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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傻瓜的使命(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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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斯特拉凡在我们穿越戈布林冰原时所写的笔记中讲到,他很好奇为什么他的同伴羞于哭泣。其实,那时候我就可以告诉他,我那样与其说是羞耻,不如说是恐惧。现在我继续前行,穿越西诺斯谷,远离他的死亡之夜,进入这个不再有恐惧阴影的冰冷国度。我发现,在这里我可以尽情地流泪,只是这么做于事无补。

我被带回萨西诺斯,关进了监狱,罪名是与遭到放逐的人为伴,也许还因为他们也不知道除此之外还能拿我怎么办。从一开始,埃尔亨朗的官方命令还没下来的时候,他们就挺善待我的。我在卡亥德的牢房是萨西诺斯议员选举城堡里一间陈设完备的房间:我有一个火炉可以烤火,有一个收音机可以听,一天饱餐五顿。当然舒适是谈不上的,床板很硬,被褥很薄,地板光秃秃的,空气冷冰冰的——跟卡亥德所有的房间一样。不过他们派了位医生过来,他的双手还有声音,都是那么温柔、那么宜人,这在欧格瑞恩是永远享受不到的。医生进来之后,我感觉门就一直敞着没关。我还记得,门一直开着,我倒是希望他能关上门,因为大厅里吹来的穿堂风很冷。不过我浑身无力,而且也没有勇气起身去关上囚禁自己的监狱的门。

年轻的医生神情严肃,但充满了母性。他用平静却坚决的口气告诉我:“你有整整五六个月营养不良、劳累过度,已经元气大伤,不能再操劳了。好好躺着休息吧。像冬季峡谷中冰封的河流一样静静地躺着,好生休养吧。”

可是,我一入睡,就梦见自己在卡车里,跟同伴们蜷缩在一起。人人都臭气熏天、赤身裸体、瑟瑟发抖,挤成一团取暖,只有一个人例外。他独自躺在冰冷的车门边,嘴里满是淤血。他是叛徒,他独自一人死去,抛弃了我们,抛弃了我。我经常满怀怒气地醒来,虚弱的身体却在怒气的驱使下不停颤抖,一腔怒气最终也化为了软弱的眼泪。

我肯定病得不轻,到现在我还记得当时高烧的一些症状。医生在我身边守了整整一个晚上,也许更久。那几个夜晚的情景我已经不记得了,唯一有印象的就是我对医生说的话,以及自己那哀恸欲绝的声音:“他本可以停下的。他看到了那些哨兵,却径直往枪口撞去。”

年轻的医生沉默片刻:“你该不会是说他是自杀的吧?”

“很有可能——”

“这样说朋友未免也太卑鄙了。我也不会相信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会这么做。”

跟这里的人谈到自杀的时候,我根本没有想到,自杀在他们看来是一种可耻的行径。对我们来说,自杀只是人自行做出的一个选择。对他们来说,这种行为却是放弃选择,本身就是一种背叛。如果让卡亥德人来读我们的《圣经》,他们会认为,犹大的罪行不在于对耶稣的背叛,而在于他自暴自弃,放弃被宽恕、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机会,在于他的自杀。“那么说,你不叫他卖国贼伊斯特拉凡?”

“从来不这么叫。很多人对于加在他头上的罪名根本就不予理会,艾先生。”

可他的话不能带给我丝毫的安慰,我还是那么痛苦,于是大叫道:“那他们为什么要向他开枪?为什么他还是死了?”

他没有作答,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

我没有受到正式的审问。他们只是随意地问了问,问我是怎么逃离普勒芬农场来到卡亥德的,又问了我通过他们的电台发送的密码信号的目的地以及意图。我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这一情报马上直接送达埃尔亨朗,送给了国王本人。显然,关于飞船的情报是秘而不宣的,而我逃离欧格瑞恩监狱、在冬季穿越冰原、来到萨西诺斯的消息却得到了公开报道,人们可以随意评说。电台只字未提伊斯特拉凡在此事中的角色以及他已死亡的消息,不过,这个秘密早已是尽人皆知。在卡亥德,保密在极大程度上是一种谨慎、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是对问题而非答案的省略。新闻公告里只提到了特使艾先生,但人人心里都知道,是哈斯·雷姆·伊阿·伊斯特拉凡将我从欧格瑞恩手中偷偷解救出来,陪伴我穿越冰原来到卡亥德,从而揭穿了欧格瑞恩总督们撒下的弥天大谎:去年秋天我在米什诺里猝死于霍姆热病……伊斯特拉凡对于我回归卡亥德所产生的效应预见得相当准确,不过他还是低估了这些效应。这位外星人现在萨西诺斯的一间屋子里,卧病在床,没法行动,没法去管任何事情,却导致了两个政府在短短十天内相继垮台。

