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2)
“等我们到了厄尔加阿以后,我可以托返程的巴士司机带封信回来。也就是再等两三天而已。”
“我真是搞不懂你。”姬特说。
“为什么?”他懵懂问道。
“我搞不懂的事儿太多了。你突然不在乎自己的护照了。就在今天早晨,你还为丢了护照懊恼不已,谁看到都会觉得没了它你一天都活不下去。现在你却说再等几天也没区别。你敢说这里面没什么不对?”
“你敢说等几天有多大区别?”
“我不敢。或许确实没区别,但我要说的重点不是这个。完全不是。”她说,“而且你很清楚这一点。”
“现在的重点是我们得赶上这趟车。”他跳起来冲向阿卜杜勒卡德尔,后者还在数要找给他们的零钱。姬特愣了一下,跟了上去。一根长长的灯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末端挂着一盏小电石灯,灯光下男孩们正在搬运箱包。一共六个男孩在楼梯下排成一列,每个人都扛着行李。一群村里的流浪儿聚集在门外的黑暗中,盼着有机会帮忙搬运行李去车站。
阿卜杜勒卡德尔说:“希望你们喜欢厄尔加阿。”
“好的,好的。”波特一边回答,一边把零钱分开放进不同的兜里,“希望我带来的麻烦没有过于影响你的心情。”
客栈老板扭开了头。“啊,那个,”他说,“咱们最好别提那事儿了。”这样的道歉太随意,他无法接受。
夜风渐起,楼上的窗户和百叶窗被吹得砰砰作响。吊灯来回摇晃,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或许我们返程时还会再见面。”波特固执地继续说道。
阿卜杜勒卡德尔本应回答:“但凭真主的旨意。”但他却只是看着波特,悲伤中带着几分理解。有那么一瞬,他似乎打算说点儿什么,然后他扭过了头。“也许吧。”最后他说。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他的嘴唇已经勾勒出了一个微笑——波特觉得这个笑容根本不是冲着他来的,甚至可以说与他完全无关。他们握了握手,然后他快步走向姬特。她站在大门口,借着摇晃不定的灯光补妆;她正在涂口红,外面的孩子们一脸好奇地伸长脖子追寻着她手指的每一个动作。
“省省吧!”他喊道,“没时间搞这些了。”
“我已经弄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翩然躲开,免得他破坏她即将完成的艺术品。她把口红放回包里,啪地合上手袋。
他们走了出去。通往车站的路漆黑一片,新月的光芒十分微弱。村里的几个野孩子仍满怀希望地跟在他们身后,虽然大部分孩子在看到客栈的搬运工阵容时就选择了放弃。
“风这么大,真糟糕,”波特说,“路上的灰尘一定很大。”
姬特不在乎什么灰尘。她没有回答。但她注意到了他语气里的微妙变化:他莫名其妙地高兴起来了。
“我只希望路上不要翻山。”姬特喃喃自语。她不禁再次更热切地期盼自己是去了意大利,或者其他任何有边界的小国,那里的村庄里有教堂,你可以坐出租车或者马车去车站,还可以在白天旅行,每次离开旅馆时也不会被围观。
“噢,上帝啊,我差点儿忘了!”波特叫道,“你得了重病。”然后他解释了一番自己是怎么搞到座位的。“我们已经快到了。来,让我扶着你的腰,你得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来。脚步虚浮一点儿。”
“太可笑了,”她生气地说,“那些搬运工会怎么想?”
“他们忙着呢。就当你崴了脚吧,来嘛。拖着点儿脚步,这真是再简单不过了。”他拉着她,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被我们占了座位的人又该怎么办呢?”
