开始相互交谈,屋里一片嗡嗡声,有人表示困惑,有人表示恐慌,有人表示欢迎。
“我们是穿过戈布林冰原到这里来的。”
这下屋里更是喧闹了,他们围住我们,争先恐后地问着这样那样的问题。
“可以照应一下我的朋友吗?”
我也想要说这话,但是伊斯特拉凡却先说了出来。有人过来帮我坐下。他们端来食物,他们照应我们,接纳了我们,欢迎我们安然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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