说欧格瑞恩政府垮了台,当然是指三十三人集团中掌权派总督为另一派总督所取代。用卡亥德人的话说就是,有些人的影子变短了,有些则变长了。谎言被揭穿后,将我关进普勒芬农场的萨尔伏派系陷入了尴尬的境地。当然对他们来说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他们仍然死扛着,直到阿加文公布星际飞船即将到达卡亥德的消息之后,他们才彻底垮了台。在国王发表声明那一天,奥本索所在的自由贸易派接管了三十三人集团的最高权力部门。那么说来,我确实还是帮了他们一些忙的。

在卡亥德,政府垮台多半意味着首相遭贬、科尤雷米重组,当然国王被暗杀、被迫退位以及民众叛乱也时有发生。泰博倒也没有赖着不走。目前我在国际希弗格雷瑟角斗场上的价值,加之我的存在本身便是对伊斯特拉凡最好的拥护,让我的声望砝码明显要超过泰博,因此,早在埃尔亨朗政府得知我已经发报给飞船之前,他便已经辞职了,这个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赛斯切尔告密之后,他便采取了行动,却只等来了伊斯特拉凡的死讯,随后他便辞职了。对他来说,是落得大败的下场,还是成功复仇,全都在此一举。

充分了解情况之后,阿加文便发来召见令,请我火速前往埃尔亨朗,随令还附送了一大笔的路费。萨西诺斯市也表现出了同样的慷慨,他们派那位年轻医生跟我同行,因为我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我们乘着机动雪橇出发了。关于此趟行程我只记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一路坦途,走得很从容,中间会有长时间的停留,等候夯雪机清理路面,还在客栈里度过了漫长的夜晚。我们应该只走了两三天,但我却觉得这是一趟漫长的旅程,对其间的情形也没有多少印象。到最后,我们终于穿过埃尔亨朗城的北门,走进了那些遍地积雪、阴影幢幢的幽深街道。

此时,我那脆弱的心灵终于振作了起来,头脑也清醒了。此前我一直都心力交瘁。旅途虽然从容,我却备感疲惫,而现在,我发现自己身上仍然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很有可能来自某种惯性,因为这个地方至少是我所熟悉的,我在这个城市生活、工作了一年多。我熟悉这些街道、城堡,熟悉王宫的门面以及幽深的庭院和曲径,也明了自己前来此地的使命。于是,我终于清醒过来,第一次意识到我的朋友已永远离去,我必须完成他为之献出了生命的事业,必须为拱桥加上拱顶石。

在王宫大门,有人传令让我先去宫内一处客房歇息。我被带到了圆塔宫,此地在整个宫廷中标志着最高规格的希弗格雷瑟。这并不体现国王的恩宠,只是表明他对此人崇高地位的认可。来自友邦的使节通常也会在这里下榻。这可是一个好兆头。不过,要去圆塔宫得经过红角宫。透过狭窄的拱门,可以看到池塘边那棵光秃秃的树,灰色的枝干上挂着冰凌,屋子仍然空空如也。

在圆塔宫门口有一个人在等我,他穿着白色长袍、深红色衬衣,佩戴一根银项链——是法科西,阿仁霍德隐居村的预言师。这么多天来我终于遇到了一位故人,一看到他那和善俊美的脸庞,我就觉得一阵轻松,此前我一直精神紧绷,满怀使命感。法科西用了卡亥德人很少会用到的一种方式——握手,来欢迎他的朋友,他的热情也一下感染了我。

他是在初秋离开他所居住的南雷尔区,应召加入科尤雷米的。从韩达拉隐居村召用议员并不罕见,不过,预言师是很少出任公职的。我相信,若非对于泰博政府以及国家被其引向歧途的现状深感忧虑,法科西是不会接受征召应召的。最后,他取下预言师的金链子,戴上了议员的银链子。很快他就有了很大的作为,因为早在揭姆月,他便已加入了赫斯科尤雷米,也就是内阁议会,内阁议会是制衡首相权力的机构,当时是国王亲自下达的任命。看起来,他即将登上权力的顶峰,而不到一年之前伊斯特拉凡刚从这个顶峰上掉了下去。在卡亥德,政治生涯总是大起大落、变幻无常。

圆塔宫是一幢华而不实的小房子,里头寒意逼人。我还没有会见其他人,也没有发表正式声明或是在正式场合公开露面,先跟法科西做了一席长谈。他用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我,问道:“那么说,有一艘飞船正在靠近我们,即将登陆,这艘飞船比三年前你降落霍尔登岛时乘坐的那艘要大,确有此事吗?”