“让他们等一个星期又如何?反正时间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
巴士已经在车站里等着了,一群大呼小叫的男人和男孩围在车外。他们走进办公室,现在姬特走起路来真的十分艰难,因为波特把她紧紧地按在自己身上。“你弄疼我了,快松开一点。”她低声抱怨。但他仍紧紧搂着她的腰,他们来到柜台前。那个卖票给他的阿拉伯人说:“你们的座位是22号和23号。赶快上车坐好,别人还不想放弃呢。”
这两个座位靠近车尾。他们沮丧地面面相觑,前几次坐长途车的时候,他们从来都在前排和司机坐在一起。
“你觉得自己受得了吗?”他问她。
“你受得了就行。”她回答。
他看到一个戴着高高的黄头巾的灰胡子老头正在透过窗户向车里张望,他觉得对方一脸找茬的表情,于是他说:“请躺下去假装很虚弱,好吗?要装我们就得装到底。”
“我讨厌欺骗。”她气愤地说。但她突然闭上眼睛,装出一副病容。她想到了特纳。尽管在艾因科尔发时她曾下定决心,要遵守约定留在这里等他,但她最终还是半推半就地跟着波特去了厄尔加阿,甚至没有留下一张解释的字条。现在要改变她的行为模式恐怕为时已晚,姬特突然讶异地发现她竟允许自己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但她立即对自己说,如果这样欺骗特纳真的不可原谅,那么她迄今没有告诉波特自己的不忠,岂不是更恶劣得多?于是她马上为自己的离开找到了理由。从这个角度来说,她无法拒绝波特的任何请求。她懊恼地任由自己的头向前栽去。
“这就对了。”波特箍紧她的胳膊表扬道。他跌跌撞撞地绕过刚刚堆到过道上的一捆捆包裹下了车,亲眼看着工人把他们的所有行李绑在车顶上。他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姬特仍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一切都很顺利。汽车引擎发动时,波特瞥了窗外一眼,刚才那个老头和另一个年轻一点儿的人并肩站着,他们几乎凑到了窗边,似乎很想上车。“就像两个孩子,”他想道,“全家都出门野餐去了,但就是不带他们。”
等到汽车开动起来,姬特立即坐直身体吹起了口哨。波特不安地推了她一下。
“已经结束啦。”她说,“你该不会想让我一路上都装病吧?另外,你真是紧张过度。根本没人注意我们。”她说得对。车上生机勃勃的交谈声不绝于耳,他们表现得相当低调。
路况几乎立即变得恶劣起来。每一次颠簸波特都会在座位里往下滑一点。发现他完全无意阻止自己的身体下滑的趋势,姬特终于说道:“你打算去哪儿?躺到地板上?”半晌之后他才答了一句:“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怪极了,她霍地转过头去,想看看他的脸。但光线实在太暗,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困吗?”她问道。
“不困。”
“是不是不舒服?你冷吗?你为什么不披上外套?”
这次他没有回答。
“那就不要动了。”她望着低低挂在天边的月牙说道。
过了一会儿,巴士开始缓慢而吃力地爬坡。车尾排出的废气变得越来越浓,散发着呛人的气味,再加上引擎刺耳的嘶吼和越来越低的温度,姬特在恍惚间突然清醒过来。她毫无睡意地环顾影影绰绰的车厢,乘客们似乎都睡着了,他们的身体扭曲成各种奇怪的姿势,兜帽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连手指和鼻子都藏了起来。身旁传来轻微的响动,她不禁低头看向波特,现在他的半个身子都滑到了座位下面。她决定帮他坐正,于是她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但他只是低低咕哝了一声。
“起来,”她继续拍打,“你的背都快折了。”
这次他含糊地回答:“噢!”
“波特,看在上帝的份上,快起来。”她紧张地说。她开始抱住他的头往上拽,盼着他能清醒一点,主动配合她的动作。
“噢,上帝啊!”他一边说,一边慢慢挪回座位上。“噢,上帝啊!”终于坐直以后,他再次叹道。现在他跟她头碰着头,她这才发觉他的牙齿正在咯咯作响。
“你在发抖!”她生气地喊道,但她生的是自己的气,而不是他,“我叫你把外套盖上,你就知道跟个傻子一样坐着!”
他没有回答,只是垂着头静静地坐在那里,随着汽车的颠簸,他的头像鸡啄米一样一点一点。她探身抓住他刚才扔在座位上的外套,从他身下慢慢把它拽了出来,盖在他身上,然后又十分粗暴地掖好边角。在思维的表层,她想的是:“真是典型的波特,我清醒极了,又这么无聊,他却睡得跟死了一样。”但这些字句只是为了掩藏背后的恐惧——恐惧他或许真的病了。她望向窗外狂风呼啸的旷野。新月已经沉到了锋利的地平线下。在沙漠中,这样的感觉比在海上更加强烈:她觉得自己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桌子上,地平线便是空间的尽头。她想象地球和月亮之间有一个方形的星球,那是他们的目的地。那里的光和这里一样坚硬、不真实,那里的空气同样干得发紧,那里的景物轮廓缺乏地球上这样令人安心的曲线,就像现在周围这片广阔的沙漠。那里绝对寂静,只能听到掠过的风声。她伸手触摸车窗,玻璃凉得像冰一样。巴士颠簸摇摆,继续攀登高原。