“有。其实是我发出了信号,要求飞船登陆。”

“什么时候会到呢?”

我忽然发现自己连今天是哪个月哪一天都不清楚,这才意识到最近这一段自己的身体状况是何其糟糕。我只好往回倒推到伊斯特拉凡离世的前一天。然后我发现,飞船如果是处于离格森星最近的位置,那么它现在应该已经进入行星轨道,正在等待我的信号,不由得再次大惊失色。

“我必须同飞船联络,他们需要下一步的指令。国王想让他们在哪里登陆呢?应该是一片很大的无人区。我需要一个发报仪——”

很快,一切事宜便都安排就绪,非常顺当。以前我同埃尔亨朗政府打交道,都得没完没了地绕弯子、经受重重的挫折,如今这一切都像奔腾河流中的冰块,顷刻便融化消散了。命运之轮开始转动……第二天我就可以受到国王的接见。

我的第一次觐见花了伊斯特拉凡整整六个月的时间,眼下这第二次则耗去了他的余生。

这一次我太过疲乏,反倒没有什么担忧的感觉。而且,我心中想的是比自身的安危更为重要的事情。我走下长长的红色通道,通道上方是灰尘遍布的旗帜,走到平台前站住,平台边那三座巨大的壁炉里,熊熊的火焰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国王躬着身子,坐在中央壁炉边桌旁的一把雕花凳子上。

“请坐,艾先生。”

我依言坐下,跟阿加文隔着壁炉。透过火光,我看到他的脸显得很憔悴很苍老,样子就像一位失去婴儿的母亲,又像一位失去儿子的父亲。

“呃,艾先生,那么说,你的飞船就要登陆了。”

“陛下,飞船将应您的要求,在阿斯吞沼泽登陆。他们会在今晚第三个时辰让飞船登陆。”

“如果他们搞错了地方呢?会把一切都烧毁吗?”

“他们会在一束无线电射线的导航下登陆,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不会搞错地方的。”

“他们有几个人——十一个吧?是吗?”

“是的,陛下,人不多,不用恐惧。”

阿加文想要做个手势,双手却先抽搐起来:“我不再恐惧你了,艾先生。”

“您这么说我很高兴。”

“你为我效了很大的力。”

“可我并不是你的仆人。”

“我知道。”他神色淡漠地盯着火苗,紧抿着双唇。

“我的安射波信号发射仪应该是落到了米什诺里的萨尔伏手里。不过,飞船上还有一台安射波。飞船降落之后,如果你认可的话,我将以爱库曼全权代表的身份,根据授权同卡亥德商讨并签署结盟协定。这一切都能通过安射波得到海恩星以及其他固定所的认可。”

“很好。”

我没有继续往下说,因为他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他拿靴子尖往火炉里添了根木柴,火炉里溅起了几点红色的火星。“他究竟为什么要欺骗我?”他用他那尖厉、高亢的声音质问道,双眼终于开始正视我了。

“谁?”我也回视着他。

“伊斯特拉凡。”

“他千方百计,就是为了让你不受蒙蔽。当你开始宠信于我不利的那一派时,他便想法让我避而远之。当确信我归来便能说服你接受爱库曼使团、接受爱库曼的声望时,他便又把我带回了你的身边。”

“关于这艘大飞船,他为什么对我只字未提呢?”

“因为他当时也不知道:在到达欧格瑞恩之前,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

“那你们俩就是打算把秘密透露给那边喽?他试图让欧格瑞恩接受你的使命,他同他们的自由贸易派一直有勾结。你能说这不是背叛吗?”

“不是。其实他是认识到,不管哪个国家先跟爱库曼结盟,另一个国家很快便会步其后尘,希斯、佩灵特以及列岛地区也都会起而效仿,最终你们就会团结起来。陛下,他从内心深处热爱自己的祖国,但是他不是为这个国家、为陛下你效力。他所效力的,正是我所效力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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